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鵬程
天一閣
高閣緊閉。書庫沉默。
架子上的灰塵,比書頁更厚。
據說,灰塵下的墨跡里,
藏著比燭光更亮的東西。但也有
我們未曾發現的黑。
依舊在下雨。
雨滴,據說來自古老的易經爻辭,也來自于
一個年輕女子的淚腺。
作為一個參觀者,我并未讀到其中的任何一本。
我沒有黃梨洲幸運
也不比錢秀蕓更加不幸。
時至今日,所謂善本的標準
將被重新定義。
雨在落。
時間的霉變也從未終結。
一個年輕的生命比發黃的紙頁更加脆薄
但架子上的書,依舊保持著無辜的沉默。
只有一只在書頁中睡了很久的書蠹
化成了一只蛾子
飛向古老館閣旁的新柳
在雨聲停歇的間隙,兀自震動新生的翅翼。
注:錢秀蕓,范欽兒媳,為讀天一閣藏書而嫁入范家,但終生無緣登樓。
港口博物館
桅帆不見。龍骨朽腐。
曾經在海水中蕩開的漣漪,已經被置換成了
船木中最深的木紋。
時間如同淤泥。很多事物,只有成為遺跡
或者遺物之后
它的意義才開始閃現——
一葉薄薄的金箔上,依稀還有波浪的起伏
依舊在承擔
歷史的某種顛簸。
當絲綢在海面上鋪展
帝國的榮耀,如晚霞般絢爛而又迅速消逝——
多年后出水的瓷器,依舊閃耀著往昔
珍貴的秘色
遠航結束了。而作為遠航的愿望還在
依舊有人從被風浪和礁石磨損過的地方
聽到了水深之處的召喚
如風。如塞壬的歌聲
鼓動著又一艘船,向著未知的水域去重復
古老的冒險。
永豐庫遺址
它的前世是南宋的常平倉,貯存著運河盡頭的漕糧
它的后世是明朝的宏濟庫,時間的罰沒款
已所剩無幾。
它的今生:烏有的糧倉喂養著一段長方形的空白
在空蕩蕩的遺址里,徘徊良久
感到自己也成了棄兒。
周圍的一切似乎已經與我無關
身外的遺址和胸口內的荒涼完成了置換
此刻天色漸暗,黑色瀝青路面同樣被置換成了
時間的秤桿
閃爍的霓虹,仿佛刻在上面的戥星
暮色、車流,人影紛紛滑落
只有永豐庫遺址門口的一枚秤砣,
兀自巋然不動
它不負責稱量失重的生活
它僅僅,對時間里走失的那一段空白的重量負責
天寧寺古塔
一座透明的金字塔突然出現在盧浮宮前
你會不會感到奇怪?
一座青磚古塔出現在21世紀的鬧市街頭,
你會不會奇怪?
現在,在中山西路,一座古塔就這樣獨自矗立
周圍車流不息,人們熟視無睹。
但它并不孤單。
它的身后,曾經有一座恢宏的廟宇。
它的東首
另一座塔曾經和它遙相呼應。
一千多年了,一座古塔,
釘子一樣砌在不斷變換的時空里,
塔頂的蒿草知道風的涼,塔身的殘磚知道雨的冷。
一座古塔,從前它叫天寧寺西塔
現在,它不在西,也不在東
它在自己的中心。
一座古塔被環繞的高樓包圍,但它同樣
并不在意
它的心中另有海拔。
因為曾經靠近寺廟,一座古塔,對自己說:
倒下的信仰,也是信仰,
淪為廢墟的信仰也還是信仰。
白云橋
它拱起的弧度稍稍有些夸張,最高處
接近了兩個家族榮耀的項背。
無需借助倒影,它超過半圓的輪廓已自成圓滿。
由此,它似乎從不憂懼于流水的漲落,
從橋上走出的龐大家族,已經把步履
印在了更為廣闊的路面上。
世事起落,白云飛渡。
兩個家族的榮耀早已星流云散。
后來的村民已經無從知曉,
他們的后裔在別處承續的榮光。
他們只是在茶余飯后,坐在橋畔
閑話那匹傳說中的白鹿,
隨著溪澗兩岸逐漸變矮的村莊
進入水深之處。
很多年后,從外面回來的人,在橋的最高處
俯下身來
忽然看見了那些走失的白云
以及白云深處,一張張紛紛聚攏的臉龐。
棲心之寺
一座鬧市中的寺院。它的開山者
是否選錯了地方?
大殿前的楹聯一側,給出了解釋:
僧似山中習靜,棲心大自在,
即喧即寂,始知塵市有深山。
它的確經歷過深山般的孤寂
在那些艱難的歲月。
最艱難的時刻,
七座塔,緊縮成七炷明明滅滅的香火。
細弱,微小,但終不至于熄滅。
現在,伽藍七堂整飭完整,
千手觀音造像莊嚴。
而我最感興趣的,是寺院西側,一處小小院落。
木構件的建筑,隸篆相間的筆意,
讓寺外,那些草書和草芥般奔走的靈魂
獲得了短暫的安寧。
那是在初夏驕陽下,
一間名之為“棲心”圖書館的匾額
突然給我頓悟:
此刻,我正走在明亮的午夜。
此刻,我正走在一炷香火的燈芯深處。
甬江入海
談不上有多壯觀。更算不上什么奇跡。
江面并沒有更寬闊,水聲
也沒有更大。
兩岸的大米草,依舊密集,彼此搶奪著地盤。
一只滑動的水鳥,輕易地
就穿過了江海的界限。
我去過它的源頭。我到過它奉化江和姚江的上游。
在中游,我見過老外灘的燈紅酒綠。
三江匯流時的泥沙與漩渦。
我知道疲憊是怎么回事。顛簸是怎么回事。
抵抗污染和誘惑又是怎么回事
保持初心,矢志不渝,繼續向前跋涉
是怎么回事。
現在,它終于走到了入海口。
談不上壯觀,也算不上奇跡。
運沙船突突突地駛過,被劃破的江面迅速合攏。
只有晚霞把江面染得金紅
仿佛在為一個儀式加冕
只有那顆疲倦的蛋黃還在水面上浮上浮下。
而我,也假裝成居住在此的當地人,
不驚訝,不激動
暗自摁住了飽含感慨的心跳。
甬江入海的另一種表達
致敬:你四明山間最初的一滴。
致敬:你入海口黃藍交匯處的最后一抹痕跡。
大米草替代了幼年時期的菖蒲。
運沙船突突突地開動。
曾經的挾持、逼迫,此刻
被我理解為夾道歡迎。
我將繼續流淌,用你們不再看見的方式。
我將用流逝證明:時間也可以是液體的
還有暴怒、嗚咽和忍耐
以及它們夾雜的表面的浮沫、泥沙、水葫蘆、枯枝敗葉,
內部的暗流、旋渦以及更深、更隱秘的東西。
有一塊
我從上游一直不停搬動的石頭,
我不告訴你們那其實
就是我的一顆赴湯之心,不死之心。
我和沿途的事物交換過此岸和彼岸,
而終點并非宗教,
宗教在沿途已經形成,
此刻,你看到的,只是我懷抱的那顆石頭的涅槃。
丁酉秋再訪花岙島張煌言
兵營遺址
因為海風勁厲,這里的樹冠一律傾斜
連同我們的身體,也被吹得東倒西歪
在海島,很多事物經不起風吹
大風吹凈了空氣中的血腥
吹彎了北斗的斗柄
吹空了史書上的字符
包括權力、財富、功業……到最后
都被吹成了潮頭上的泡沫
只有石頭保留了下來
只有石頭砌成的水井、軍營還在
但它們,都成了廢墟
——沒有廢墟的歷史多么不真實
——沒有石頭的歷史顯得多么輕飄
現在,海風還在繼續吹拂
吹過我們發冷的骨頭——吹過人心的風
其實比海風更加凜冽
海風吹拂——
一個站在廢墟上的牧羊女,眼神清澈
她眼中的青草,又從羊群啃食過的地方長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