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物”敘事
——淺析《我城》城市印象書寫

劉俊玲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 410000）

文學家尋找一個“地點”，以建立自己的“文學王國”；一個“地點”也在尋找發現它的眼睛來挖掘它自身的生命力。城市作為流動群體歷史文化的空間融合體，本身斑駁復雜，文學家在與城市深度互動后的闡釋也就有共通性和差異性。譬如香港，有學者總結了20世紀70年代以來香港文學關于城市記憶復雜的書寫史，從“我城”開始，在時間序列上，文學作品中相繼出現了“浮城”“危城傷城”“失城狂城”“病城廢城”等。觀察城市的命名我們將發現，西西在《我城》中流露的本土認同姿態是一抹亮色。

一、城市記憶的“變形”

“文學作品體現一個作家的實際生活，不如說它體現作家的‘夢’……實際生活經驗在作家心目中究竟是什么樣子，取決于它們在文學上的可取程度，由于受到藝術傳統和先驗觀念的左右，它們都發生了局部的變形。”在《我城》中，西西是如何將她對城市的記憶和印象在她的文學世界中進行“變形”的呢？

1950年，12歲的西西隨父母定居香港，她的人生與香港密不可分。在這座城市的文化氛圍中，身為移民，西西卻對香港這座城市有著強烈的文化認同。這座在百年歷史中崛起的商業城市，有其獨特的開放、自由、多元的文化特征。《我城》記錄20世紀六七十年代現代化進程中的香港，以及在這時期伴隨香港的繁榮發展而成長的新青年人。他們的穿著“不再是圓桌子般寬的闊裙，不再是漿硬了領的長袖子白襯衫”，而是“穿著一條牛仔褲”，一雙運動鞋，背一個輕便的布袋去遠足”，擺脫憔悴和虛無，充溢著“陽光的顏色”，盡顯朝氣蓬勃的時代風貌。青年群體抖擻精神深處，是復雜價值觀念的轉變：擺脫殖民困境和對大陸的疏離感的雙重迷失，香港主流價值觀傾向于“已成為家”的本土歸屬意識。他們有著以對香港城市的歸屬感、認同感、本土意識為重要特色的積極精神狀態。在此影響下，《我城》將城市歷史轉型時期部分尖銳矛盾在一種輕松幽默的筆調中進行藝術性的減退，即一種藝術性的“變形”處理。這種情感認同是“我城”意識的邏輯起點，是《我城》創作的感性基礎。對《我城》中主要人物阿果、阿走、悠悠和阿發等——處于社會邊緣卻樸素踏實而快樂的平凡年輕人而言，積極精神狀態是他們的生命底色。他們呼吁“天佑我城”，我城，也是我們的城。

《我城》“物”書寫中的“變形”更為顯著。在西西的筆下，“物”集體性地完成了有意味的“復活”，為文字、文學和世界注入了新的靈性氣質。一方面，“物”與人關聯緊密，市民日常生活中，瑣碎的物是富有意味的對象；另一方面，在現代城市，“物”在商業市場中成了折射主體精神狀態的復雜符號，“物”的膨脹和豐富滿足人欲望的同時，也為城市的動態平衡帶來新危機。西西將沉重的“瑣屑”和“危機”引向了輕盈而具有審美意味的童稚之趣。在“物”的變形書寫和多視點的敘事中，作者運用象征、蒙太奇、拼貼等現代手法將人物、事物等進行了“變形”處理，造成“陌生化”效果。有學者評價，《我城》在語言風格、敘事手法、小說結構及人物塑造等諸多方面均可謂開香港現代小說風氣之先。

二、城市“物”的“變形”書寫

《我城》中的“物”大多與人處于平等地位，有時甚至處于“主體”地位。同時，在物與人的密切聯系中，物的表征與深層內涵達成了統一。在這兩重關系的建構中，《我城》獨特的融合視角是重要的橋梁。對“物”的“變形”和解讀融合了作者西西對城市傳統與現代、城市歷史、城市居民生存境遇等問題的思考，一座有時空廣度和思想深度的“我城”由此建立。

《我城》中有具象之物，也有抽象之物。

具象之物有私人和公共、形體大小之分，多次以羅列方式出現：搬家過程中的小物品細致地書寫，從物的角度，為“搬家”列了一個富有生活氣息的清單；還有小女孩阿發在信中對天臺“垃圾集團”的描述，天馬行空的想象力產生童稚趣味，幽默之感令人莞爾，兒童反映世界的單純心靈對照下，“臟亂差”的街道衛生問題的更為突出。除開私人性物的描寫，還有更為廣闊的公共城市全景圖：舉行葬禮的一個星期天，城市各處地點全景式拼貼展示，這時，視角已經不能限制于“我”了，“我”無法同時看到報紙碎片上的小字和遠處海面上的帆船。但是，“物”始終沒有離開，特別是對“報紙”這一物品的拼貼展現，被“污損”的報紙聯系著整個世界的緊急新聞訊息，相比之下，此地市民的生活悠閑自得，人們被“訊息”淹沒，這是真實的生存狀態。大量描寫“物”的細節并不使人感到枯燥，這些物品在現代城市真實存在、日常普通，是現代香港世俗層面的縮影。

抽象之物可以理解為具象之物的抽象化，物原初的表征變形從而產生新意義。西西將現實生活中真實存在的物“變形”、重組為一個夸張、荒誕、“陌生化”的超現實世界。如，被“塑膠袋”包裹起來的夢幻般的城市。本有密封、保鮮、傳遞等等生活功能的“塑膠袋”以夸張的形式呈現，人、建筑物甚至云都被它們包裹。這個對現代城市的創造性想象能引起讀者豐富而開放的聯想。一切都被模糊透光的“塑膠袋”隔離，人的話語一講隨即被包裹，交流的可能消失，只有“我”一人孤獨地思索。參考現實，這種奇異的夸張有現實邏輯可尋。現代社會，有太多“隔膜”的具體意義可以附著于“塑膠袋”之上，也許是偏見和歧視，是個性差異、階層隔膜等等。強行割裂的包裹會立刻自己縫合起來，周而復始，令人聯想到“西西弗斯”的神話故事。想象性抽象“物”多元的獨立意義向讀者敞開，在多義闡釋中讀者自由地參與文本的建構。有學者指出，“西西小說虛構的意義在于它是一個開放的文本，開放向童話、風俗史、地方志一類更廣闊的藝術空間”，面向更廣的藝術空間，也有更廣的闡釋空間。透過抽象之物，我們可以看到香港城市現代化過程中的矛盾和新意義的生成。

在具象和抽象“物”書寫生動性和思辨性的融合過程中，兒童和成人兩種視角相交織，視點不斷轉換。兒童視角具有限制性，由于知識儲備、人生閱歷有限，兒童更多看到物的表征，但幽默、天真、純凈的創造力則是靈性的，“兒童”之眼看到世界客觀的狀態，將評判留給讀者。如葬禮中，阿果將幾位姑姑用“物”化，形容她們為“荷花”“蓮藕”，他看到“站立著另一列黑袍，在那些黑布的篷頂上，有三張其一的臉，一律如蓮藕”，[神態是戲曲角色固定的“凄創介、苦楚介、悲嘆介”，虛偽姿態可想而知。成人視角更具的深度，“成人”之眼流露出對城市文明的隱憂和對人性的嚴肅態度。如啤酒花園中，市民討論咖啡、杯子、桌子和椅子，這些物由生活用途上升到哲學的思考，在不同語境中，物被賦予不同的含義——這是成人視角下的表述。兒童與成人間有對話關系。如，關于城堡墻頭大炮的理解，阿果說，炮是“一座熟睡的活火山”，是“溫暖”的；母親卻認為炮是“醒著的火山”，是熾熱如火的。兩種理解都是合理的，年輕一代在和平年代的香港成長而充滿溫暖的感激，“沒有上輩人的過客心態和歷史包袱”，上一代人的生命刻下了苦難的印記和良多感慨。古城里沉默的大炮揭開了香港歷史的傷疤，而最終，大炮上的鮮花則寄托了人們的希望。

為全面地表現具體或抽象“物”的多元特質，避免陷入大量物的呈現所致的瑣碎、重復的弊端，小說采用了創新的變化視點。不同的章節人稱和視角變化不定，《我城》可以當作以散點透視為特色的、具有敘事性的長卷畫來讀，它的視點變化是有意味的形式，這一形式“體現了年輕人美好的質素：開放、樂觀進取、不斷發展，充滿可能”。與此相對應，《我城》有靈活的語言形式。西西自稱《我城》中的童趣語言為“頑童體”，筆者認為，這種“頑童”不僅表現為語言上的幽默童趣，也作為一種心態而存在，具體表現為對“物”的頑童式靈活關照，語境暗示下，豐富、自由的意蘊表達同樣具有“頑童”色彩。西西本是一個“頑童”，她的筆名就印證了這一點：作小學教師時，她常常和學生玩“跳飛機”“造房子”的游戲，“西”字正像一個穿著裙子的女孩子兩只腳站在一個四方格子里，童趣意味的筆名，正讓我們看到西西具有用獨特視角觀察世界的能力。如對“書”的描寫，但在西西的筆下，書籍是一塊塊面包，暢銷小說是“蘋果牌小說出版社”出版的偉大發明——“即沖小說”。書籍是精神食糧，抽象的精神具有了味感，這“味感”是一種生理的滿足，這是對香港商業與文學的反思，針對的是文化市場中滿足人短暫快意欲求的庸俗作品，俏皮語調中富有反諷意味。“頑童”式的語言和意蘊表達為人和物的融合世界營造了輕松自由的氛圍，在這種氛圍之下，“物”的敘事自然而豐富。

三、城市敘事中“物”的功能

“物”在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中作為客體而存在。在中國文學中，從《詩經》開始，“草木鳥獸蟲魚”是文學作品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景”“物”也是文學批評理論中的重要論題。早在先秦莊子的“物化”觀點中，“周”與“蝶”合一，物我泯化、主客交融的境界對審美體驗和文學創作均有借鑒意義。有學者指出，近十年來，各種與物相關的哲學話語將“物轉向”裹挾至一場更大范圍的認識論的全面轉向。“物轉向”讓我們回到客體自身，去探索人類之外的“物”，這給“文學敘事理論和批評提供了新的機遇和視角”。有學者將“物”的敘事功能總結為三種：文化符號、力量的行動者和本體性存在。物的微觀細節特征蘊含了文化內涵和審美意蘊，物作為施事的主體性地位提高從而對人產生辯證影響，而“物我合一”是一種較審美境界。

上文對“物”的解讀多基于城市“物”作為城市文化象征的層面。西西用“頑童”式的筆調，幽默風趣的語言中蘊含對城市文明智慧的見解。宏觀到微觀的城市書寫都蘊含著作者溫暖的情感：悠悠的收藏品是“無價”的；可以帶走人不快樂的辣椒；像樹一樣挺拔的電話樁象征青年人火熱的生命，腳踏實地地生活和平凡樸素的人生理想；一座移了去填海的山和其他古老的建筑物將與人們永遠告別，城市是厚重歷史的承載者，發展必然攜帶這事物的消逝。這些新生或消逝的物都是文化、歷史和社會的隱喻，探索敘事中“物”的文化符號功能將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作家的創作意圖。

“物”本身被賦予了靈性，對敘事的發展和小說整體意義的建構具有重要意義。西西筆下，城市中的物——動物、植物和靜態物品都具有了生命力，有影響人的力量。木匠阿北制作的“門”無人問津，“門”的這種不被認可的狀態使得阿北做出了改變、“反抗”，他選擇去當一個“看門人”。因為恪盡職責“看門”，阿北在戰爭中失去了妻子。歷史變遷，人走樓空，而屋里的十七扇門始終很健康。刨木時，老年阿北依舊精力充沛，這時，門已經是一件藝術品了。阿北的一生寄托于木門，木門激發了他的責任感和執著的信念。這一事件中，“門”這一“物”并沒有如其他“物”一樣直接說話，這扇沉默的門以其堅毅厚重的力量支撐起一個平凡木匠的精神世界。在現代城市發展過程中，木匠這個傳統的職業或將被取代，但木匠阿北與“門”的深度交互關系將作為珍貴精神被深度言說和演繹，正是在言說和演繹中“草根群眾”的堅守成為城市精神文明的重要構成。

敘事中的“物”具有獨立于人類理性的本體性，“物”試圖反抗語言和文化賦予的意義而彰顯自己獨特的“物性”。西西筆下的“物”有不斷接近其“本性”的趨勢。在兒童視角下，有自然萬物平等的觀念：阿果禮貌地對“一艘染滿很重鐵銹的肥個子浴缸”道午安。這個浴缸對于阿果而言，沒有實用性的價值評價：它是否有用？只有對它的外表進行客觀判斷以及溫暖陽光下相遇的友善問好。“問好”，是阿果對獨立存在的“物”的尊重。城市中的“物”是敏感的，山坡上的小草們會驚呼：電話樁也被太陽追趕；栽植的辣椒們正開會；公園的規則會維護石凳、木馬和樹的權利。人如果用“物”的標準衡量會如何？人也是一座“奇怪有趣的說話機器”——“有三千五百立方呎氣體……人體內的二十二磅十安士的碳可以做九千支鉛筆的筆芯……”人可以用物質衡量、分解，這將人與物置于平等的地位。在充滿物的城市中，有人迷失，有人從自然萬物的原始生命中尋找突破口，而以平等的角度審視“物”，超越“物”被施加的虛擬“價值”，尊重其合理性，未嘗不是一劑良藥。

“文學中的城市”其實有兩個，一個是文本意義上，或被文本意義所堆積起的；一個是實際的、作為地域存在的城市。《我城》有香港地域特色的書寫，如城市風俗、地域景觀等，但是“我城”不僅指香港，她也是現代化潮流中的城市縮影。有學者指出，“認識并探討香港文學所面臨的挑戰對找尋城市化進程中文學的出路無疑有著一定的前瞻價值和參考意義。”在充斥著“物”的現代化大都市里，有人不斷“殘暴”地追逐、占有“物”，獲得最大限度的利益，最終“物”從不曾改變，而人已經失去了初心。“物”只是“物”，“物”本身無法直接增加我們生命的深度。然而，我們大可不必消極，“物”已經成為我們生活中難以割舍的一部分，我們需要的是尋找平等的交流方式。而西西筆下的那個七十年代年輕的香港，熱鬧的市井、勤懇善良、活潑可愛的青年和無數的構成城市歷史文化的各種“物”，它們不是冷冰的存在，同他們進行對話，城市也會擁有溫度，也會刻下我們共同的珍貴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