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茵
甘國農教授是一位被大家公認的“過分”低調的男高音歌唱家、聲樂教育家,自從教以來他有數十名學生在省級以上聲樂比賽中獲得前三名的好成績,還有多人榮膺金獎,活躍于國際聲樂舞臺。
二十多年來,他堅持不接受采訪,也很少在公眾媒體上亮相。2019年末,我多次邀約他進行訪談,他一推再推,“真的不用宣傳我,應該多宣傳年輕人”。最終,他總算磨磨唧唧地答應了。本來約在周末下午,他又說:“我有些學生要從外地趕來,課不能耽擱。”有人調侃他:“您都退休了,安心休息,別那么辛苦,錢哪能掙得完?”他說:“我不為掙錢,而是喜歡。我熱愛這份工作,上課于我而言是一件很享受的樂事。”
“要說我能走上音樂之路,真是一件奇異的事情。”甘國農教授開口就是這句話。說起來,他應該算是世家出身,他的母親陳世華早年畢業于國立音專,任教于西南音專(四川音樂學院的前身),是一位優秀的女高音歌唱家、聲樂教育家,桃李滿天下,她的許多學生都已成為音樂院校和文藝團體的骨干。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第一屆全國聲樂會議,陳世華教授的學生熊盛華作為四川音樂學院(以下簡稱“川音”)的學生代表在會上做交流,其演唱也廣受好評,但陳教授并未奢望自己的孩子可以從事聲樂藝術事業。
雖然以前沒學過音樂,但從小在川音校園長大,聽音樂會、聽唱片、聽學生們練習,耳濡目染,甘國農的心中早已播下了音樂的種子。自從跟母親開始上課后,他每天都要練習一兩個小時,有時更是從早唱到晚。后來,甘國農經過嚴格的考試,再加上男高音歌唱家朱寶勇的大力舉薦,他從四川省冕寧縣調入西昌涼山歌舞團,成為該團的獨唱演員。
在歌舞團工作后,甘國農有了更多機會回家跟媽媽上課。他至今感恩母親:“跟母親上課,可以說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和記憶。她總能給我很好的啟發和示范,一直面帶慈祥的微笑和欣賞的神情聆聽我的歌唱。”在媽媽面前唱歌對于他來說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這對師生從來沒有陷入過技術的僵局,即使暫時做不到,媽媽也從來不急不躁,一種方法不行就換另一種。

“有些技術的東西,我甚至幾十年后才真正理解。”陳教授最重要的原則就是聲音一定要為作品服務,要有同觀眾交流的意識并用情感打動觀眾,要唱出歌曲應有的味道。在媽媽的指導下,甘國農逐漸建立了一種自然松弛的歌唱狀態。在涼山歌舞團七年近千場到各城市、工廠、農村、部隊和基層的演出實踐中,他受到極大的鍛煉,歌唱能力和水平都得到了很大提高。他的獨唱受到熱烈的歡迎,經常被安排為晚會的壓軸節目,有時要唱六七首歌才下得了舞臺。他在電臺、電視臺錄制的許多歌曲,在全國播放并被制成磁帶出版發行。
原中央樂團男高音歌唱家、聲樂藝術導師韓德章先生,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應川音聲樂系之邀,擔任了兩年客座教授。“我沒資格當韓德章老師的正式學生,只能偷偷‘蹭課’。”韓德章曾就讀于成都的四川省立藝術專科學校和重慶的國立音樂院,在川音教了兩年書,在甘國農母親家搭了兩年伙。“因學校派專人給他做飯比較麻煩,所以把他的伙食費拿給了我家。”韓德章和陳世華是關系密切的老朋友,甘國農從涼山跑回來,請韓老師給他上過幾節課。
甘國農印象最深的就是韓德章在教學中強調“用身體唱歌”。他曾反復告誡學生,如果缺乏共鳴和一定的音量,你就沒法自由地歌唱,會缺乏表現力和競爭力。韓德章曾應邀擔任中央戲劇學院歌劇班的聲樂教授,早年就讀該班的戴玉強后來多次提及,正是因為跟韓老師上課,他才第一次認識、理解了何為歌劇藝術以及怎樣才能被稱為全能歌唱家。“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四川的聲樂教學都忽略了歌唱中聲音的穿透性,以及用泛音把大空間裝滿的重要性。”兩年教學下來,韓老師班上幾個學生較其他學生明顯有了更好的共鳴和音色,好些人后來都成了出色的歌唱家。甘國農回憶起了第一次跟隨韓老師上課時的情景,“我簡直有些無法適應,基本從頭到尾都感覺在吼……”結果母親聽下來,竟很高興地夸獎道:“你今天這個聲音真不錯!”雖然甘國農只跟韓老師上了幾節課,但獲益匪淺。
1983年,甘國農考上了上海音樂學院干部專修班。在此之前,上海音樂學院(以下簡稱“上音”)的鄭興麗教授到川音開講座。“她不像一般專家那樣一對一上課,而是在演奏廳面對幾百人講大課,從聲樂發展史到每個時期各聲樂流派的特點,到歌劇詠嘆調及藝術歌曲的區別以及諸多著名作曲家的風格特點等。”鄭老師對音樂力度變化、不同語言的韻味以及不同風格和情緒的處理等做的現場示范給川音師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甘國農對媽媽說,鄭老師的藝術修養太好了,他想去上海跟鄭老師學習。陳世華和鄭興麗曾是國立音樂院的同班同學及好友。韓德章也跟鄭興麗說甘國農專業很不錯,并不亞于很多音樂學院的學生。于是,鄭興麗欣然同意讓他過去學習。
甘國農去了才知道,上音干部專修班馬上要開始招生,還可以拿到大專文憑。經過不懈努力他如愿以償地成為上音的一員。“參加考試的一百多人都是來自全國各地文藝團體的獨唱演員,專業都很棒。最后錄取的十七名,可能都是文化課相對較好的吧。”
在甘國農看來,上音不愧是全國最好的音樂院校之一,“老師和學生的水平都很高,學術氛圍很濃,三天兩頭就有外國專家來講學”。甘國農說,那兩年真是大飽耳福。當時學校就有劉捷、張健一、高曼華、詹曼華、汪燕燕、陳彧等學生在重大國際聲樂比賽中獲獎,還有全國各文藝團體的骨干來進修學習。學校經常有高水平的演出,教研交流活動和演唱非常活躍,“在這種環境里,你唯一的感覺就是時間不夠用”。大家都十分珍惜學習的機會,學習的欲望非常強烈。
雖然只有兩年時間,但學校把課程作為強化訓練,安排得十分緊湊,“上音的老師專業精湛,待人非常和藹可親。你可以敲開老師的門問,‘老師我可以聽聽您的課嗎?’老師一般都會欣然應允。”甘國農就這樣聽了很多老師的課,如周小燕、高芝蘭、葛朝芷、溫可錚、陳敏庒等,“那兩年我學到的東西太多了,足夠用一生來消化”。

甘國農跟鄭興麗老師學了一年后,文化部請鄭老師帶一個藝術家小組,赴蘇聯和東歐演出。鄭興麗在蘇聯留學多年,重返故地演出將歷時幾個月,所以鄭老師的學生暫時被分到其他老師班上。張仁清老師接手了甘國農。“張老師對聲音及音色有很高的要求,他有很多訓練的方法。”在張老師班上一學期中,甘國農學到了不少聲音訓練的技巧。“回顧每位老師的教學,你會發現他們都有獨到之處。雖然側重點和教學的方式各有不同,但認可的標準是差不多的。”甘國農認為博采眾長是最好的學習方式,而好的老師大多有一個共同的特質,那就是寬厚仁慈。“這是最能鼓舞人的力量。”他很慶幸自己遇到的都是這樣的老師,“他們是我終身學習的榜樣”。
從上音畢業后,甘國農回到涼山歌舞團,隨即參加了全國第二屆青年歌手電視大獎賽,最后成為四川唯一出線的美聲選手,赴京參加半決賽并獲得銀屏獎。1986年,經過院領導和專家組的考核,甘國農被調入川音任教。
最初開始學習聲樂時,甘國農已經二十二歲了。那時音樂資料貧乏,他只能帶著一本《外國名歌200首》到鄉下,后來幾本《戰地新歌》才陸續出版。他那時的音樂記憶力超常,許多歌都是從村頭喇叭里聽會的。“一般情況,我聽個兩三遍就會唱個八九不離十。”有一天他在地里勞動,用鋤頭刨著似乎永無盡頭的垅子。正當煩悶無聊時,喇叭里傳來了一陣歌聲:“迎著朝陽,乘風破浪,我駕駛著巨輪出海去遠航……”男高音歌唱家李光曦清越嘹亮、熱情洋溢的歌聲在綠水青山間回蕩,好似一股甘泉流淌心田,沁人肺腑!“我一輩子都記得當時喜悅的心情和李光曦美妙的聲音。”這首《滿載友誼去遠航》的旋律和歌詞就像打印機一樣印在他的腦海。甘國農超強的音樂記憶力,在他不惑之年赴美留學后,同樣也給美國老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從上音干部專修班畢業到川音任教,甘國農在實踐中發現,美聲歌唱要學的東西太多了,自己的儲備還遠遠不夠,需要了解和掌握更多的語言、作品、風格。說到底,這是一個文化的問題,要深入掌握美聲歌唱的精髓,必須深入了解美聲的文化基礎。于是,他萌發了去美國留學的念頭。要去美國留學,必須過托福這關,因而在教學之余,他用三年時間自學了五套英語教材同時每周都跟川音英語教授鄭玉章老師上課,“她耐心解答問題,細心批改作業,每周給我布置一篇作文,給了我很大幫助。”這樣學習的效率很高,甘國農進步很快。通過大量閱讀英語小說和報紙,以及“英語角”的口語對話交流,他全面提升了英語水平。“我學得非常有興趣,而非陷入繁復枯燥為考而學的題海苦戰。”三年后,他一次性通過托福考試,為其美國留學期間取得全A成績奠定了堅實基礎。
甘國農先后在美國俄克拉荷馬市立大學和州立大學攻讀音樂碩士和博士學位。他的導師是男低音歌唱家鮑·金斯基和男中音歌唱家尚·丹尼,兩位都是學養深厚、和藹可親的老師,尚·丹尼還是美國著名的法國藝術歌曲專家。美國音樂學院的課程設置十分完備,如果把聲樂藝術比作一個營養套餐的話,他們的配菜豐富,營養全面。甘國農印象很深的一門課叫聲樂文學(Vocal Literature),上課時不僅要演唱一些德奧藝術歌曲、討論作曲家的風格特點,老師還會發給學生六個小時的德奧藝術歌曲錄音磁帶,其中有一百多首歌曲,期末考試時播放其中的四十段音樂,每段只有十秒,要求學生寫出歌名和作曲家的名字。這個測驗,甘國農得了滿分。老師說,自教授這門課以來,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全部答對的學生。

美國的專業教育理論課,主要訓練思維能力。比如音樂史的課,老師常發給你幾盤磁帶,幾個人演奏或演唱相同的曲目,要你寫論文進行比較和評論,或者是上課時就聽唱片,大家進行討論。這些沒有標準答案,就是鼓勵學生獨立思考,只要你有獨到的見解并具有說服力就好。為了進行這些評價和討論,學生必須閱讀大量相關的文獻和資料,熟悉相關作曲家的風格特點,并結合實例深入聆聽、反復比較。“討論課其實是最難的,你必須有話說,又不能亂說,所以必須要預習。”一開始,甘國農覺得這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情,但后來他慢慢發現,正是由于這種逼迫式的聆聽分析比較的訓練,他的理性思辨能力增強了,能夠聽到更深層次音樂細微的變化和差異,把較朦朧的感覺條理化、形象化并力圖用語言進行描述。雖然這種對音樂的欣賞一直都有爭議,但甘國農感覺很有收獲,“總之,我的審美水平和修養慢慢提高了”。另外,歌劇文學、聲樂文學等課程也要求學生大量閱讀原著,搜集資料,撰寫論文。
“美國的文化和教育強調國際性,聲樂專業對歌唱語言的訓練也是如此。”他們很重視意、德、法語的訓練,每個學校都有擅長這幾門語言的聲樂教授,并開設相應的演唱課。在博士階段,這幾門語言還要分別學習一年,不僅是歌唱發音,還要求基本的聽說讀寫。表演課也很豐富,有聲樂、聲樂藝術指導、藝術歌曲演唱、歌劇排練等等,每周至少要學三到五首曲目,歌劇排練是臨時發譜,立即視唱。總之,甘國農研究生階段的學習量大面廣,壓力很大,經常連覺都不夠睡,但他最后都克服困難,取得了圓滿的成績。后來前川音院長敖昌群曾同甘國農探討,為什么從國外回來的歌唱家無論聲音條件怎么樣,普遍修養都比較好,甘國農認為是完備的課程加上強化的訓練所至。

碩士畢業后,甘國農參加了Benton獎學金的面試。這是專為報考俄克拉荷馬州立大學研究生和博士生的學生設立的,以比賽的形式進行選拔,要求應試者演唱六首不同時期和風格的曲目,每年有三到四個獲獎者名額。甘國農從幾十個參賽者中脫穎而出獲得該獎(相當于全額獎學金),隨后前往該校攻讀博士學位。“美國音樂學院非常重視歌劇的排演,一般每學期要上演一部歌劇,全部由學生完成。”印第安納大學音樂學院每年上演八部歌劇。甘國農通過面試的激烈競爭,被定為《愛的甘醇》的男主角奈莫里諾。
“這部歌劇難度很大,僅男主角的唱段包括宣敘調、詠嘆調、各種重唱加起來就有一個小時,而且為了讓觀眾聽懂歌詞,需要用英語演唱。”聲樂學習者都知道,用英語演唱是最難的。這部歌劇連續演了四場,受到觀眾熱烈的歡迎,當地媒體對這位中國男高音歌唱家給予了很高的評價。通過這次演出,甘國農深深體會到歌劇排演對于聲樂專業學生的重要性。所以,后來他在川音聲樂二系擔任系主任期間,無論如何都要堅持每年上演一部歌劇,“這不僅提高了學校教育的學術水平,而且鍛煉了一大批年輕的教師和學生,他們很可能由此受益終身”。現在活躍在美國歌劇舞臺的男高音歌唱家李毅、童韜和中央歌劇院的男中音歌唱家趙一巒等,都在當時排演的歌劇里擔任過主角,從而受到很大的教益和鍛煉。

1996年春,還在美國深造的甘國農收到來自川音的一封信,談到學院制訂了一系列發展規劃,希望他回校工作,他十分激動。從小在川音校園長大的他,憑借對這所學院深厚的感情,他當即決定回國報效學校。回學校后,他成功舉辦了獨唱音樂會,參加了學校許多重要的演出,受到前輩專家的肯定和同行師生的歡迎。1999年,學院為了慶祝建校六十周年,要舉辦一臺綜合音樂會,請郎毓秀、熊冀華、邱正桂等權威專家面試決定人選,甘國農被定為僅有的幾個獨唱演員之一參加校慶晚會。他演唱的《偷灑一滴淚》得到權威專家和觀眾的高度評價,邱正桂教授隨后即邀請甘國農參加他擔任指揮的學院交響樂團在全省各地的巡回演出。
甘國農六十歲那年,在聲樂系教師音樂會上演唱了高難度的亨德爾清唱劇《彌賽亞》中的選曲《安慰我的百姓》和《每一座山谷都要填平》。眾所周知,這是男高音最難的曲目之一,有“男高音試金石”之稱,包括很長的花腔樂句。六十歲的甘國農依然唱得通透松弛、游刃有余,純正口音韻味十足。他的歌唱一結束,滿場觀眾旋即報以熱烈掌聲。聲樂系老教授藍幼青后來在他關于《彌賽亞》的論文中談到,他聽到演唱《彌賽亞》的男高音中,有兩個人唱得比較到位:一個是范競馬,一個是甘國農。他們演唱的規格規范都更接近理想的高度。
聲樂教學是甘國農在學校的主要任務,二十多年來他認真地對待每一節課,力圖挖掘出學生最好的聲音。他上起課來非常投入,從不知疲倦,常常忘記下課時間,經常要等夫人打電話來叫他回家吃飯才下課。他的學生都說他是最認真的老師,上他的課不能有絲毫懈怠。這些年,甘教授的學生大多取得較快的進步,很多都在全系或年級中名列前茅。在重大比賽中,他的學生獲獎數量和名次也相當突出。如,李毅曾獲得美國大都會國際歌劇比賽金獎、卡迪夫國際聲樂比賽小水晶杯獎以及美國沙利文基金會際聲樂比賽、美國哥倫布國歌聲樂比賽、法國馬爾芒國際聲樂比賽第一名等。童韜曾獲四川省聲樂比賽第一名、金鐘獎四川賽區金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圖蘭朵”國際歌劇比賽第三名、莫斯科雷納多·布魯松國際聲樂比賽第二名等。另有多名學生現在已擔任藝術院校院長、系主任,成為聲樂教學骨干,或在世界舞臺日漸活躍、聲名鵲起。
甘國農教授已有十多位學生先后考入美國、加拿大、俄羅斯、韓國等國家的音樂學院攻讀博士學位,有的也已畢業回國效力。川音鑒于甘國農出色的教學成績,授予他“優秀教師”“先進個人”“德藝雙馨教師”等多個獎項。2019年,在隆重慶祝八十周年校慶頒獎大會上,甘國農作為全校十二名“老有所為”獲獎教授代表登上主席臺領獎。回首往事,甘國農感慨地說:“許多事情我沒有做得足夠好,還留有很多遺憾。但有一點我引以為豪,那就是在每個困難的關頭,我都沒有退縮,堅持拼盡了全力。”他慶幸自己走上音樂這條道路,“音樂帶給我太多的喜悅和安慰,鼓舞和幸福!”甘教授希望年輕的學子能從他的經歷中得到一點啟示:“只要你有堅定的信念和執著的理想,并為之付出艱苦的勞動,你的目標就一定能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