不再輕盈的卡爾維諾

谷立立

這一次，他毫不猶豫地選擇站在現(xiàn)實面前，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 （圖/網(wǎng)絡(luò)）

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爾維諾的小說分為兩類：一類是純粹的虛構(gòu)，比如《樹上的男爵》《分成兩半的子爵》。這就像寓言，他用輕逸的童話消解了生存的復(fù)雜，為我們帶來一個天馬行空的夢幻世界。另一類則是不折不扣的現(xiàn)實，比如《觀察者》。它注定不會有極致的想象。卡爾維諾筆下的每一個句子，都牢牢地扎根在現(xiàn)實的土壤里，遠遠地離開了他標志性的輕盈。

談到文學創(chuàng)作，卡爾維諾有一句話令人印象深刻，“我對文學的前途是有信心的，因為我知道世界上存在著只有文學才能以其特殊的手段給予我們的感受”。具體到《觀察者》，文學那種特殊的手段依然如故地顯現(xiàn)著它的作用。小說有一個極為現(xiàn)實的開篇：“清晨五點半，天下著雨，阿梅里戈·奧爾梅亞走出家門。他要去投票站，他在那兒當監(jiān)票員。”

在卡爾維諾的描述中，阿梅里戈是不折不扣的老實人。他不是“一個喜歡奮勇向前的人，在工作中，比起功成名就，他更喜歡做一個正直的人”。他讀過很多書，曾經(jīng)想要成為作家，但時過境遷，過去的種種都離他遠去，什么都沒有留下。他有一位女友，總愛無理取鬧。他希望自己能夠保持冷靜，但事到臨頭卻又很暴躁。這注定他只能活在自我的小世界里，只在特定的時間、因特定的機緣，偶爾伸出頭來觀望外面那個更大的世界。

這種人設(shè)與卡爾維諾的另一部小說《馬可瓦爾多》有著相同的氣質(zhì)。阿梅里戈和馬可瓦爾多一樣，都是受困于都市生活的小人物，從未真正享受到現(xiàn)實的好，更別提別處的生活。不同的是，馬可瓦爾多還有夢想，哪怕他的夢想常常讓他陷入可笑而窘迫的境地。而阿梅里戈就沒有那么幸運。他向往平穩(wěn)安逸的生活。但他也很清楚，他和所有人一樣，距離理想中的生活“非常遙遠”。

《觀察者》的核心在于“觀察”。阿梅里戈即是如此。只是，他的觀察僅僅持續(xù)了一天。因此，如果將這本書稱為《監(jiān)票員阿梅里戈·奧爾梅亞的一天》，大約也是貼切的。因為在卡爾維諾看來，睿智的觀察并不需要持續(xù)太久，只要能夠發(fā)現(xiàn)存在的不合理，也就足夠了。阿梅里戈當然知道，等待他的將會是怎樣“悲傷且緊張的一天”。這意味著，會有無數(shù)怪異的人不請自來，在他面前開始他們的表演。

但當他真正來到這里，才知道眼前的一切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故事發(fā)生在一家名為“科托倫戈”的福利院。清晨，阿梅里戈透過雨霧站在門口，恍然間竟有了“跨越世界邊界”的感覺：這里的一切都不真實，都經(jīng)不起推敲。比如它的名字。“科托倫戈”原本是福利院創(chuàng)辦者的姓氏。19世紀三四十年代，這位溫厚的男人一手創(chuàng)建了這個享譽世界的機構(gòu)。

如今，所有的溫厚早已消失不見，這個名字漸漸成了荒誕、愚蠢的代名詞。不過，荒誕的不只是“科托倫戈”這個名字，還包括阿梅里戈身邊的一切。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了諸如此類的奇觀，他或許不會明白這樁好端端的差事，為何會演變成一出徹頭徹尾的滑稽劇：臨時搭建的陳設(shè)簡陋寒酸、令人懷疑;福利院里病人的舉動更讓他泄氣。他們有的躺在擔架上，有的拄著雙拐，有的趾高氣揚，排著隊走到他的面前。

這就像戰(zhàn)場上的傷兵。盡管時間早已到了1953年，以往對戰(zhàn)爭的印象依然存在，讓一切變得越發(fā)荒誕。阿梅里戈對美有著持續(xù)的追求，但眼前所見偏偏毫無美感，于是他感到惶惑不安。這里，熟悉西方文學的讀者或許會想到契訶夫的《一個文官之死》。好在，阿梅里戈沒有陷入最后的崩潰。他就像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總是在生存與死亡之間反復(fù)思考。

然而，沉思并沒有讓阿梅里戈得到真正的解脫。相反，越是糾結(jié)，他越是焦慮，既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更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么。那么原因呢？原因在于這個世界。這里，自然主義者卡爾維諾又一次展現(xiàn)出他對世間萬物的熱情。他告訴我們，世界是廣袤無垠的，很難用簡單的“是”與“否”來劃分。“事物的復(fù)雜性有時就像洋薊的葉子，層層疊疊，清晰可分，有時又如同一團漿糊，黏黏糊糊，意義不明。”

對植物缺乏基本了解的讀者或許不會知道洋薊的樣子，但都知道雨的特性。雨是《觀察者》中出現(xiàn)最多的意象。常常，它被用來指代阿梅里戈糟糕的心緒。那是一個毫無生氣的周末。清晨，當他走出家門，外面下著雨。只要一想到這一整天都要穿著濕乎乎的鞋子，他的內(nèi)心就變得復(fù)雜。隨著大雨的來臨，“整個外面的世界都變得影影綽綽”。阿梅里戈想象自己是路上的行人，跌跌撞撞地走在“猶如海綿一樣濕漉漉的道路中”，對以往堅信的一切開始產(chǎn)生懷疑。

這恰恰就是老實人的宿命。或許，在卡爾維諾的潛意識里，他更愿意為阿梅里戈構(gòu)建一個樹上的王國，以阻擋暴雨的侵襲，就像他在《樹上的男爵》里所寫的那樣。故事中，小男孩因為不愿吃下姐姐親手做的黑暗料理，于是索性爬上樹。久而久之，就有了他一個人的世外桃源。只是，想要“定義我們這個時代”的念頭，不允許卡爾維諾輕易放棄他對現(xiàn)實題材的嘗試。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觀察者》都不是一次輕松的寫作。從1953年開始有了最初的構(gòu)思，到1963年正式完成這本小說，整整經(jīng)過了10年。10年的時間不算太長，也不算太短，足以成就一位作家。而在卡爾維諾這里，卻只是完成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這倒不是說他太過疏懶，而是他對意大利的關(guān)注，不允許他如此草率地下筆。想來，卡爾維諾內(nèi)心的糾結(jié)應(yīng)該并不亞于他的人物。他和阿梅里戈一樣都是實實在在的思考者。

《觀察者》寫得就是他的反思。他自稱曾經(jīng)兩次面對如此亂局，對此有著深刻的認知。就像他所說，“此前我未曾見過此類畫面，而現(xiàn)在我見到的畫面太過強烈。我不得不等這些畫面在我記憶中稍微褪色、遠去。我不得不讓這些畫面引發(fā)的意義和反思越來越成熟，就像一系列同心圓或波浪那樣”。于是直到多年以后，當內(nèi)心的波瀾漸漸平復(fù)，他才能提起筆來，從容地完成這部現(xiàn)實之作。而多虧有了這種持續(xù)不斷的沖擊波，我們才能看到一個不同以往的卡爾維諾。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