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組詩）

李郁蔥

赑屃：好重者

1

背負重物，而藍天太過遼闊

那些在天空之下滾來滾去的風

是加重了他還是要減輕他

所以這碑是鏡子？萬物悠悠

他昂首，但不知道為什么要背負

太多。避開那些虛假的面具

我給自己套上了另一個。

龜的殼，雖壽，卻禁錮了我

直到長出那一排利齒

沉默是另一種熊熊燃燒的火

誰真的愿意背負孤獨的世界呢？

2

無法拋棄。像一個榮耀。重是一種引力

引而不發的弓嗎？

在高峰期的地鐵車廂里

那緊抿的嘴近似于沉默，一座廢墟

或者我們從流動的車窗里看到

那些消失中的影子，有靜止者的姿態：

我們靠得那么近，又小心翼翼回避著

被弓弦微妙的嗡嗡聲所折磨

腳踏在大地上卻背負著整個的大地？

3

好重如好色，或如好德？

暗中承受，他背起以往的功績

我們把能夠炫耀的都放在了

自己的臉上。望，氣息悠長

當走過的路可以歸納為溝壑

那是一個總結，喋喋不休于

豐功偉績的沉浸，而歲月把塵埃

堆積著，從歌唱中給予他負重的

忍耐：光的明亮正好是他陰影的補充

讀那些碑文如讀一則新聞，時間

在漫長中貢獻出那些名字，如同每一天

手機推送的熱點，我完全可以忽略

但也許會激起小小的漣漪，

山水依舊，而世界早已陌生

如果他們能夠從碑中望見這個世界

4

如此被風雨侵蝕的苦役，

為什么能讓他欣然接受？

保持著最初的模樣，負擔于

這大地和天空之間

他是空無，是冷漠，是冬日

冰涼的細雨，夾雜著來自

赤道的酷熱：他是饑餓

但被我們視而不見——

他是石，雕刻成這樣的形狀

藏起了他的堅硬和火焰

饕餮：好吃者

貪婪？不，我只是把它們變成了自己

這星空，這流風，和這壯闊的山水

一個黑洞，我吃下這些空虛的事物

如果它們能夠填滿我的饑餓

像泛濫的雨季之水，我是命運的

惡趣味？或者是可觸及的全部

吃吧，吃吧，經歷過饑饉的生靈

知道這果腹的艱難，當平靜的水

突然沸騰，它孤獨了我們風景的上漲

以食為天，但如果水被凝固

一朵殘荷無法繼續它的腐爛

它陷入那種短暫的暈眩

水之間的騎士嗎？我知道它阻擋了

那些渾濁的淚水，在被迫

和自愿之間，它成為一道牽掛著的韁繩

那么徹底的放棄，身體里的黑

比你們是否更加直接一點？

旗袍開叉處那一線的雪山蜿蜒

虛無處即是心愿之鄉，我懷抱

這錦繡：世界的喧囂涌入

我保持這一慣的安靜，喧囂即是我

但我是傾聽的耳朵，聽過如風

但我是世界的本身，晦暗如鏡

但我是無限的縮小，廣闊如你

我是這河流眺望的額頭，背棄于

那傳統的本質上咀嚼的意義

讓吞咽成為一種精神：符號學上的

標志？我是一個名詞

或代表“無”，把一切消化于

不可推測的深淵，平行宇宙的彼岸？

內里自有乾坤，善和惡的分野

只是翻譯給那些曖昧的敲門者聽

滿足于時間在想象中的戲耍

無用、無理、無法，無邊落木

蕭蕭下，在我的欲望里

維持這鏡面上的平衡，明暗相隔

好吧，請在遺忘之河上覬覦我

好吧，請在孟婆湯里喚醒我

好吧，請在針眼間穿過我的龐然

睚眥：好殺者

1

為什么而開闊？我并不期待

但鏡子始終攛掇著，它是我的陰影

那些尖銳和晃動著的人影

我們早已深陷，從彼此的面容中

認出自己：我就是那個必報的人

兇獸蹲伏在我的身體里，或是我

披著這樣一具皮囊

不原諒，即使有人說我目光短淺

大丈夫豈能不快意恩仇

睡夢之外，余生再無遺憾

我帶來那種短暫的幻覺

在正義和偏狹之間，讓螻蟻

銜著一段蘆葦去贊美秋日的凋敝

仿佛這猙獰能夠席卷

落日和朝陽那相對的平衡

2

穿過后即是開闊？請允許我狹隘的

世界觀：把命運置身于落下的閘門

背負一生的怨念，放下才能輕松

一個驚雷里孕育著多少的愛和恨

我是瑣碎的，比如生活本身

生活就是戰爭，自己和自己的爭執？

或者說我就是戰爭的起源

人的影子，披著那翩躚的獸皮

小心眼？不，一個由衷的借口

因此我就踏實了？可以怒和樂？

生活，這一場曠日持久的疾病

火在蔓延，欲望的模樣，隨著風到來

它根深蒂固，即使并沒有

飾于刀環和劍柄之上

它依然熟知我們，玩耍著我們

要我們拉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大地

3

開闊的風景？但我們是風景里的人

像是風景之處，細節決定成敗

而一刀就能兩斷？

粗暴之物的溫馴言辭，如果

言出法隨，我們信守于陰影中的承諾

平息我們內心的壯闊，從一場酣暢的

滂沱中看見那偽裝了的欲望

它有展開了的肺腑全部，如一個閑暇之日

漫步于故園山道上的垂下翅膀的喜鵲

都可以成為劍，成為我們

對于這個世界的懷疑，懷疑于

那影子所流出的想象之地，當遺忘

成為一個恩賜，我遺忘了我的疾病

狻猊：好煙火者

1

唯無畏者才能闊步。這金猊

靈性如獅，煙火中的穿梭者，仿佛

軒昂于人群中那高高揚起的脖頸

每個人的身體里都蹲著

那古老的獸，當它在懶洋洋中翻身

它的嘆息：一瞬即漫長

幽深猶如池塘。我們習慣于

分門別類，給予它一個位置

在縹緲中享用，那款款而來的時光

從它的面容中我們將認出

2

隨之而來的是它們，當鴉群盤旋

那壓下來的蒼穹賦予它聲音的堤岸

叢林中的王者，披著鏗鏘之冠冕

端坐，我們給予它的風采

它不動如山，或有著山之沉重

唯有那變幻的才是隱藏中的面龐

低首時的帷幕，我們并不害怕

呈現于眼前的山峰，但被失蹤者

所困惑：那些在時間中能夠漣漪

如尋仙者反復問津于桃源，而

忽略了我們被高速公路帶遠了的心

3

只能是我的一種心象，地自偏

我要那形狀能夠影拓于我的皮囊

恣肆的，汪洋的，那緘默者

都有雄獅般巡視時咆哮著的孤寂

把一切視作煙云：祈禱，乞求

或者有暗暗的后悔，但從不表現

我熟悉于它的疲倦，在意志的

歸處，勇武張揚者自能煊赫一時

而沉默在更大的拼湊中，像是

我們用時間描繪的形象，在遙迢間

趴蝮：好水者

1

智者是優美的。從無人這樣說，

但一直都在模仿，我們不知道一個舉動

會帶來什么樣的深意？

歡樂？在平靜的河水中

我們能夠看到自己的面容，仿佛

垂釣者把耐心虛耗于落日的余燼

呵，懷抱著柔軟之鏡

內心的柔軟嗎？以堅硬之石

雕塑出這柔和的顧影自憐

那是孤獨之舞，當廣場舞的音樂

擾亂了河岸上的平靜

有跑動者看見這臨水的石頭

它看見了什么而化為石？

嶙峋的夜和晝，或僅僅是對星空的凝視

日夜的消逝導致草木的枯榮

2

我們喝水，卻不曾注視

杯盞中的大海蕩漾？

靜止于白鷺覓食的那一刻：

它的身子突然間消失，

事物之間的關聯

在流動中那些門可曾打開？

好水而忘情？多雨時節的泛濫

在平靜中依然有躁動

猶如它的靜止，水的高度

從大海來到內河

風平浪靜里，一個幻覺

終究有那些長久于

我們的眼睛所見：那些

命名的秩序，但翻云覆雨

有過片刻不曾遺忘

3

好水者如好德者一樣

站在虛構的岸邊，水從天上來？

并不是每一條河流都是黃河

即使我們能夠刻舟，但劍

在河底嗎？我們聽到那覆沒

時間最終能夠打磨出

那布滿青苔和磨損之吻的坡面？

水際線之下的隱者，巍然不動

在光線能夠抵達的水域

那些謊言和虛妄之語，那些

被記憶或者神話之物：水不出一言

它的喧嘩來自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