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巨源、白居易唱和詩考述

王小蝶

摘? 要：白居易《贈楊秘書巨源》贊美了楊巨源的詩名才氣、苦吟精神及其在詩壇上的影響力，為二人日后交往奠定了情感基礎(chǔ)。白居易被貶江州，處于人生低谷，楊巨源作《寄江州白司馬》關(guān)心和勸慰他，加深了二人的友情。此后二人唱和更加頻繁，留下了許多真摯感人的詩篇。2021年全國新高考語文Ⅰ卷中古代詩歌閱讀題即以《寄江州白司馬》為命題素材，但命題者對這首詩主旨的解讀值得商榷。詩中第二句“惠遠(yuǎn)東林住得無”是對白居易的關(guān)心和問候之辭，并無“勸誡”之意。

關(guān)鍵詞：楊巨源;白居易;《贈楊秘書巨源》;《寄江州白司馬》;唱和詩

中圖分類號：I222? ? ? ? ?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1672-4437（2022）02-0078-03

楊巨源（755—830年后），字景山，河中（今山西永濟(jì)西）人。唐德宗貞元五年（789）登進(jìn)士第，歷任秘書郎、太常博士、虞部員外郎、國子司業(yè)等職。穆宗長慶四年（824）致仕，年七十。楊巨源一生“吟詠不輟”，以致于“年老，頭數(shù)搖”[1]。楊巨源是位多產(chǎn)詩人，張籍《題楊秘書新居》“卷中詩過一千首，白頭新受校書郎”[2]，即為明證。然而，他的大多詩作今已散佚，《全唐詩》存其詩159首。其詩格律精工，情致纏綿。元稹稱其“詩律鏗金，詞鋒切玉”[3]665。辛文房《唐才子傳》評曰：“巨源才雄學(xué)富，用意聲律，細(xì)挹得無窮之源，緩雋有愈永之味。長篇刻琢，絕句清泠。”[4]清王夫之《唐詩評選》曰：“此公七言平遠(yuǎn)深細(xì)，是中唐第一高手。”[5]其詩最著者當(dāng)數(shù)七絕《城東早春》：“詩家清景在新春，綠柳才黃半未勻。若待上林花似錦，出門俱是看花人。”這首詩清新自然，寫早春之景如在眼前，膾炙人口，在南宋謝枋得選、明代王相注《千家詩》中位列第四。楊巨源的《寄江州白司馬》，雖不如《城東早春》出名，但深情綿邈，動人肺腑，堪稱酬贈詩中的佳作。尤其重要的是，這首詩寫于白居易被貶江州期間，體現(xiàn)了患難之際的世情人心。楊巨源對白居易的深切關(guān)懷和問候，加深了二人的友情，為他們?nèi)蘸箢l繁唱和奠定了基礎(chǔ)，為中唐詩壇平添了一段溫情佳話。

一、楊巨源與白居易的相識

在中唐詩壇上，楊巨源是一位比較活躍的詩人，他不僅與同輩詩人杜羔、裴度交往，而且與年輩較小的白居易、元稹、韓愈、劉禹錫、張籍等人唱和頻繁。楊巨源和白居易大約相識于元和九年（814）前后[6]37。此時二人同在長安為官，白居易任太子左贊善大夫，楊巨源任秘書郎。元和十年（815），出于對楊巨源詩名的景仰和詩壇前輩的敬重，白居易作《贈楊秘書巨源》一詩，詩曰：“早聞一箭取遼城，相識雖新有故情。清句三朝誰是敵，白須四海半為兄。貧家薙草時時入，瘦馬尋花處處行。不用更教詩過好，折君官職是聲名。”題下小注曰：“楊嘗有贈盧洺州詩云：‘三刀夢益州，一箭取遼城。’由是知名。”[7]308從中可見楊巨源在白居易心目中的形象：第一，楊巨源很早就以“三刀夢益州，一箭取遼城”詩句著名。第二，他已歷德宗、順宗、憲宗三朝，胡須花白，其詩風(fēng)清新，少有匹敵，詩友遍布海內(nèi)。第三，為了積累詩材，他除草尋花，樂此不疲。第四，他的詩名較大而官職不高。這些由衷贊美之辭縮短了二人的年齡差距，拉近了二人的心靈距離，為他們?nèi)蘸蠼煌於烁星榛A(chǔ)。同時，元稹也作了《和樂天贈楊秘書》：“舊與楊郎在帝城，搜天斡地覓詩情。曾因并句甘稱小，不為論年便喚兄。刮骨直穿由苦斗，夢腸翻出暫閑行。因君投贈還相和，老去那能競底名？”[3]232這首詩別出心裁，贊美了楊巨源謙遜好學(xué)和苦吟精神。從此，楊巨源與白居易、元稹交往更加密切，并漸漸地融入了元白的文學(xué)朋友圈內(nèi)。白居易《與元九書》曰：“當(dāng)此之時，足下興有余力，且欲與仆悉索還往中詩，取其尤長者，如張十八（籍）古樂府，李二十（紳）新歌行，盧（拱）、楊（巨源）二秘書律詩，竇七（鞏）、元八（宗簡）絕句，博搜精掇，編而次之，號《元白往還詩集》。”[7]2795-2796

二、楊巨源與江州期間白居易的往還

元和十年（815）七月，平盧節(jié)度使李師道派人刺殺了宰相武元衡，刺傷了御史中丞裴度，京師震動，天下愕然。時為太子贊善大夫的白居易急切上疏，請求捕懲元兇，卻遭到權(quán)貴們的嫉恨。有司以越職進(jìn)諫為由，將其貶為江州司馬。當(dāng)白居易來到偏僻之地江州時，其內(nèi)心郁悶，無以消解。楊巨源作《寄江州白司馬》關(guān)懷和勸誡他。詩曰：

江州司馬平安否？惠遠(yuǎn)東林住得無？湓浦曾聞似衣帶，廬峰見說勝香爐。

題詩歲晏離鴻斷，望闕天遙病鶴孤。莫漫拘牽雨花社，青云依舊是前途[8]3724。

這首詩大約作于元和十二年（817），是一封彌足珍貴的書信。白居易被貶江州后，出于對政治的敏感，往日朋友多不敢與他書信往來，但楊巨源寫詩表達(dá)關(guān)懷，對白居易是一個巨大的精神安慰，患難之情難能可貴，元和十一年（816），楊巨源任太常博士，直到十三年（818）春，才轉(zhuǎn)任虞部員外郎[6]36。此時白居易還在江州。盡管一個平步青云，一個謫居荒遠(yuǎn)之地，但二人交游卻更加密切。

元和十三年（818）初，白居易作《答元八郎中、楊十二博士》：“身覺浮云無所著，心同止水有何情？但知瀟灑疏朝市，不要崎嶇隱姓名。盡日觀魚臨澗坐，有時隨鹿上山行。誰能拋得人間事，來共騰騰過此生。”[7]366“元八郎中”就是《與元九書》中提到的擅長絕句的元宗簡，“楊十二”即楊巨源，古人習(xí)慣以兄弟排行稱呼他人，如王維《送元二使安西》、杜甫《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士》等。首聯(lián)說自己像浮云一樣無所停靠，但內(nèi)心卻靜如止水，不再有情感波瀾了。頷聯(lián)說自己因?yàn)橄矚g瀟灑而疏遠(yuǎn)朝市，并非為了隱姓埋名而住在荒江野嶺。頸聯(lián)說自己臨澗觀魚，頗能識魚之樂。隨鹿山行，平添幾分愜意。尾聯(lián)說誰能夠拋卻世俗塵務(wù)，來和我一起輕松地度過此生？可見，詩人此時已經(jīng)從當(dāng)初貶謫的痛苦中走出來了，“心同止水”，在大自然中尋找生活的樂趣，從禪宗的參悟中得到解脫。

同年春，楊巨源轉(zhuǎn)虞部員外郎，白居易作《聞楊十二新拜省郎遙以詩賀》：“文昌新入有光輝，紫界宮墻白粉闈。曉日雞人傳漏箭，春風(fēng)侍女護(hù)朝衣。雪飄歌句高難和，鶴拂煙霄老慣飛。官職聲名俱入手，近來詩客似君稀。”詩后小注：“頃曾有贈楊詩，落句云：‘不用更教詩過好，折君官職是聲名。’今故云‘俱入手’。”[7]369這首詩表達(dá)了白居易對楊巨源升遷的由衷欣喜。官名和詩名“俱入手”，這是許多詩人夢寐以求的事。

同年秋，白居易又作《答元郎中、楊員外喜烏見寄》：“南宮鴛鴦地，何忽烏來止？故人錦帳郎，聞烏笑相視。疑烏報(bào)消息，望我歸鄉(xiāng)里。我歸應(yīng)待烏頭白，慚愧元郎誤歡喜。”[7]207南宮原是鴛鴦棲息之地，為何有烏鳥來止于此呢？元宗簡和楊巨源聽到烏鳥的鳴唱，相視而笑，懷疑這只烏鳥是來報(bào)信的——他們期盼白居易早日回到京城。后兩句則表達(dá)了作者回京無望的悲觀心態(tài)。

三、楊巨源與江州之后白居易的唱和

元和十四年（819年），白居易任忠州刺史，終于結(jié)束了長達(dá)四年的貶謫生涯。他欣喜之余，作《京使回，累得南省諸公書，因以長句詩，寄謝蕭五、劉二、元八、吳十一、韋大、陸郎中、崔二十二、牛二、李七、庾三十二、李六、李十、楊三、樊大、楊十二員外》：“雪壓泥埋未死身，每勞存問愧交親。浮萍漂泊三千里，列宿參差十五人。禁月落時君待漏，畬煙深處我行春。瘴鄉(xiāng)得老猶為幸，豈敢傷嗟白發(fā)新。”[7]380題目中羅列了這么多詩人，這在歷代詩作中都是罕見的。這與其說是一首詩，不如說是一份喜報(bào)。他要向所有的親朋好友訴說“雪壓泥埋未死身”的幸運(yùn)，心情激動，溢于言表。題目中所提到的，都是多年來真正牽掛他和同情他的人，也是他在江州落難時賴以傾訴衷腸的人。

長慶三年（823），楊巨源在國子司業(yè)任上，白居易在杭州，楊巨源因?yàn)樗寄畎拙右祝谒陀讶苏滦?biāo)歸杭州時，作《送章孝標(biāo)校書歸杭州因寄白舍人》：“曾過靈隱江邊寺，獨(dú)宿東樓看海門。潮色銀河鋪碧落，日光金柱出紅盆。不妨公事資高臥，無限詩情要細(xì)論。若訪郡人徐孺子，應(yīng)須騎馬到沙村。”[8]3724楊巨源勸勉白居易，杭州風(fēng)光好，在公事之余，不妨高臥郡亭，讓自己的心靈得到休憩，但與友人論詩卻是必不可少的事。作者心中設(shè)想的景象，正是白居易《憶江南》中所描述的實(shí)境：“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7]2353因而，不妨把《憶江南》作為這首詩的注腳。清錢朝鼒等《唐詩鼓吹箋注》引朱東巖評語：“看他前四句寫送人，絕無一語握別套話。竟自直寫自己昔日曾過其寺，曾宿其地，看海門潮色，望海門之日光。極寫杭州景致，遂令所送之人異樣出色。看他后四句寫寄人，絕無一語作寄懷套話，竟自一直寄語白公，……極寫校書之重，遂令治杭之人又異樣出色。此真送人詩之又一格也。”[9]2122評價頗為精當(dāng)。

四、楊巨源《寄江州白司馬》的主旨辨析

2021年全國新高考語文Ⅰ卷古代詩歌閱讀題，以楊巨源《寄江州白司馬》為命題素材，使得這首詩成為詩歌中的“網(wǎng)紅”。以下，筆者先對這首詩的寫作思路進(jìn)行梳理，在此基礎(chǔ)之上，談?wù)剬@首詩主旨和詞義的不同看法。

首聯(lián)開門見山，連用兩個問句，表達(dá)對友人的深切關(guān)懷之情：江州司馬最近平安嗎？惠遠(yuǎn)（慧遠(yuǎn)）居住過的廬山東林寺你還住得習(xí)慣嗎？按：白居易被貶江州時，經(jīng)常到廬山，住在東林寺，與名士僧人交往，游覽廬山名勝，如著名的《大林寺桃花》就作于此時：“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zhuǎn)入此中來。”[7]1023又白居易《游大林寺序》云：“余與河南元集虛、范陽張?jiān)手小⒛详枏埳钪V平宋郁、安定梁必復(fù)、范陽張?zhí)亍|林寺沙門法演、智滿、士堅(jiān)、利辯、道深、道建、神照、云皋、息慈、寂然，凡十七人，自遺愛草堂，歷東、西二林，抵化城，憩峰項(xiàng)，登香爐峰，宿大林寺。大林窮遠(yuǎn)，人跡罕到。環(huán)寺多清流、蒼石、短松、瘦竹。”[7]2755-2756由此可見白居易這一時期的生活情況。再看頷聯(lián)，此聯(lián)承接首聯(lián)，寫江州的絕勝風(fēng)光：據(jù)說，站在廬山上看湓浦江，江水就像一條衣帶一樣飄在山野間，輕柔美麗。在廬山大大小小的山峰中，要數(shù)香爐峰景色最勝。這兩句是倒裝句，正常語序應(yīng)為：“曾聞湓浦似衣帶，見說廬峰香爐勝。”又，“曾聞湓浦似衣帶”可能出自南朝梁何遜《日夕望江山贈魚司馬》詩句：“湓城帶湓水，湓水縈如帶。”[10]頸聯(lián)是說，到年關(guān)了，我倍加思念你，給你寫了一首詩，然而鴻雁已經(jīng)飛走了，我無法把詩札傳遞給你（或許年后收到了）。翹首京城，天遙路遠(yuǎn)，你會像一只病鶴一樣倍感孤獨(dú)吧！尾聯(lián)寫作者對白居易的勸勉之情：不要受佛教經(jīng)義的羈絆，這是徒然的。當(dāng)下你雖然被貶謫在荒遠(yuǎn)的江州，但是一定有青云直上的那一天。

2021年全國新高考語文Ⅰ卷第16題：“前人論此詩，認(rèn)為第二句已包含委婉勸告的意思，對這一觀點(diǎn)應(yīng)怎樣理解？請簡要分析。”答案是：“‘勸誡’是這首詩的主旨，詩人在尾聯(lián)點(diǎn)明該主旨，勸說白居易不要沉迷于宗教，消磨了志氣，要對人生充滿信心;詩歌的第二句在問候中提到僧人和寺廟，為結(jié)尾正式的勸誡做了鋪墊。”這種說法出自清人朱東巖，清錢朝鼒等《唐詩鼓吹箋注》：“朱東巖曰：一起先作通候語。隨以‘惠遠(yuǎn)東林’詢之，已含諷意。”[9]2413筆者認(rèn)為，這種說法并不正確。首先，從這首詩的寫作思路看，第二句同第一句一樣，只是問候之辭，是關(guān)心白居易在廬山東林寺是否住得習(xí)慣。從頷聯(lián)詩意看，作者并不覺得白居易住在廬山東林寺有什么不可之處，因?yàn)樽≡谀抢锟梢愿┮曪h如衣帶的湓浦江，飽餐廬山（尤其是香爐峰）的秀色，有助于治愈白居易內(nèi)心的傷痕。如果第二句“已含諷意”，則頷聯(lián)的意思與首聯(lián)意思就脫節(jié)了。其次，朱東巖的說法只是一家之說，沒有得到后世其他評論家的認(rèn)同。另外，真題把“莫謾”解釋為“不要”，亦不夠準(zhǔn)確。“莫”是“不要”的意思，“謾”應(yīng)當(dāng)釋為：白白地、徒然。

五、結(jié)語

白居易和楊巨源都是中唐詩壇著名詩人。二人相識之初，白居易作《贈楊秘書巨源》，表達(dá)了自己對楊巨源詩才的景仰和詩壇前輩的敬重，從而奠定了感情基礎(chǔ)。在白居易被貶江州之后，昔日的詩友多不敢與之唱和，而楊巨源卻寫了《寄江州白司馬》一詩，表達(dá)對白居易的問候和勸勉之情。這是二人友情的升華，也是患難之交的見證。此后二人唱和更加頻繁，共同推動了中唐詩歌的發(fā)展。《寄江州白司馬》有對白居易勸勉之意，這是無疑的，但從寫作思路看，“惠遠(yuǎn)東林住得無”，是關(guān)心和問候之辭，并無勸誡之意。頷聯(lián)描寫湓浦江之美和廬山香爐峰之勝，是對這一層意思的承接。至于勸勉之意，則是在尾聯(lián)中表達(dá)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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