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榮池
在日常書寫中, 我最害怕人們總是覺得 “散文是最好寫的”, 并且動輒就看見洋洋灑灑甚至長篇累牘地在自媒體上推出“散文作品”。 我并非是帶著 “同行是冤家” 的心理貶低眼下的散文寫作, 實際上包括對自己的書寫也同樣包含著一種深切的焦慮。
這種焦慮源于我對散文與日常關系的思考。
我們是一個有著良好散文傳統的國度, 這某種程度上讓我們應該對散文寫作有著一種自信。 但是自信也未必完全是個好東西, 自信過了頭就會自大甚至自以為是, 這對寫作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毋庸諱言, 我們的寫作在逼近日常甚至成為日常——這也許并不是什么絕對的壞事, 但必須清醒的是我們作為寫作者和平常人與日常的關系是需要謹慎梳理的, 否則日常會讓我們的散文寫作變得庸常。 我們得感謝近二十年來新媒體崛起之后, 網絡對于表達和陳述帶來的便捷和自由, 對于文學人口增長所帶來的促進——基層作者甚至普通作者并不缺乏寫作的精英, 他們并沒有比正襟危坐的專業作家 “不專業”。 但是, 我們也應該看到, 自媒體缺乏學理的規范和約束, 基層寫作往往也存在 “失范” 甚至 “放肆” 的情形——什么人都在寫, 什么事情都在寫, 什么時候都可以寫, 讓文學尤其是散文寫作處于一種狂歡而不知自律、 警醒和規范的狀態。 于是,散文的問題甚至是危險便出現了。
散文寫作中, 尤其是那種出于體己思維的寫作者, “我手寫我心的” 的理論是他們散文寫作狂歡的基本理論基礎。 在這種看似真理的基調下, “沒有錯字錯句”便以為是散文的寫作, 且充斥著我們的寫作現場和實踐。 我并沒有要把普通人表達欲望、 方式和路徑打斷的意思, 因為很多寫作者只是打字記錄, 他們也未必就像我們認真地把自己的書寫當成文學。 從這個意義上講, 這是比打麻將更有益于世道人心的事情。 但我們不能忽視的是, 這種心態影響著我們的散文寫作, 甚至許多專業的寫作者也在某種程度上把散文當成副業和補充, 認為這是一種簡易便捷的方式——這就是我想說的, 散文寫作所面臨的危險。 我們面對的日常養育了我們, 也在影響著我們的寫作。 就散文寫作而言,最基本的 “形散而神不散” 的基礎規范已經丟失, “形散而神又散” 的文本比比皆是。 就連 “文學來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理論似乎也失效了, “撿到籃子里都是菜”, “逛公園、 憶童年、 想從前” 的日常資源成了當下散文的一個重要內容——我說這些存在 “危險” 的原因很簡單——如果事實都可以成為文學, 那么文學性怎么在日常里找到安身之處?
我是一個鄉土題材的寫作者。 鄉土寫作是我們散文寫作的 “大宗”, 試看今天的文學報刊, 關于鄉土寫作的內容依舊是散文寫作的一個重要方面甚至是主要方面。 這一方面是因為 “鄉土最中國” 的社會心理主導我們的判斷, 另一方面鄉土題材最能溝通過往、 現實和未來, 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選擇鄉土并非是因為這是最省力的, 恰恰可能因為這是最被需要的, 所以這也是一個需要一再被重申和深思的話題。 鄉土作為我們這個國度最重要的話題之一, 散文寫作者必須清醒而審慎地面對這個問題。 以我個人的寫作實踐來講, 從散文集 《草木故園》 到 《村莊的真相》,再到 《一個人的平原》, 我實際上也體驗著一個寫作者對于鄉土寫作觀念的變遷和糾結。 在早期的寫作中我沉湎于過去的記錄, 認為那些絕對純凈甚至苦難的記錄,是我最寶貴的資源——這些后來被我自己認為是 “賣小孩文學” 的寫作為我保存了珍貴的鄉土寫作資料和情緒, 但我后來意識到這些并不是鄉土和鄉土文學的全部。
后來, 我又開始關注對鄉土自身問題的探索, 所謂 “村莊的真相”, 是在事實基礎上的一種反思, 一種孤立的甚至失落的反思。 我曾經一度為這種絕望的情緒洋洋自得, 然而當這一部分書稿完成幾年后, 突然發現自己對文學和鄉土的理解是一知半解甚至是自私的——一個寫作者不僅要懂得過去, 還要明白現實以及尋找未來。 純粹的過去是無能的, 孤立的現實是無知的, 而回避未來的寫作是無助的。 這也是我在 《一個人的平原》 之后, 寫了“向上生長的村莊” 系列長篇散文的動因。誠如 《一個村莊的節日》 《土地的權力》這樣的文章, 我在其中體驗和實驗著自己的糾結、 探索甚至冒犯——如果面對依舊生生不息的鄉土, 我們還是沉湎過去, 歌頌當下而拒絕向往未來的話, 這種寫作只是重復或者毫無野心和責任可言, 這樣的書寫只能是一場游戲。
寫作者心里應該存著私情和公義, 散文書寫者也不例外。 今天, 我們是把私情看得太重, 因為局部的私情往往栩栩如生打動人心。 可是, 一個有野心的寫作者也應該明白, 一個人的私情較之于現實其實是渺小而不值一提的, 很可能有些書寫只是感動了自己。 而書寫者操持著文學的公器, 就必須用公義去衡量和考察自己的文本和思考——我們不要指望通過文學的思考給現實帶來什么具體的解決方案, 但對于文學和日常而言, 一篇散文如何能夠體現它的美學價值和社會影響, 這在一千字和十萬字之間是一個道理。
今天, 我們說散文寫作的 “危險性”,恰恰是因為太熱愛這種文體, 就像醫生存著善念告訴人們病之所在, 否則便不要說出那些難以入耳的話——日常里我們也知道 “忠言逆耳利于行”, 對于偉大的日常我們就更應該以 “反日常” 的方法去愛它, 去書寫, 去尋找日常與散文真正的結合點, 這樣才可能把這條路踩實了, 走好了——我們不僅需要深情, 還需要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