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俊
Zhou Jun
上海大學 上海 200072
Shangha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72
奧迪隆·雷東(Odilon Redon,1840-1916)是活躍于十九世紀后期到二十世紀初期的法國藝術家,他被認為是象征主義的代表畫家之一。雷東出生在法國的波爾多地區,幼時體弱多病,出生不久便被送到鄉間,離開了家人。陪伴他童年的是佩爾勒瓦德鄉間的田園與萬千變化的流云,孤寂的時光使雷東形成了內向與憂郁的性格,這樣的性格對雷東日后的色彩創作產生了莫大的影響。1855 年,雷東十五歲時在波爾多藝術學院開始了他的創作生涯,他的第一位繪畫老師是斯坦尼斯拉斯·柯藍(Stanislas Gorin),他教授雷東自我的重要性,“不畫沒有感覺沒有個人意味的單純鉛筆線條。”即使是單調的黑白畫面也應當傾注自己的主觀感受,因此,雷東的素描或是碳畫色彩都帶有強烈的個人情感和暗示意味。在1857 這一年,雷東認識了好友植物學家阿爾芒·克拉沃(Armand Clavaud)。他引導雷東閱讀達爾文的《進化論》,帶領他熟悉當代文學,如波德萊爾的頹廢陰暗的詩篇《惡之花》、愛倫·坡的怪誕小說、福樓拜的玄想世界和斯貝諾莎等等的作品,以及印度詩歌和佛教等等。雷東被十九世紀的象征主義文學以及科學知識默默地浸染著,這些都為日后雷東的創作提供了靈感和題材,也使得他在作畫時對黑白色彩的布局掌握更加精妙。
在三十歲之前,雷東的幻想世界即呈現自然與文學同內心的悲情所生發出來的黑色。但在三十到五十歲之間,雷東所經歷的普法戰爭和兒子的死亡,使他的創作走向更黑暗的深處。他呈現給人們的作品充滿了晦澀難懂的奇詭圖像、夢境、悲傷恐怖的氣氛,這類作品雷東自命名為“黑色”(Noirs),這一時期被稱為黑色時期。在五十歲左右,雷東迎來了他第二個孩子的誕生,喜悅的心情帶來的是創作上的全新轉變。彩色時期的畫面被鮮花與繽紛的色彩環繞,使觀者仿佛置身于詩意的美妙幻境之中。觀其一生的畫作,雷東總是傾注想象去暗示自己內心的細膩之處,他的畫面總能以含蓄地或以強烈的感受打動筆者,并能產生深厚的影響。
在黑色時期,雷東主要從事石板畫和木炭素描的創作,那些木炭和石版畫是雷東的第一個風格。“黑色是最基本的顏色……對于眼睛他不是令人愉快的且沒有感官享受。它是精神的代言人,遠遠超過調色板和棱鏡的精美顏色。”1913 年,也就是他去世三年前,奧迪隆·雷東這樣寫道。由此可見,黑色對于雷東來說是特別的。童年的成長經歷和環境影響一個人的性格,性格能成就畫家的風格,雷東內心沉積的“黑色”促使他尋找到自己的獨特畫面。在1870 到1890 年代,生活的環境與經歷使得雷東在自己的“陰影”中停留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很少嘗試色彩,在這段時間里他總是用木炭來繪畫。從達芬奇和倫勃朗身上汲取技術靈感,并且看到后者使用明暗對照法,不是一種全面描繪身體和物體的手段,而是一種精神和非物質的表達。他從中慢慢感悟到由明暗中生發出來的那一絲震顫心靈的東西,他揮舞著木炭,在黑暗中尋找自己的靈魂。
在雷東一生的藝術創作中,黑色時期和彩色時期的劃分從畫面上來看是比較明顯的,黑色時期由于作畫材料的因素,畫面可以感受到的只有明暗的色彩關系。仔細觀看和對比雷東黑色時期的畫作,不難發現其并不是我們想象中的只有黑白兩種色彩,畫作的底色有著明顯的不同,其中有黃色底、粉色底和白色底(圖1、2)。雷東的黑色畫作有著強大的感染力,它是雷東完全個人精神的內在表達。黑色本身也蘊含著豐富且獨特的象征性,一些由黑色產生的聯系會是悲哀、死亡和罪惡,但黑色還可以呈現出神秘、權利和力量。雷東總共創作了近一千幅黑色畫作,包括木炭、石板畫和早期蝕刻畫,這些畫作充分展示了藝術家獨特的視覺審美。在早期的兩張版畫專輯《在夢里》(1879)、《埃德加·坡》(1882)中,有許多畫面都重復表達了熱氣球的形象,它們懸浮于空中又似乎在向上升起。而之后熱氣球的形象逐漸都被眼球或人頭所替代,眼白的大面積空白與眼珠的濃黑形成鮮明對比,給人的感覺非常地神秘且恐怖。這樣的畫面甚至延伸出了更豐富的含義與效果。若要探尋這些漂浮的眼球和人頭的含義,也就需要我們首先認識到雷東在畫面中描繪熱氣球的原因,以及其所隱喻的事物。

圖1 奧迪隆·雷東《囚犯》 1881年53.3×37.1cm 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

圖2 奧迪隆·雷東《或許自然首次嘗試在花上長眼睛》1883年 22.3×17.2cm 美國芝加哥藝術學院
在1870-1890 年間,雷東所畫的有關氣球的專輯主要是以黑色的炭筆或是黑白版畫來作畫,用黑色作為畫面主要顏色進行創作與當時他的經歷帶給他的影響不無關系。雷東反復在畫面中表現氣球,以此現實物象為基礎加以想象化再表現出來,且運用象征的手法隱喻出當時的社會時事與內心的想法等。促成雷東對氣球描繪的因素有很多,有來自現實或主觀的各個層面的原因,筆者簡要從三個較為明顯的方面來敘述氣球色彩所代表的隱喻,且結合其背景來解讀他畫面中的黑色:
使用氣球把人送到天空,這個大膽的想法是蒙特哥菲兄弟提出來的。最開始,他們用載有山羊、鴨子和公雞的熱氣球進行實驗,實驗結果非常樂觀。此后,又開始了載人飛行的實驗,實現了人類首次無系繩熱氣球飛行(如圖3)。

圖3 蒙特哥菲爾氣球飛行試驗 繪畫:Claude-Louis Desrais(1746-1816)
載人熱氣球的成功使得它很快就被運用于軍事領域,當時主要用來觀察敵軍,圍城后則用于運送郵件和人。在同年的普法戰爭期間,巴黎由于通信、電報線路和鐵路交通均被中斷,氣球郵件成為與外面聯絡的唯一途徑。巴黎人把少量私人信件和一些印刷品裝載于熱氣球上,并由該氣球的擁有者朱爾斯·杜魯夫駕駛。在氣球飛越普魯士總部所在地凡爾賽時,杜魯夫從空中扔下四百張寄給威廉一世國王和首相俾斯麥的卡片。被圍困的巴黎人由此與外界得到聯絡,大膽逃離了首都,熱氣球也得到了極大地推動。雷東同樣也經歷了普法戰爭,同時間熱氣球的流行對雷東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觀察雷東畫有熱氣球的作品,從時間的角度來看,在1970 年之后熱氣球就開始不斷出現在他的作品中。這一時期也正是普法戰爭之后的時期,熱氣球在軍事領域取得功效之后,又流行于市民的娛樂冒險生活之中。顯然,氣球的飛行激發了雷東的想象力。并且,飛行在當時本就是一件極其有魅力的事情,甚至與神話聯系在一起,這無不刺激著人們對于飛行的向往與想象。從氣球的色彩來看,因為是懸浮在空中,因此氣球的受光面占大部分,都是充滿朝氣的白色,黑色作為陰影的表現只占很小一部分。而從雷東作品中熱氣球的結構來看,與蒙特哥菲爾兄弟發明的氣球非常相似。甚至在1875 年雷東繪制的一幅有關氣球的畫作的名字就是《蒙特哥菲爾氣球》(如圖4),畫面中的氣球氣囊渾圓,黑色的陰影排列為旋渦狀,與氣囊連接處有較長的傘圈,這也是早期蒙特哥菲爾氣球所帶有的特征。從以上角度的分析得出,雷東所繪的熱氣球隱喻了當時社會所流行的現實事物,畫面中混沌的黑色同樣也側面地反應了那一段動蕩的歷史。

圖4 奧迪隆·雷東《蒙戈菲爾氣球》 1875-1880年 50×35cm阜美術博物館岐
愛倫·坡是美國十九世紀“天才般”的作家。他既是哥特小說大師、偵探小說的鼻祖、科幻小說的巨匠,也是詩人以及評論家。他命運多舛,僅40 歲便抑郁而終。黑色于他的故事畫面而言顯得十分適宜。他悲慘的人生經歷是構成他作品的情感源頭,作品常常充滿著死亡與神秘的氣氛。在地球的另一端,有著同樣悲慘命運的波德萊爾看到坡的作品,立馬被吸引了。波德萊爾大量翻譯了坡的作品,使其在法國乃至歐洲都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同時也推動了法國象征主義的發展。波德萊爾作為象征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他豐富和發展了坡的藝術創作理念,并影響到了雷東。雷東當時雖然是一位不起眼的畫家,但是他交際于象征主義文學圈,深受象征主義文學的影響,追根溯源,雷東閱讀坡的作品,并以他的書中的故事為原形繪制了一些版畫,獻給這位作家,且專輯的名字叫《埃德加·坡》。該專輯中描繪的熱氣球形象以及畫面故事情節來自坡的三個關于氣球的故事:《氣球騙局》《梅隆塔勞塔》《一個漢斯·帕斯爾的無與倫比的冒險》。
《氣球騙局》是坡采用新聞報道的形式,成功地騙取了他人的眼球,使之相信一伙英國人乘坐熱氣球想要飛越英吉利海峽,但是卻被風吹得偏離了航向,三天后在美國的查爾斯頓著陸的故事。《梅 隆·塔勞塔》的主角是Pundita 女士,故事中為了克服在熱氣球飛行中的無聊,她給朋友寫了很多的信。寫信的日期是2848 年的4 月1 日,坡利用愚人節的節日幽默性,腦洞大開的描繪了一千年之后的時代。漢斯·帕斯爾的故事記錄了一個鹿特丹居民逃離債權人的奇妙故事,他沒有自殺,而是在晚上偷偷準備一個氣球,離開了地球,到達月球。這三個故事都帶有冒險的意味,是乘坐熱氣球的冒險之旅,并且還帶有新鮮的科幻感,這無不刺激著雷東的想象。
在有熱氣球的畫作中(如圖5),背景的黑色幾乎布滿整個畫面,在黑色營造的空間里像人頭的熱氣球載著一個帶翅膀的骷髏頭懸浮于空中。畫面超現實的形象與大塊壓抑的黑色滲透著奇詭恐怖的氣氛,這是雷東參照坡的小說加以幻想而來的畫面。雖然他的畫作被認為是插圖,但是雷東在畫面中強調了個人的內在,他將心中的思想賦予感性的外表來呈現。同時,黑色也契合坡的文學作品的背景色,坡的作品常常充滿著悲傷孤寂的情感和幽暗的氛圍。雷東的黑色使得其刻畫的故事充滿更多的不安幻想。

圖5 奧迪隆·雷東《倫敦金融時報》 1879年 26.7×20cm倫敦英國博物館
雷東一生將虛幻與夢境作為自己繪畫的表現形式,塔迪·納坦森稱雷東為“夢之王子”。象征主義的文學以及哲學基礎促使了雷東對于幻境與夢境的描繪,他無情地捍衛想象力,而不是傳統的表現形式。文學與繪畫的關系是密切的,大多數情況下它們相互詮釋。在十九世紀象征主義發展的時代背景下,象征主義詩歌的代表人物波德萊爾對象征主義繪畫理念的發展起到了推進作用,他具體的觀念表現為:反對傳統詩歌直觀地反映自然對象,主張表達主觀意識,竭力尋找客觀世界與內心觀念的相似性,且主張表現自我的“夢幻”,而不是現實的重演。超現實主義者所向往的對于無意識與潛意識的探索,以及其所形成的一套超現實的創作理論,一定程度上是對于象征主義創作觀念的繼承。在雷東以及其他象征主義畫家的畫面中能直觀地感受到,他們不致力于忠實地描繪外部世界,而是要通過象征的、隱喻的手法憑“直覺”來表達對于現實的內心體驗。在雷東的畫面中,自由氣球、眼球和頭在碗上的令人不安的組合被解釋為一個夢。“他沒有必要為他的感覺尋找圖像的對等物,”雷瓦爾德寫道,“因為他的作品不是將思想從一種媒介轉移到另一種媒介。雷東生活在一個美麗的世界里。令人不安的夢境與現實無法區分。因為它們對他來說是真實的,他沒有費心去解讀它們的含義:他唯一想要的就是讓它們通過最有力或最精細的黑白對比來表達。”
雷東常說自己是被夢包圍的人,藝術靈感來自于夢境。19 世紀的精神分析學說在弗洛伊德的帶領下,探索人們的潛意識,雷東的創作亦深受其影響。弗洛伊德曾說正常人的夢中只有黑白以及灰色,當我們回憶曾做過的夢時,在回想起情境時一般都不會注意它的色彩。雷東是少數使用黑色以及單純的線條去描繪夢和表達感官的畫家,黑色使人們沉浸于不確定的氣氛中,拋棄理性的束縛,在幻想中自在地遨游。
雷東以獨特的黑色視角帶我們領略了他內心的神秘世界,在黑色圖像中隱秘地展現了他所處時代的知識。黑色,對于雷東來說,不只是構成畫面形式和內容的一種顏色,更是精神的深度與廣度。透過對氣球的表達,雷東以靜止、上升的氣球,以及像眼球或頭部的氣球,去暗示他所處的環境以及他所受到的影響,更多的是表達他的精神性訴求。藝術不能完全脫離社會,社會是藝術創作的載體,兩者是統一的。雷東的成功也是基于他迎合了時代的趨勢,時代才能定位他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