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楚涵
(大連外國語大學,遼寧大連 116044)
奧地利作家弗蘭茲?卡夫卡(1883-1924)出生在一個富裕的猶太家庭,大學主修德國文學,后改修法律,獲得法學博士學位,一生活躍于政壇。1908年至1922年,卡夫卡在一家政府保險公司任職期間,將所有的精力集中于文學創(chuàng)作,其代表作《審判》(1914-1918)、《美國》(1912-1914)、《城堡》(1922)、《饑餓的藝術家》(1922)、《禁獵區(qū)》(1923-1924),以及他最著名的短篇小說《變形記》深切地揭示了官僚政府絕對政治權力的殘酷性和任意性。
卡夫卡擅長在作品中為讀者打開一個現(xiàn)實與夢想、理性與幻想交織在一起的獨特世界,呈現(xiàn)一種復雜而混亂的甚至是可怕的狀態(tài),表現(xiàn)了社會批判精神。其作品中出現(xiàn)的一系列事件的現(xiàn)實寫照,如同人生旅程的寓言。作品中的英雄幾乎都是知識分子或小資產階級,他們努力工作卻得不到回報。他們的孤獨沮喪,在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起來的異常心理使得卡夫卡的作品被認為是具時代意義的杰作。
《變形記》是卡夫卡的代表作之一,寫于1912年,出版于1915年,描寫了一個年輕的旅行推銷員格雷戈?薩姆薩,在父親的公司破產后,不得不承擔起沉重家庭負擔,努力工作養(yǎng)活整個家庭。一天早上,他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個外表可怕的怪物,卻能保持著思考、記憶和理解的人類能力。擺脫了他不愿從事的工作,卻也喪失了養(yǎng)家糊口的能力。因此,他的父親成了一家銀行的工人;他的母親不得不為別人縫制內衣,他心愛的妹妹在一家商店當售貨員。所有的仆人都被解雇了,三個房客住在里面。格雷戈對自己家庭的尷尬處境感到擔憂、羞愧和抱歉。但家人并不理解格雷戈,相反,由于他可怕的形象,他們逐漸厭倦了他,并將他視為家庭的負擔。他們對他的生活和處境漠不關心,最后甚至無法容忍他的存在。最終,格雷戈平靜地走向了毀滅。這篇短篇小說以一種奇妙的方式描述了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一個人很難確定自己的命運,以及人與人之間的冷漠。
故事中的變形發(fā)生在夢中,主人公格雷戈?薩姆薩根本不希望自己身上發(fā)生這樣的動物轉變,但這種轉變突然發(fā)生在他身上,令人恐懼,難以理解。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和甲蟲聯(lián)系在一起。的確,他正處于工作和自我尚未解決的沖突狀態(tài)中猶豫不決。雖然他不喜歡那份疲憊不堪的工作,但他必須為家庭、為父母的債務而努力工作。一方面,他被理性和責任所支配,他想站起來繼續(xù)他的商務旅行,他不想忽視他的工作職責。然而,另一方面,他討厭這份工作,他詛咒自己的工作。“一天早上,當格雷戈?薩姆薩從令人不安的夢中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床上變成了一個可怕的害蟲。這不是夢。”薩姆薩認為變形只是一個可怕的夢境,一種干擾他日常工作的負面現(xiàn)象,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詳細地回顧了自己整個艱苦的職業(yè)生涯,回顧了自己與公司負責人的關系,并考慮自己現(xiàn)在是否還能趕上七點鐘的火車。他根本沒有想到,他的轉變可能會妨礙他工作;對他來說,蛻變是不存在的。
然而,在薩姆薩醒來后,他的“令人不安的夢”的意義,以及夢變形的意義在他的思考中變得顯而易見。薩姆薩抱怨他的“繁重的工作”,抱怨“生意上的煩惱”,“擔心換車,整天吃著難吃的食物,不斷看到新面孔,沒有持續(xù)或變得更親密的關系。真是糟糕透了。”他厭倦了他的工作,他渴望擁有人類之間的親密關系。
毫無疑問,他的職業(yè)與最終擺脫社會壓抑、自力更生和獨立的愿望之間的沖突是他“令人不安的夢想”的真正原因。顯然,職業(yè)道德及對家庭的義務一直占據(jù)上風,使得他想成為獨立“自我”的愿望被推遲了五六年,這種愿望被認為是他認真工作的阻礙。在“夢”中,僅僅讓內在的“自我”留在床上,自由地、獨立地指揮著外面世界的一切,而不會在熙熙攘攘的商業(yè)活動中被擊得粉碎。他試圖阻止、壓制內在“自我”的脫離與釋放。但阻止某些事情發(fā)生并不能真正克服它,內在的“自我”依然存在。人永遠不可能成為脫離社會對立存在的個體。可怕的“蛻變”可以用一個事實來解釋:這個不可改變、無法擺脫、一直與現(xiàn)實作斗爭的自我,突然以一種令人震驚的方式侵入薩姆薩的日常生活,這種幻覺或夢無驅逐。看似不可思議的變形,實則是至高無上的現(xiàn)實的存在,無法逃脫。
卡夫卡的創(chuàng)作理念源自他意識到人的異化的規(guī)律對現(xiàn)代人仍然是不可見的。人類已經成為現(xiàn)實自我的奴隸,以至于他甚至不再了解自己或自己的內心生活,他通過計算一次又一次地壓制,想方設法地隱藏它。薩姆薩在他的商業(yè)生活中感到非常不舒服,他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這種沖突,但他相信最終可以實現(xiàn)“最后的突破”,實現(xiàn)飛躍,離開自己的商業(yè)公司。格雷戈最初只是通過計算放棄了內心的“自我”。但他完全不知道他將真正到達哪里,他想實現(xiàn)什么樣的可能存在形式。事實上,他對自己的未來沒有計劃,唯一確定的是,他想取得重大突破,他不想再在這家公司工作了。但這一切都在他的腦海里。這是一個簡單但不切實際的想法。他自己的內心仍然與他格格不入。因此,正是出于這個原因,卡夫卡賦予了它一種完全陌生的形式,一種害蟲生物的形式,以一種無法理解的方式威脅著他的理性存在。因為他變成了一個可怕的怪物,他不能以他習慣的方式生活,也不能再為他的家庭和公司承擔責任。卡夫卡一次又一次地以奇怪的物體和動物的形式展示人類自己的內在存在,實際上是人類最“真實”的內在存在的意義。因為內在自我找不到適合的、被人理解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因此它必須以某種奇特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打破外在理性世界的日常規(guī)律。卡夫卡沒有創(chuàng)造“超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象;相反,他用真實的畫面,以藝術的方式向我們展示了現(xiàn)實。
《變形記》幫助格雷戈從工作中獲得了巨大的休息,并幫助他從“商業(yè)”世界中退出,而這正是格雷戈最想做的。因此,這里的甲蟲似乎是“純粹”自我的象征。這種自我是“不人道的”。它自愿脫離了人形。事實上,它甚至還沒有變成哺乳動物和脊椎動物,而是變成了昆蟲,這使它盡可能遠離人類。這就是孤獨,且對孤獨的渴望幫助他構成了一個純粹的自我,并完成了分裂。這個自我躺在寂靜的房間里,與自己神秘且和諧地相處。但它也以一種神奇的方式與外部世界聯(lián)系在一起。在自我的夢想中,它是全能的,它絕對控制著車窗前的人和車。無論他們做什么動作,他們都必須通過看著這只正在休息的巨大甲蟲來詢問他。但他沒有給他們設置任何障礙,他和人類之間存在著一種和諧的關系,一種完全滿足的狀態(tài)。
然而格雷戈的現(xiàn)實自我有多“可悲”,它必須在外部世界努力工作,它在世界各地游蕩,在甲蟲休息時不安;在甲蟲做夢時,它抽泣著。它在現(xiàn)實的地位正是旅行推銷員格雷戈?薩姆薩蛻變前的地位。它是不完美的,不穩(wěn)定的,痛苦的,不重要的。它與世界的唯一關系是斗爭和生存。因此,它是可悲的,無能為力的“人類”。格雷戈想讓別人了解他,了解他的煩惱和對這份工作的厭惡。但事實上,他似乎是一個迫害者,是一個侵略者。他的話不能清楚地表達他的意思,他的手勢也不能讓人理解他的意思。意識與現(xiàn)實之間存在著一種矛盾,將意識與身體、自我與現(xiàn)實世界分開。
在最初的形式中,卡夫卡的動物形象具有肯定的拯救意義。它代表了夢幻般的世界,人類思維過程之前的狀態(tài)。然而,由于現(xiàn)代商業(yè)更為危險,而且由于人類將自己置于商業(yè)的擺布之下,這一切阻礙了人類內在自我的釋放與解脫。內在自我是無法解釋的,純粹而簡單的,它超越了我們對“自我”的所有定義。甲蟲代表了一個超越我們意識和潛意識想象的存在。動物雖然只不過是人類的內在自我,但它否定了所謂的人類世界。薩姆薩生活的世界和他甲殼存在的世界展示了“想象世界”和“現(xiàn)實”之間的區(qū)別。
甲蟲蛻變代表了從一種從真實世界逃脫的趨勢,同時也顯示了一種相反的企圖,即通過超自然寄生來統(tǒng)治世界,從而使自己從所有的努力和責任中解脫出來。通過突然的轉變,格雷戈不僅解除了工作的責任,也解除了家庭的責任。因此,變形是外在和內在的統(tǒng)一,它既是撤退,又是侵略。《變形記》的最終結果表明,格雷戈放棄了現(xiàn)實社會中的疲憊的旅行推銷員的外在自我,讓內心深處隱藏的自我顯露出來。他在不知不覺中退縮了,陷入了無所事事的境地,讓家里的其他人自己照顧自己。因此,蛻變幫助他逃避了一切現(xiàn)實中的責任,從而幫助他的內在“自我”擺脫外部世界的負擔。
在父親公司破產后,格雷戈?薩姆薩一直是整個家庭的支柱,受到家人的尊重和關切,創(chuàng)造了一個理想和睦的家庭氛圍。蛻變成甲蟲后,失去了養(yǎng)家的能力,格雷戈無力保持與家人的親密,他們漸漸將他看成一種負擔,并決定擺脫它,現(xiàn)實的殘酷導致格雷戈的悲劇結局。
薩姆薩不幸命運中最可怕的不是他蛻變成一個可怕的怪物,而是每個人對待這種蛻變的盲目性。薩姆薩并沒有真正意識到這一點,或者我們說他不愿承認這一點。不論在現(xiàn)實世界,還是家庭世界中,他的自我都是完全陌生的、空虛的、不存在的。平心而論,他的母親和妹妹非常愛他,他們一開始用一種感人的方式試圖改善他的狀況,在看到這個害蟲時抑制自己的感情,照顧他,保護他,為他創(chuàng)造舒適的生活,體現(xiàn)人性和親情的可愛之處。但這種“最美麗、最溫柔”的人際關系其實是建立在幻想之上的,格雷戈的父母從不知道他內心隱藏的沖突,也不知道他為整個家庭所做的犧牲。父母不了解他對工作的厭惡,家庭負擔帶給他的疲憊,及他想擺脫一切的內心。多年來,他們已經形成了一種信念,認為格雷戈將在這家公司度過一生。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格雷戈的腦子里似乎是有什么東西“出了毛病”,最終導致了他的蛻變。如果不再給人提供“生活必需品”,人的本性在現(xiàn)實中可能會被隱藏、扭曲甚至毀滅。格雷戈的變形顯示了這種扭曲,這讓他們不知所措,覺得自己的兒子是一個“異物”。“這家人過著多么安靜的生活啊,”格雷戈自言自語地說。當他僵硬地盯著眼前的黑暗時,他為自己能夠在這么好的公寓里為父母和妹妹提供這樣的生活而感到自豪。但是,如果所有的和平、舒適和滿足都以可怕的結局告終,那會是什么呢?他相信,通過犧牲自己,通過將自己出售給企業(yè),他為家人提供了愉快、滿足、安全的生活。這種相互關系建立在秘密計算和妥協(xié)的基礎上,其后果不再被任何人懷疑。家庭內部創(chuàng)造了一個有序的體系和一個“滿足”的世界。然而,在格雷戈令人不安的夢中,這一形象被撕成了碎片。格雷戈放棄了內在自我,但為了維護自己的外在自我,他扭曲了自己的“自我”。這只忠誠的動物現(xiàn)在變成了一種無情的扭曲。
實際上,格雷戈的父母根本不需要這種犧牲。他父親的錢比格雷戈知道的要多。他的父親也能工作,而且病得不像表面上那么重。就連格雷戈也被騙了。因此,他的犧牲毫無意義。他不必放棄自己的興趣,在公司里辛苦而不愉快地工作。商業(yè)世界的邪惡靈魂侵入了一個家庭和私人生活。一切都基于你所擁有的財產和資產,而不是存在的意義。整個家庭的幸福都是謊言,沒有真相。格雷戈工作得越努力,他為家人做出的犧牲就越多,格雷戈給家人的錢越多,他們之間的關系就越冷淡。“他們剛剛習慣了這一點,家人和格雷戈都習慣了,收到錢的時候表示感謝,給錢的時候也表示高興,但再也沒有特別的溫暖感了”。直到現(xiàn)在,在格雷戈的轉變中,這只忠誠的動物才變得可見。最終,外在的自我被拋棄,進而釋放了內在自我,這也正是它必須被趕走的原因。怪物必須消失,“隔壁的東西必須扔掉”。“格雷戈本人也要求這樣做,”他帶著深沉的情感和愛回憶起他的家人。如果可能的話,他對自己必須消失的信念甚至比他妹妹更堅定。只有靠謊言,世界才能繼續(xù)生存。
格雷戈之死不僅是一種犧牲,也是他擺脫現(xiàn)實世界最深切愿望的實現(xiàn)。格雷戈想讓家人再次接受他,并再次擁有曾經的美好時光。由于沒有機會再掙錢養(yǎng)家,格雷戈無法在家庭中占據(jù)主導地位,也無法得到家人更多的關心和愛。冷漠和忽視取代了以前的和諧。隨著變形后無奈地退出,變形后的格雷戈像個孩子一樣,要求回到親密的圈子。但在他失去養(yǎng)家糊口的能力后,這對他來說已經不可實現(xiàn)了。
想要重獲與家庭的親密聯(lián)系,想要打破早在蛻變之前就已經開始的孤立,想要被其他人,尤其是他的家人認可,但事與愿違。這是一種監(jiān)禁,一種幾乎讓他喪命的傷害,最終判他死刑。格雷戈的命運是通過死亡而不是重生實現(xiàn)與家人和解。從他背負父母的債務那一刻起,這就是他的命運。構成格雷戈真正的“自我”的不是對純粹自我的逃避,而是再次獲得童年的和諧與幸福。他最深切的愿望不是在孤獨的和平中得到充分的休息,而是看到這個家庭再次繁榮起來,與他們在一起。他想像童年時那樣與家人緊密結合,他的最后一個念頭是他的家人沉浸在深情與愛中,而后安詳?shù)厮廊ァ?/p>
作者通過變形的怪物,向讀者呈現(xiàn)了一個永遠無法表達,甚至無法被看見的世界。沒有一個人真的看到了這只動物,雖然作者用了一種寫實的方式來描述它,但動物本身永遠無法被理解,我們也永遠無法獲得它的視覺形象,這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能力,通過經驗的方法實現(xiàn)視覺上的認知,這是人類無法理解的。
作品中描寫的人與人之間的誤解,以及基于幻想和欺騙的關系,必然會導致格雷戈決定放棄他的外在人類存在形式,變成一個可怕的怪物,以解放自己,解放他內心的“自我”。顯然,在人們的心目中,甲蟲格雷戈是一種難以忍受、陌生和可怕的東西,甚至包括格雷戈本人在開始的時候,也無法識別這種甲蟲。雖然他別無選擇,只能接受甲蟲的生活方式,但起初,他仍然沉浸在前世的思維和情感中,他感到再也無法說話和讓人理解自己是痛苦的。作為甲蟲的存在迫使他放棄一切他已經習慣的東西,讓他變得無所適從,讓每個人都感到恐懼。但他與外界的聯(lián)系并沒有因此而減少。他想回到過去的生活,但意外的變形讓他無力改變現(xiàn)狀。就連非常愛他并照顧過他的妹妹,最后也公正地說,“必須走,這是唯一的答案,父親,你只要試著擺脫這個想法,那就是格雷戈。如果是格雷戈,他會自愿離開。”。隨著這一點,《變形記》的最深層含義變得清晰起來,格雷戈真正的“自我”注定要死去。
內在自我和現(xiàn)實中的自我,及對家庭的美好愿景與現(xiàn)實的冷漠和欺騙之間的矛盾,促成了格雷戈最終放棄現(xiàn)實世界,釋放內在自我。格雷戈放棄人類的外在存在形式,變成了一個可怕的怪物來解放自己,最終從奴役中解脫出來。他的死并非一種毫無意義的犧牲,而是一種自我解放的意識的呈現(xiàn)。格雷戈對自己的死亡說“是”,并在死后與自己和世界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