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夢人生

《臺北人》是白先勇創作的短篇小說集，收錄了他20世紀60年代在《現代文學》雜志上以現代主義手法創作的14篇小說，《游園驚夢》是其中比較特別的一篇。《游園驚夢》采用了意識流手法，將昆曲這一戲曲的演繹模式植入小說寫作當中，在看似悠遠綿長的戲曲吟唱中，以極快的意識流動回顧錢夫人藍田玉短暫又跌宕的前半生。小說手法豐富，使得小說主題多義而廣闊，人物情感幽微而復雜，故事的細節意蘊深遠。

一、潛文本書寫

潛文本（subtext）指文字字面以下的深層意義，提醒人們閱讀作品時不要囿于作品的表層意義，忽視其背后深刻的潛文本。白先勇早期的小說雖然使用了現代主義手法，但是仍讓人感覺古色古香，甚至有論者將其與張愛玲小說中民國時代的前清遺老相比較，認為兩位作者都寫出小說人物失落于時代的荒蕪感與落伍時代者的落寞心態。這種閱讀感受的產生，實際上往往與小說中潛文本形式的精確使用有關。在《游園驚夢》中，白先勇對潛文本的使用通過傳統戲曲的形式賦予作品深厚的文化底蘊。它在小說中的出現，既是正宗傳統文化的象征，又與當時城市中普遍盛行的西洋流行音樂形成鮮明對比，暗示了錢太太甚至竇太太們即將告別往昔輝煌、在時代巨輪中黯然謝幕的必然命運。

（一）借文化密碼點明人物命運

小說中的錢夫人藝名“藍田玉”，藍田玉作為中國四大名玉中最古老的玉種之一，早在石器時代就已被先民開采利用，春秋以后，藍田玉作為玉雕裝飾和傳國玉璽在貴族之間流傳，成為專制與皇權的象征，更是上層階級普遍賞玩的對象。錢夫人“藍田玉”的藝名似乎已經象征了她一生的不幸命運就是被達官貴人像藝術品一樣賞玩。美玉需要被發掘，“藍田玉”在得月臺的清唱表演顯示了其高超的演唱水平，令年事已高的錢鵬志將軍為之傾倒，之后她便嫁入錢家作為填房夫人。當時錢將軍已近六十而“藍田玉”方二十出頭，錢將軍將其視為女兒般疼愛，但卻膝下無出。“藍田玉”在錢將軍去世后獨自一人遷臺，在偏僻的南部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從她到臺北沒有私家車這一細節也可看出其生活已日趨沒落。

錢夫人的梨園姊妹竇夫人在小說中具有功能性的作用。竇夫人的藝名“桂枝香”乃詞牌名。據毛先舒《填詞名解》記載，《桂枝香》這個詞牌名出自唐朝人裴思謙到長安參加殿試后，和同伴們到風月場所的平康里嫖宿時，有黃門來報喜說他高中狀元。這個詞牌最負盛名的是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懷古》，下片寫到：“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詞牌名“桂枝香”表達的是蟾宮折桂的欣喜，王安石的“桂枝香”卻書寫了對往昔宋朝繁盛之時的追思與對今日衰敗的無奈，這無疑諷刺了國民政府的遺老遺少。他們偏安一隅，難以忘記往昔的繁華，依然在自己構筑的小天地里過著往日縱情歌舞的生活。“桂枝香”也象征了竇夫人被親妹妹“天辣椒”蔣碧月搶走男人時的失落，以及她嫁給竇瑞生以后被扶正交了意想不到的好運。但她膝下無所出和狂歡般大宴賓客的熱鬧場面中又似乎隱隱有著末世之感。

竇夫人與錢夫人是一對互現映照的關系。桂枝是一味暖性的中藥，桂枝具有發散寒熱、溫經通脈的導引作用。錢夫人之所以會出現在臺北，是因為她昔日姐妹竇夫人在天母的豪宅中舉行家宴。錢夫人的宴席把所有角色聚集到了這一舞臺上，竇夫人仿佛便是昔日的錢夫人。正如昔日錢鵬志是大將軍，而藍田玉是“正正經經的填房夫人”，不比“那些官兒的姨太太們”，竇夫人宴請賓客，高朋滿座，正如以往錢公館里的酒席。竇夫人的妹妹“天辣椒”蔣碧月也像錢夫人的妹妹十七“月月紅”一般搶走了姐姐的男人。竇夫人筵席上的一事一物都在提醒錢夫人往日的得意與今朝的失落。

（二）以歷史地標暗示人物命運

藍田玉與其他戲班姐妹往昔在南京登臺的地方是得月臺。得月臺是舊日南京最繁華又富有歷史底蘊的人文商業場所秦淮河上的一處歷史古跡，得月臺在秦淮河上的文德橋的一側，據說八月十五之時，月亮會將文德橋一分為二，橋上的人只能看見半個月亮。傳說李白曾于酒醉之后在文德橋上見到月亮而一躍入水撈月，李白的傳說更增加了這一歷史名勝的神秘感。為了紀念李白，人們便在文德橋的一側修建了得月臺。得月臺上除了幾個鏨金大字，還有一枚下弦月。

徐超（梓人）的掌故考證認為：“螺蚌望月受孕為得胎。……下弦月月相是月神已經受孕。……得月臺三字邊側的月相是下弦月相，得月臺是得‘胎。”得月臺的人文傳說使其富有有文化底蘊，“水中撈月”“螺蚌望月受孕”的傳說又暗喻以“藍田玉”為首的眾梨園姊妹，最好的出路也不過是嫁給老去的將軍或參謀作為填房，出身低賤的女子所追求的世俗幸福或富貴繁華也不過是轉瞬即逝的鏡花水月。

《游園驚夢》的人物命運與時代變遷幻化出的無常感不是通過直接議論，而是以小說中意識流手法的運用和中國傳統文化氛圍的營造來實現的。他們表面上通過物質消費來追逐時代潮流，內心卻依然留戀著往日繁華，這從其依然熱衷傳統戲曲而非當時流行的西洋音樂或酒廊音樂就可見一斑。作者或借助文學符號的特殊所指揭示人物的個性與命運，或通過中國傳統文化符號的深層含義，暗示未曾敘述的內容“歷史興衰”是《游園驚夢》的核心主題之一。昔日之秦淮河與今日的天母，其人文地理性使小說體現出時代盛衰的變遷，昔日錢夫人的風光無限與情感糾葛在今日竇夫人身上又是一個命運的輪回，她們身上隱現出秦淮河畔歌女的共同命運，以文化符號呈現出宿命感。

二、夢境書寫——欲望的代償

弗洛伊德的夢境理論認為，被壓抑的記憶與愿望總會借由夢境回訪，因為夢境本身就是愿望改頭換面的實現。無意識世界因抽象晦澀、廣袤神秘而充滿隱喻，夢境是進入潛意識的中介領域，但夢境世界顯示的無意識內容也并非與意識世界的內容一一對應，同一夢境也有多種解讀。

夢境在弗洛伊德那里指的是現實生活中無法實現之事，但在文學作品中，它既可能是對現實的扭曲表現，也可以鏈接不同的主題，夢境甚至具有預言性。夢境并非直接反映現實或與現實具有一一對應關系，在本研究中，除了單個夢境，還會對夢境背后的意義進行聯結分析，揭示其潛意識意義。1DD779DD-EA55-4348-A9DE-5DE19E212723

歐陽子在《〈游園驚夢〉的寫作技巧和引申含義》中認為：“這篇小說的最終主題，是‘人生如夢。所以作者處處采納‘夢的比喻和意象，使人產生‘夢幻境界的聯想和印象。”在小說中，“夢”具有多個層次的意象。作為昆曲的《牡丹亭》來自湯顯祖《牡丹亭》全本五十五回本中的第十回《驚夢》，杜麗娘飽覽了滿園春光之后不禁感懷青春易逝、紅顏易老，留戀光景便在園中小憩，在夢中與書生柳夢梅歡好。按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夢境便是現實生活中無法實現的事件以心理補償的形式在夢中呈現，美夢補償了杜麗娘的深閨寂寞之情，而戲劇的大膽想象之處猶如夢境的實現般給杜麗娘設計了現實中的書生柳夢梅，并因情而使杜麗娘死而復生，從而彰顯了愛情的神奇力量。作家對戲曲的創造便是弗洛伊德所謂的“白日夢”，即作家在現實生活中不能實現的愿望或隱秘的力比多（原欲）的驅動力在文學創作中得到了滿足。

白先勇的《游園驚夢》則是錢夫人到臺北赴宴，借著竇夫人的家宴重新演唱昆曲，有著重溫舊夢、回憶往昔風光歲月，享受被票友擁簇的感覺。重溫舊夢是錢夫人的欲望，夢是飽含希望的，美夢往往希望成真，夢又是現實與欲望的沖突，夢境注定無法實現。戲曲《牡丹亭》中杜麗娘的青春繁華與穿越生死界限的愛情是錢夫人追求的夢想，但現實中她的愛情無法突破困境，她只能通過在戲曲中扮演杜麗娘的角色來實現夢想，也只能在夢中實現追求愛情的理想。得月臺的瞎子師娘早已說過了：“榮華富貴你是享定了，藍田玉，只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也是你前世的冤孽！”“長錯的骨頭”是她作為“人”想去追求情愛，哪怕她只“活過一次”，但已足夠讓她刻骨銘心一生。正因為如此，她將所有的情緒與精湛的演技傾注在杜麗娘這一角色身上，戲曲恰好成為夢境與真實之間流轉的橋梁。她的藝術表現令錢志鵬無法忘懷，甚至愿娶她，也使她的藝術造詣在多年以后依然被票友所認可。這便是弗洛伊德所謂的作家的白日夢在藝術表現上的移情作用。

《牡丹亭》以杜麗娘追求愛情的執著體現了情感的強大生命力，這一浪漫主義作品的魅力在藍田玉的現實中卻失去了魔力。世事變遷，錢將軍逝世，鄭參謀被妹妹搶走，錢夫人自己避居臺南鄉下，這世間的繁華如夢，過去的美夢仿佛成了時代的注腳。美夢易醒，紅顏易老，今日在竇夫人府上希冀重溫舊夢，其重溫舊夢的希望卻一再被現實打破。今日因無權無勢而無人熟識的錢夫人在宴席上備受冷落，無人欣賞，這次赴宴并未給她帶來重溫舊夢的滿足，反而徒增痛苦。

三、夢境中的潛意識——非理性的呈現

弗洛伊德認為夢是通往無意識的重要途徑，夢的內容代表了本我的想象，夢境有表層含義和深層含義。夢中的事物是夢的語言訴說，它們象征了做夢者的情緒和無意識。《游園驚夢》中寫錢夫人在南京“桂枝香”的生日宴會上唱“驚夢”之時，便插入了一段夢境的蒙太奇。錢夫人在琴師奏起“驚夢”中的首曲《山坡羊》時便要求降低調子，《山坡羊》的風格本屬民間俚曲，內容多描寫男女之情，“驚夢”中的《山坡羊》更展現了杜麗娘對青春的無奈和無處排遣的情意，被壓抑的本我欲望只能通過無意識的夢境來實現。

錢夫人演唱時的意識中也展現了她的夢。夢中她與鄭彥青騎著馬在南京中山陵的路上自由奔馳，兩旁的白樺樹皮都被剝光，露出了白肉。“他的馬是白的，路也是白的，樹干子也是白的，他那匹白馬在猛烈的太陽底下照得發了亮。他們說：到中山陵的那條路上兩旁種滿了白樺樹。他那匹白馬在樺樹林子里奔跑起來，活像一頭麥稈叢中亂竄的白兔兒。太陽照在馬背上，蒸出了一縷縷的白煙來。一匹白的。一匹黑的——兩匹馬都在淌著汗。”這個夢展現了非理性氛圍，它通過意識流手法，將把錢夫人熟悉的人、物、環境放進奇異的場景中。現實中她不可能與鄭彥青在公開場合騎馬，在夢中則實現了，夢境又通過對于“白”的聯想，從白馬、白的路、白樹干、白兔、白煙等一系列在外形上沒有聯系之物的共同點——白。白象征著理想，象征著坦誠、純粹，也象征著錢夫人理想中的愛情，夢中的白樺更是紛紛失去了表皮。剛失去了表皮的白樺樹是脆弱的，是容易受傷的，這種袒露狀態也象征著錢夫人的真情，是她潛意識的表達，這種超現實的意象并置把不可能的東西放進現實場景，讓夢境具有了特異氛圍。英國心理學家大衛·豐塔納（David Fontana）在《1 000種夢的解析》中提到，在弗洛伊德和容格對夢的解釋中，樹木象征希望，白樺樹的花語象征著生與死的考驗，但錢夫人夢中的樺樹都被剝了皮，失去了保護，象征著錢夫人猶如樹皮被剝去般袒露真情卻無法收獲希望。這個夢終究無疾而終，就在她唱最后一句“淹煎，潑殘生除問天”時看穿了鄭彥青與“月月紅”的私情，她的嗓子啞掉，情愛之火也隨之冷卻，夢終究是破滅了。

《游園驚夢》的主題之一是“人生如夢”，白先勇在小說中以潛文本書寫和夢境展示了潛意識的重要信息，它們往往蘊含在夢中，而人生的種種缺憾亦唯有夢境能補償。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作者簡介：陳樂（1979—），女，廣東汕頭人，碩士研究生，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1DD779DD-EA55-4348-A9DE-5DE19E212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