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多年以后, 我出公差, 乘從上?;貙幉ǖ腡793 次空調(diào)軟座特快, 一口氣讀完了烏拉圭作家卡洛斯·M·多明蓋茲的長篇小說 《紙房子》, 瞬間想起40 年前, 我翻入裝滿書的那個大木箱子, 驚動了書堆里的老鼠和蟲子。 那些饑餓的小動物, 以書為窩, 就像從童話里跑出來, 卻以承載了它們的一箱書為食物。
馬爾克斯的 《百年孤獨》 有一個經(jīng)典開頭: “多年以后, 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 準(zhǔn)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高長榮譯本)
記憶猶如冰塊。 我也從現(xiàn)在的視角詮釋童年的記憶, 仿佛我是童年的我的父親。 童年的我幻想的書都是童話, 經(jīng)歷也像童話里的歷險。
當(dāng)時, 父輩在沙漠里開墾出一大片農(nóng)場,如果騎著馬, 由東至西, 約莫花三個小時, 其東南面就是世界第三、 中國第一大的塔克拉瑪干沙漠。 “塔克拉瑪干” 意為 “進去出不來”。大人不可能整天把小孩拴在褲帶上, 就用諸多危險的故事阻止小孩擅自進沙漠。 家長們仿佛統(tǒng)一了口徑, 所有沙漠“歷險” 的故事都是一個模式: “進去出不來”。 可是, 小孩會把危險的傳說轉(zhuǎn)換成美妙的童話, 不過, 家長講的故事還是起了效果, 我們小孩只是站在綠洲的邊緣望沙漠, 那滿目的已枯朽的胡楊樹, 就像結(jié)束了一次漫長而又慘烈的戰(zhàn)役的戰(zhàn)場。
童年時, 我以為 “郵票大的” 農(nóng)場就是整個世界了。 “許多東西都叫不出名字”, 即使已有名字, 小孩也會自以為是地重新命名, 而且, 樂此不?!鞘俏覀冃』锇榈臐h字游戲。 包括人, 我會起個狗的名字。 名賤好活?,F(xiàn)在想一想, 古代造字——命名, 若把人命名為狗, 把狗說成人, 豈不成為另一套語言體系了? 一旦命名, 就約定俗成。 那么, 課本里的名詞就不一樣了。
那一年, 我念小學(xué)五年級 (坐緊挨講臺的課桌), 像只饑腸轆轆且嗅覺靈敏的警犬, 到處找書。 聽說抄家來的書一律封存在露天電影院舞臺背后的化妝室里。 我生來膽子小, 不知從哪里借了膽量, 單獨行動。
沒有戲和電影, 舞臺閑置了 (場地泛起了堿殼), 那是小伙伴的戰(zhàn)場, 分成敵我兩方,躲在舞臺兩側(cè), 打土塊仗。 化妝室, 對開門上了鎖, 還貼了交叉封條。 門上端兩扇小窗的玻璃碎了, 可見已有人捷足先登。 那小窗口只夠容一個小孩鉆進。 地上有壘起的磚塊, 墊腳。
鉆進, 溜下。 一眼鎖定了一口大箱子, 像護林員的小木屋, 看到了裂縫里露出里邊的書。 那是裝道具的箱子, 比我還高。 我翻進去, 落在書上。 頓時, 亂七八糟的書堆里傳出一陣吱吱亂響, 仿佛我闖入了別人的地盤, 老鼠、 蜘蛛, 還有不知名的蟲子, 驚慌失措, 到處亂竄。 要么往深處, 要么從縫隙逃竄。 我還聞到鼠味, 像瞌睡者終于找到了床, 手腳伸展, 躺在書上, 如同在浴缸里洗澡那樣。 應(yīng)了那句話: 手里有糧, 心中不慌。
《紙房子》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7 月第1 版) 里的主人公——書癡, 用書壘了間房子, 結(jié)果, 書籍坍塌, 成了他的墳?zāi)埂?我還從來沒見過那么多書, 我躺在書上, 好像過年拿到了喜歡的糖果, 忍著饞不入口, 延遲享受,幻想那是一箱童話書, 我躺在童話上邊。 我曾經(jīng)在上海支邊青年 “寧波” 那里借讀過 《寶葫蘆的秘密》 《安徒生童話》。 童話吊起了我的胃口, 就如同我把農(nóng)場視為 “整個世界”, 而所有的書都是童話。
可是, 道具箱里竟然沒有一本童話。 翻遍了箱子, 我沒打擊老鼠, 它們逃它們的, 我找我的。 我找到一本 《紅樓夢》, 有老鼠噬咬過的缺口, 就如同我啃過的馕。
我揣上 《紅樓夢》, 那是寧波點過名要的書。 寧波是個綽號, 他十六歲 (虛報年齡進疆), 跟我是同鄉(xiāng)——以他祖籍起的綽號。 我和寧波, 悄悄地以書換書, 我找大人看的書給他, 他借給我小孩看的書, 現(xiàn)在稱以書會友。我和他只是像電影里的地下工作者, 單線聯(lián)系, 秘密接頭。 后來上高中, 每每讀到 “孔乙己” 站著紅了臉, 爭辯道: “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 能算偷么?” 我就像找到了知音, 獲得了安慰。 小時候, 我一撒謊就臉熱, 一緊張就結(jié)巴。
那天晚上, 寧波在宿舍里, 接過 《紅樓夢》, 我期待他的喜悅——對我贊賞, 我出來并帶出了他喜歡的書。 他卻一臉的遺憾, 還計較說: 前兩冊呢?
我對大人的 “夢” (《紅樓夢》 是大人的夢) 沒興趣: 怎么一個夢還分成三塊? 寧波變戲法一樣拿出另一冊 《安徒生童話》, 說明一個人寫一本書, 可以分為多冊, 拆零出售。
于是, 寧波趁機吊我的胃口, 說: 還有幾本 《安徒生童話》, 還有 《格林童話》。 他比劃著書的規(guī)模, 又說, 有一箱童話, 我藏在沙漠里了。 沙漠哪個地方? 一個大沙包里, 沙包上有一叢紅柳。 為了加強真實性, 他加載了紅柳的細(xì)節(jié), 似乎是他臨時做了個記號, 其實, 沙漠里, 許多沙丘上長有紅柳。
接著, 寧波給我列了個書單, 除了 《紅樓夢》 上中兩冊, 還有 《封神演義》。 他許諾,我找到書單里的書, 他就取回沙漠里的書, 讓我看個夠。
我重進了化妝室, 無功而返。 我向所有的小伙伴秘密求援, 也毫無結(jié)果。 而且, 小伙伴擔(dān)心, 那都是 “封資修黑貨”, 找到了, 要牽連到家長。
綠洲里找不到, 就進沙漠找——繞過寧波。 過后, 寧波知道我 “進去又出來” 之后,笑了。 他編了一個謊, 其實沙漠根本沒有 “一箱童話”。 他只是用一箱不存在的童話, 釣出他想要的書。 我卻信以為真, 第一次涉足塔克拉瑪干沙漠。
多年來, 我反復(fù)演繹 “進去” 的前夜那強烈的念頭, 還給那一段意識流起了個小標(biāo)題:沙漠里的書或書中的沙漠。
寧波說, 他有書藏在沙漠里。 我第一次失眠了, 我的腦袋里一會是沙漠, 一會是書, 漸漸的, 成了沙漠里的書, 書中的沙漠。 誰在誰的里邊? 沙漠很大, 書也很大。 書中是沙漠,沙漠藏著書。 每一粒沙子, 每一座沙丘, 都是書中抖出的字。 只是不知寧波藏在沙漠里具體是什么書, 否則, 我就把字組合成沙, 或把沙排列成書中的文。 書中的字小, 沙漠的沙粒也小。 每一粒沙子, 每一座沙丘, 都是我進沙漠尋找書的線索。 寧波只是藏了書, 不提藏了什么書, 我就沒辦法把沙或字有序地組合成 “童話”。 老師出過一個題目, 我就能調(diào)動漢字,創(chuàng)造出一篇作文, 還是范文。 我知道, 寧波所說的書, 一定是對我胃口的童話。 終于, 我進了夢, 而且夢到了書, 還沒來得及打開書, 我就醒了。 我背起書包, 上學(xué)的路上, 沒跟小伙伴同行, 而是轉(zhuǎn)向通往沙漠的機耕路, 徑直進入沙漠找書, 仿佛我搖身一變, 鉆進一本書里那樣, 那是童話世界。 稻子正孕穗, 稻田正排水。 田野里, 大渠小渠, 到處都是流水響, 像演奏一場田野交響樂。 稻田的水排進小毛渠,小毛渠的水匯入排堿渠, 排堿渠的水流進沙漠, 沙漠把帶著甜香的水吸進自己的肚子里,沙漠很能喝。 機耕路上就我一個人。 路旁的林帶里有羊群。 沙棗熟了。
我閱讀過幾本寫沙漠歷險的書。 有一本童書, 也寫了塔克拉瑪干沙漠, 一看, 就知那個作家沒有親歷, 他直接寫沙漠, 大而險, 還放入了許多沙漠的知識。 那是吃力不討好的寫法。 當(dāng)時, 我還是個小孩, 進去, 我的記憶里留下的是 “小” ——小孩對沙漠的反應(yīng), 比如干燥、 呼吸, 都是對沙漠、 太陽的反應(yīng), 我關(guān)注的是細(xì)節(jié)——微小的物事。 甚至, 置身“大”, 我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消解了我在綠洲的 “偉大”, 大人都強調(diào)、 宣稱 “偉大” “征服”。 進入沙漠腹地, 不知不覺, 我忘了進來的目的, 轉(zhuǎn)而應(yīng)付我的處境。 迷失、 干渴, 都是要命的遭遇, 滿眼都是沙子、 沙丘。
現(xiàn)在, 我想到博爾赫斯, 他常以物件傳達哲理——他對人生、 對世界的看法。 比如迷宮, 一個國王精心設(shè)計了一個迷宮, 作為懲罰, 讓人迷失在里邊, 而征服者把那個制造迷宮的國王流放到更大的迷宮——沙漠腹地。 童年的記憶, 得有后來加載方顯意味: 寓言、 隱喻。 沙漠是最大的迷宮, 童年的我迷失其中。
1982 年, 我調(diào)回父親的家鄉(xiāng)——江南水鄉(xiāng), 見識了湖和海 (我想大海是流動的沙漠,沙漠是凝固的大海——因為沙漠里有海貝)。我一下子想到沙漠里的海市蜃樓。 江南真實的湖和沙漠幻象的湖竟然一模一樣 (我恐懼 “一樣” 的東西)。 現(xiàn)在的我, 望著童年的我朝沙漠的湖奔去, 藍藍的湖水, 湖邊綠樹成蔭, 像一面鑲了紋的鏡子。 鏡子也是博爾赫斯小說常用的物件。 奔跑中, 目標(biāo)消隱——湖景被沙漠替換了, 好像教室里擦黑板那樣。 也如同有一次我做夢, 對著鏡子, 鏡子里空白, 我嚇了一跳: 怎么沒有我?
童年的我, 總是混淆幻想與現(xiàn)實的界線:夢境與現(xiàn)實, 童話與現(xiàn)實。 知道海市蜃樓已上高中。 一個小孩看見沙漠 “蜃景”, 以為沙漠架起了一面鏡子, 鏡子里反映出的是現(xiàn)實某處的湖 (多年后, 我一眼認(rèn)出家鄉(xiāng)的湖似曾相識, 反應(yīng)是: 沙漠的鏡子能照出那么遙遠的湖?)。 鏡戲弄人。 我擔(dān)心自己會成為傳說中的一具干尸, 風(fēng)化為沙粒。 我記得走不動了, 沙漠、 太陽吸收著我身體里的水分。 我躺在沙丘的背陰處。 呼出吸進的氣, 又干又熱。 舌頭舔嘴唇, 嘴唇干裂, 像修理連打磨模具的砂皮。
沒有恐懼能算是 “歷險” 嗎? 有炙熱的陽光, 干燥的沙子, 但是, 死亡的恐懼、 迷失的絕望占據(jù)了大人的故事。 難道沙漠對待大人和小孩不一樣嗎? 現(xiàn)在, 兩個細(xì)節(jié)被迅速地釣出來。 好像脫離所在的畫, 一只螞蟻, 一叢紅柳。 或許, 小孩眼中的細(xì)節(jié)替代了大人所說的恐懼, 或許, 還沒有大人的故事所說的找到了“寶藏”。 找到了書, 沙漠會起大沙暴嗎?
沙漠里, 所有的東西都愣呆了一樣, 那是持恒的靜止。 我合上眼, 透過眼皮, 一片紅暈, 像大火燃燒。 睜開眼, 天上有無數(shù)個太陽, 一團一團耀眼的光團, 像傳說中, 天上有十個太陽。 不止十個。 我不敢看也看不出究竟哪一個是原來的太陽。
我感覺臉一側(cè)有動靜——后腦勺已在沙丘上壓出了一個窩。 側(cè)過臉, 一只黑螞蟻扛著一片小指甲蓋一樣的紅柳葉子, 像撐著一把陽傘。 大概是上去時還平坦, 下來時, 突然聳起了一座山。 螞蟻似乎在猶豫, 是繞過山, 還是翻過山? 我翻了個身, 挪開——這座沙丘是螞蟻的地盤。 我躺過的地方, 留下我身體的輪廓。
我關(guān)注著單獨行動的螞蟻, 它要把葉子搬到哪里去? 不遠的地方肯定有它的家——蟻穴。 或許, 它能提供藏書的線索。 它竟然向我走來。 現(xiàn)在的我想起一句話: 喊山山不過來,就向山走去。 我又翻了個身, 一退再退。 那片小小的葉片, 像旗幟, 它是旗手。 我好奇, 我在螞蟻的眼中是什么?
我伸出手, 平攤開, 貼著沙子, 螞蟻登上了我的掌心, 我屈起五指, 想象孫悟空翻了幾個筋斗, 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 他以為翻出了如來佛之掌, 就得意地撒了一泡尿, 抬頭看見五個指頭——我對螞蟻說: 你落在我的掌心上了。 只是, 我不收起手掌。
那一刻, 好像我置身在另一個環(huán)境, 或者, 我忘了在沙漠里迷失了, 我只凝視著一點——那只黑螞蟻。 我平展著手掌, 起身, 像端著一個盤子那樣, 仿佛讓螞蟻騰云駕霧, 走下沙丘, 降落手掌。 該下來了。
我替它著急。 嫌它走得太慢, 我捏起葉子, 說: 我來幫你。 我隨便走幾步, 螞蟻卻要走好久。 螞蟻扛起我放下的葉子, 我又 “奪”過葉子, 放到幾步遠的地方。 你說你要上哪里去? 根據(jù)螞蟻前行的方向, 反復(fù)三次, 我放葉子, 它扛起來。 我還打前站, 走十幾步, 回頭望, 發(fā)現(xiàn)螞蟻沒有追葉子, 它不見了, 好像一粒沙子消失在茫茫的沙漠里。
我和小伙伴在連隊的曬稻場捉迷藏。 我特別會藏。 小伙伴找不到, 就回家睡覺了。 我以為游戲還在進行, 還得意, 在稻草垛的一個狗窩里睡著了。 第二天上學(xué), 我宣布: 不跟你們玩了。 其實, 我害怕小伙伴不跟我玩。 幾次讓螞蟻追葉子, 它對葉子失去了興趣。 我?guī)退?,它不領(lǐng)情。 怎么能放棄 “旗幟” 溜號呢? 我聞葉子, 猜不透我到底哪里出了錯——把游戲搞砸了。 我把葉子埋了起來。 我舔舔嘴唇, 又咸又稠, 裂口子, 出了血。
我又躺回沙丘一側(cè)我的輪廓里, 像鐵水澆入沙子的模印里。
父親給我講過屯墾戍邊——沙漠里墾荒的故事 (其結(jié)果, 就是我童年到青年生活的農(nóng)場, 綠洲里看不出曾經(jīng)的沙漠痕跡)。 荒漠里墾地, 兩頭不見太陽, 收工常常天已黑, 有戰(zhàn)士迷失方向, 走進沙漠, 差一點 “出不來”。連隊就采取措施, 在駐地保留的一棵粗壯的胡楊樹上豎了一面紅旗, 掛了一盞馬燈——引導(dǎo)方向, 就再沒出現(xiàn)過迷失的情況。
很可能, 我受了旗幟的啟發(fā), 我躺的那個大沙丘, 起初, 我認(rèn)定就是寧波藏書地方, 我用手刨了一陣, 就像動物打洞。 沙漠能將放在它上邊的異物藏得一絲不露。 風(fēng)還吹出漂亮的沙紋。 除了沙子還是沙子, 也絲毫看不出藏書的跡象, 幾乎耗盡了最后一點力氣。 我看著沙丘頂一叢紅柳, 像小女孩扎束著的沖天辮子。我脫下左臂上的紅袖標(biāo)——紅小兵。 爬上去,套在紅柳上。 一叢綠中一點紅。 知道走不出了, 沙丘上惹眼的紅, 可以提供尋找的 “方向”。 紅袖標(biāo)在微風(fēng)中, 像火炬——美術(shù)課上我畫過。
太陽也累了, 沉入沙漠西邊的地平線。 我喊過, 哭過。 沙漠順手把我的聲音沒收了。 夜色籠罩, 我像被包圍一樣。 火炬熄滅了。 月光朦朧, 涼涼地照在沙丘上, 像鋪了一層嚴(yán)霜。起了微風(fēng), 冷嗖嗖。 沙漠晝夜溫差懸殊, 像從酷暑轉(zhuǎn)為寒冬。 我站在套有紅袖標(biāo)的紅柳叢旁, 盼望有人。
于是, 我看見移動的一點, 憑影子的輪廓, 我斷定那是一只沙狐。 夜色已消除了所有東西的色彩, 可是, 我莫名其妙地賦予了狐貍紅色。 大人稱赤狐, 小孩叫火狐。 我沒見過火紅的狐貍, 火狐早已住進我的腦袋里。
現(xiàn)在, 我不能輕易地判斷, 兒時的我是否把綠洲的 “紅海洋” 投射到沙漠里的狐貍的毛色, 那可能更接近將傳說中的火狐的紅色注入現(xiàn)實的沙狐。 那可是我向小伙伴炫耀的資本呢。 小伙伴很稀罕沒見過、 不一樣的東西。
沙漠里迷失, 大人的故事里的主人公, 都是大人, 怎么歷經(jīng)各種艱險還是走不出沙漠。故事里很少說到動物, 個別大人 “出來了”,也跟動物無關(guān)。
起初, 我認(rèn)定火狐的窩一定在這一片的某個沙丘里, 看樣子, 它要引開我。 漸漸地, 我感覺它在跟我捉迷藏, 一會兒隱在沙丘背后,一會兒又在另一座沙丘露出——我已沒力氣、沒興趣玩游戲了。 我離那個扎了紅袖標(biāo)的大沙丘很遠了。
我費勁地追幾步, 它輕松地跑幾步, 看樣子, 它還不害怕我, 不甩掉我, 讓我跟著, 還保持距離——我擔(dān)心, 它一閃入沙丘背后, 就再也不露頭了。 突然, 它出現(xiàn)在一個沙丘頂上, 索性居高臨下, 坐等著我。 我走近了, 它又消失在沙丘背后。
我只能在沙丘之間繞行, 火狐卻翻一座座巨浪般的沙丘。 不知過了多久, 沙丘漸少了,前邊是開闊而平坦的沙地。 它輕盈地跑一陣,我吃力地跟好久。 火狐的兩眼, 像豆粒般的光點。 跟著它沒錯, 它一定是進綠洲打食。
月亮似乎明亮了許多。 跟著跟著, 我發(fā)現(xiàn)遠處有一點光亮。 我知道跟對了。 漸漸地, 有一道高高的屏障, 那是沙漠和綠洲之間的林帶——防沙林。 我聞到了風(fēng)送來的綠洲的瓜果、 水稻的氣味。 我終于 “走出來” 了, 回到我熟悉的地盤。
穿過林帶, 就是田野——綠洲上的所有物事, 我都一清二楚。 火狐消失了, 好像它已完成了使命。 我倆分道揚鑣。
連隊的燈已熄滅。 我家還亮著燈。 記得我曠課, 到渠里洗澡, 那是天山融化的雪水, 冷得刺骨, 我一絲不掛上來, 躺在渠堤燙燙的沙子上, 沾了一身的沙子, 像沙人, 我會做一個動作, 立起, 彎腰, 從跨下望連隊、 田野, 所有的東西都顛倒了。 回到家, 我撒謊, 父親用指頭在我的胳膊上劃了一下, 說: 你去洗澡了。 接著, 我做好了挨揍的精神準(zhǔn)備, 但是父親沒揍我, 這是第一次赦免。 他說: 你身上一股子沙漠的氣味, 你進那里干什么? 不要小命了。 母親說: 回來就好。 父母已知我沒上學(xué),遲遲不歸, 就發(fā)動了很多大人在綠洲尋找過我。 我沒透露秘密——為了一箱 “童話”, 那還會連累寧波。

那是個大禮拜天 (農(nóng)場隔十天休息一天)。按父親的說法: 太陽已曬到屁股了。 我起來,看熱鬧。 我暗笑大人, 失了雞, 腦子里只懷疑人, 怎么不想狐貍? 腦子不會轉(zhuǎn)個彎? 我差一點要說: 我知道是誰偷了雞。
我不能出賣火狐。 它引導(dǎo)我走出了沙漠。我已把火狐當(dāng)成了秘密的伙伴。 我約了同學(xué)一起到馬廄掏麻雀窩、 爬苜蓿垛。

我終于憋不住了, 好像秘密在發(fā)酵、 膨脹。 父親曾給我講過黃鼠狼偷雞的技巧。 我把故事的主角換成了火狐, 邊敘述邊表演: 夜晚, 火狐打開雞窩的門, 銜住雞脖, 像炊事員抓著飯勺的木把柄, 然后用毛茸茸的尾巴輕輕地拍打著雞尾, 母雞就乖乖地跟著火狐并行,像跳雙人舞那樣, 母雞一聲不吭, 雙雙走出連隊。
我甚至把手當(dāng)成狐貍的尾巴, 溫柔地拍著同學(xué)的屁股, 把他當(dāng)成母雞, 我扮火狐。 他問: 然后呢? 我佯裝一口咬斷雞脖, 說: 就這樣, 火狐帶著戰(zhàn)利品, 勝利回到沙漠, 那里有它的家。

故事把他引到另一個方向, 他遙望沙漠,只覺得有趣, 還是沒聯(lián)系到他自家失蹤的母雞, 罪魁禍?zhǔn)椎幕鸷?我猜, 我和火狐進了綠洲, 回到 “綠洲” 我就 “偉大” 了, 火狐反過來, 悄悄跟隨著我, 來到了連隊。
1982 年底, 按照限定的時間, 我緊趕慢趕, 乘烏魯木齊至上海的列車, 由上海中轉(zhuǎn)到寧波, 報到, 任教。 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在夢里返回綠洲農(nóng)場。 有一個夢, 我記憶猶新, 在夢里, 地在顫抖, 像發(fā)生地震一樣。 踏上了綠洲的土地, 我看見渠邊一個小男孩, 赤身裸體,在玩泥巴, 他捏了很多泥偶, 其中有狐貍、雞、 小孩, 竟讓小孩長了個小雞雞。 我笑了,向他打聽我的老連隊、 曬稻場。 他專心地捏泥偶, 像創(chuàng)世。 我稱贊了他的泥偶。 我套近乎,說我的小時候也捏過這玩意兒。 于是, 他立起, 彎腰, 低頭, 把沾著泥沙的屁股朝向我,胖乎乎的臉從胯下朝我看, 還做了個滑稽而得意的表情, 像秘密的接頭暗號。 我樂了。 我遇見了童年的我, 像博爾赫斯邂逅博爾赫斯。
那天傍晚, 我到寧波的宿舍。 沒料到動靜鬧得那么大, 他也參加了尋找我的行動。 他坦白, 沙漠里不存在那一箱 “童話”。 我說: 你釣魚, 甩了個空鉤, 沒安魚餌。 他說: 你就像童話里的小孩。 我說: 不跟你玩了, 我最恨說謊的人。
仿佛為了彌補那一箱 “童話”, 讓不存在變?yōu)楝F(xiàn)實, 這些年, 我陸續(xù)購了很多 “童話”,包括繪本。 已建了一個童話書柜。 帕梅拉·保羅, 《紐約時報書評周刊》 總編在 《至少還有書》 里, 把收藏書與早年的 “被剝削感” 聯(lián)系起來。 我界定為缺失感——在需要書滋養(yǎng)的童年, 缺失向往的 “童話”。 現(xiàn)在, 我仿佛用“童話” 喂童年的自己, 因為每個人心中都住著一個童年。 幸虧沙漠里還有藏書, 于是, 我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童話世界。 我已不在乎寧波的謊言了。
人們習(xí)慣把 “狡猾” 和 “狐貍” 劃等號,可是, 有一點, 我印象很深, 我從沙漠里 “出來” 后, 農(nóng)場的大人再也不給小孩講沙漠的故事了, 好像把收音機的電源插頭拔掉了一樣。按現(xiàn)在的說法, 我讓大人的故事 “破產(chǎn)” 了。多年以來, 我仿佛還迷失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里, 還跟隨著火狐, 緊緊地跟著, 正在 “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