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廬
“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這短短的十二個字,寫盡了山居生活的樂趣,后世無數(shù)人為此遠離塵囂,歸隱山林。
這首【黃鐘】《人月圓·山中書事》的作者張可久,是元曲大家中存世作品最多的一位。《全元散曲》輯集張可久小令八百五十五首,套數(shù)九篇,《張可久集校注》則收錄小令八百六十八首。張氏一人之作,竟然占到了今存元散曲的五分之一!明人李開先贊譽張可久為“詞中仙才”,稱“樂府之有喬張,猶詩中有李杜”。
與曲壇上的顯赫地位相反,張可久的生平事跡卻是“隱而不顯”。據(jù)散見于各類典籍一鱗片爪的記載,張可久籍貫浙東慶元路(今寧波),早年生活于杭州,遨游湖山,中年出為小吏,時隱時吏,輾轉(zhuǎn)流寓江浙各地。張可久活了七十多歲,貫穿于元代短暫的九十七年之中,但具體生卒年份卻無定論。
張可久以別號小山行世,曲集即名《小山樂府》。張氏自號小山,多謂系追慕南宋詞人晏幾道。小晏雖為宰相之后,然一生遭遇不偶,仕宦連蹇,窮愁潦倒中卻見至情至性。另據(jù)光緒《鄞縣志》載:“自郡北行一里所,地隆然忽孤起……其似山而小,山因謂之小山。”或許,小山之號也有可能取自故鄉(xiāng)地名。

《全元散曲》隋樹森編中華書局2020年版

〔元〕倪瓚《秋林野興圖》現(xiàn)藏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
張可久風(fēng)姿瀟灑,劉致為其散曲集《吳鹽》作跋時稱:“小山讀書多,積于中而形于外。”錢惟善有詩贈曰:“君家樂府號吳鹽,況是風(fēng)姿美笑談。”張可久長著一部媲美謝靈運的壯觀胡須,好友間常以“髯張”戲稱。張雨《次倪元鎮(zhèn)贈小山張掾史》中有“為愛髯張亦癡絕,簿領(lǐng)塵埃多強顏”句,張可久也曾自稱“笑掀髯,西溪風(fēng)景近新添”。
張可久才情斐然,不僅擅散曲能詩詞,還精于繪事、音樂和園林。史載張可久“字畫不拘于草法,筆勢翩翩,自成一家”。倪瓚曾為小山作《秋林野興圖》,張氏則為米友仁題《楚山清曉圖》:“晨光熹微,人行鳥飛,不足以盡其形容,故詠歌之。”張可久還有詩《題趙孟頫〈飲馬圖〉》,并作有一曲【黃鐘】《人月圓·子昂學(xué)士小景》:“西風(fēng)曾放藍溪棹,月冷玉壺秋。粼粼淺水,絲絲老柳,點點盟鷗。? 翰林新畫,云山古色,老我清愁。淡煙渾似,三高祠下,七里灘頭。”可謂曲中見畫。
張可久一生沉抑下僚,進仕無路,歸隱無處,而他的文運卻是異常通達。他創(chuàng)作散曲長達五十多年,當(dāng)時就享有盛譽。澹齋楊朝英編輯最早的元曲集《陽春白雪》,選入張曲五十八首;挺齋周德清編《中原音韻》,將張可久的四首小令列為音韻典范;丑齋鐘嗣成著《錄鬼簿》,以小山散曲為圭臬,衡量評點當(dāng)時的曲家。江南為官的西域詩人大食惟寅對張可久十分仰慕,敬賦一闋《燕引雛·奉寄小山先輩》:“氣橫秋,心馳八表快神游。詞林誰出先生右?獨占鰲頭。詩成神鬼愁,筆落龍蛇走,才展山川秀。聲傳南國,名播中洲。”
后世對張可久也是盛評如潮。明太祖十六子朱權(quán)自號涵虛子,撰《太和正音譜》收錄元代散曲家一百八十七人,將張可久的排名僅列于馬致遠之后,稱譽張曲如瑤天笙鶴,“清而且麗,華而不艷,有不吃人間煙火食氣”。大儒宋濂、方孝孺親為他的曲集校刊印行。《四庫全書》對元曲別集一概棄而不錄,卻于存目中獨列《張小山小令》,一向品評甚苛的紀曉嵐在《四庫總目提要》中稱其“以見一代風(fēng)尚之所在焉”。劉熙載《藝概》評張曲“不落俳語”“翛然獨遠”。諸家之論,雖有不同,但都贊賞張可久典雅清麗的風(fēng)格,稱許張曲清俊華美、凄寂蕭爽的筆調(diào)。
張可久作有一闋【仙呂】《太常引·黃山西樓》:“黃巖秋色雨頻頻。樓上著閑身。涼意逼羊裙。更添得、砧聲耳根。? 寒香吹桂,暗苞綻橘,紅日曉窗溫。客至莫論文。只坐守、方山看云。”另有一首【中呂】《滿庭芳·黃巖西樓》:“風(fēng)清霽宇,霞舒爛錦,云隱浮圖。千巖黃葉秋無路,涼怯詩臞。玄鶴去空遺倦羽,白龍眠懶吐明珠。西山暮,憑闌吊古,無雁可傳書。”
這兩首曲題中的“黃山西樓”與“黃巖西樓”,實為同一處,描寫的是晨昏時分的不同景象。
臺州黃巖于唐上元二年置永寧縣,武后天授元年改為黃巖縣,因縣西黃巖山而名。歷代詩文中,常以“黃山”代稱黃巖,黃巖文人亦以“黃山”自稱家鄉(xiāng)。南宋賢相黃巖人杜范《送趙寬堂二首》其二曰:“何時黃山邊,把酒話昨非。”我國最早的驗尸專著《檢驗尸格》作者為南宋徐似道,他在歌詠故鄉(xiāng)時云:“黃山東南數(shù)十里,芙蓉削翠連云起。”徐似道時譽“韻度清雅”,《貴耳集》載其“朝聞彈疏,坐以小舟,載菖蒲數(shù)盆,翩然而去。道間相望,若神仙然”。曾任黃巖縣尉的孫應(yīng)時《挽徐季節(jié)先生》曰:“語言平談骨清癯,誰似黃山一老徐……試問臺人君識否?此翁元不事名譽。”宋末元陷臺州,鄉(xiāng)人牟大昌率眾御之,題其幟曰:“赤城雖已降為虜,黃山不愿為之氓。”東晉孫綽《游天臺山賦》稱“赤城霞而建標(biāo)”,臺州郡古稱“赤城”,“黃山”則是指黃巖縣。
嘉定《赤城志》記黃巖利涉橋“南有黃山樓”,葉適曾作《利涉橋記》。萬歷《黃巖縣志》載“黃山樓”條:“在縣治北程頭,宋宣和間令王然建,名清遠。紹興二十年令楊煒重建,名問津,后圯。嘉定四年令楊圭重建,更名黃山,參政樓鑰書匾。”又記黃山樓側(cè)有澄江館。據(jù)此分析,此樓應(yīng)建于澄江即永寧江南岸。以伏闕上書而名動天下的宋末太學(xué)生領(lǐng)袖劉黻,乃鄰縣樂清人氏,《全宋詩》收其一首《黃山樓》云:“風(fēng)生汐惡舟難去,獨上危樓立暮云。數(shù)片斜陽隨處沒,一聲清磬隔江聞。”寫的當(dāng)是此樓。EB8FCC23-B861-458F-AFC9-A1D2962492BA
《黃山西樓》結(jié)句“方山看云”中的“方山”,即為永寧山。永寧山因古縣永寧得名,為縣城的鎮(zhèn)山。萬歷《黃巖縣志》記永寧山“巖壁峻峙,四望皆方正,故俗號方山”。縣志又記“中二峰峭拔,朱文公(朱熹)題曰紫云、阜云,堪輿家以為邑中之文筆。舊有二塔”。南宋邑人章雄飛詩曰:“九峰突地三千丈,雙塔攢空十二層。”遺憾的是,方山雙塔于明弘治年間毀于風(fēng)雨。這應(yīng)該就是“云隱浮圖”的出處。
“玄鶴去空遺倦羽”,句出委羽山劉奉林控鶴墜翮故事。縣志記委羽峙永寧山南若拱揖。委羽山雖僅為一蕞爾小丘,卻合聚道家第二洞天“大有空明洞天”與第四福地“東仙源”于一處,世所罕有。
“白龍眠懶吐明珠”講的則是當(dāng)?shù)匕埥涤甑膫髡f。縣志載方山“其陰為白龍山”,懸崖下有白龍?zhí)叮苓呌醒诀賻r、朱砂堆環(huán)繞。嘉定《赤城志》載:“白龍?zhí)对诳h東一十里方巖,其穴有三,大僅如甕,常有云氣罩之,居人見龍出入色白,故以名潭。嘉祐初禱雨未驗,夜分有大呼于野者曰:龍已居西矣。旦以硫投西潭,一蛇躍出,烈日飛雪,繼之以雨,歲大稔。”此地現(xiàn)名白龍岙,為大名鼎鼎的東魁楊梅始祖地,風(fēng)味絕佳的楊梅果顆顆飽滿晶亮,勝似昔日白龍所吐明珠。
張可久的這兩首黃巖散曲,筆致疏朗靈動,意境清虛迷離,正合樂府“鳳頭、豬肚、豹尾”。這六字之法,出自元代黃巖人陶宗儀所著的《南村輟耕錄》。《南村輟耕錄》引述喬吉樂府作法:“大概起要美麗,中要浩蕩,結(jié)要響亮,尤貴在首尾貫穿,意思清新。”
寫于黃巖的這兩首作品,體現(xiàn)了以詩詞入曲的“雅化”特色。早期元曲質(zhì)樸自然,充滿生動率真的世俗氣息。北曲南漸后,以張可久為代表的清麗派尚文究律、崇雅求麗,“句高而情更款”,使元曲終登大雅之堂。“短衣瘦馬詩人”“詩翁健似當(dāng)年”“洞天寬容我詩豪”“小闌干扶我詩臞”,張可久在散曲中每每以詩人而非曲家自稱。抑或在他的眼中,曲便是詩、詩便是曲。《黃巖西樓》的“涼怯詩臞”就是又一個例證。
既然以詩為曲、以詞繩曲,自然要講究煉字,注意修辭,以求詞章工麗。《黃巖西樓》開篇便是“風(fēng)清霽宇,霞舒爛錦,云隱浮圖”,三句互為對仗,工巧貼切,正是典型的鼎足對。而《黃山西樓》中的“砧聲耳根”,用的卻是列錦的修辭手法。張可久有“破帽深衣瘦馬”句,致敬馬致遠的“古道西風(fēng)瘦馬”,兩句都以名詞短語鋪排,皆為列錦文本的典范。張可久作有九首《慶東原·次馬致遠先輩韻》,每首小令均以“他得志笑閑人,他失腳閑人笑”結(jié)尾,以天真爛漫之語勘破世情,直追馬曲的疏宕宏放,堪稱曲中奇文。
詩化必然用典。曲中提到的“羊裙”,典出《南史·羊欣傳》:“欣長隸書。年十二時,王獻之為吳興太守,甚知愛之。欣嘗夏月著新絹裙晝寢,獻之見之,書裙數(shù)幅而去。”后以“羊裙”指稱文人間相互雅賞愛慕。姜夔《凄涼犯·聞馬嘶》結(jié)尾云:“漫寫羊裙,等新雁來時系著。怕匆匆、不肯寄與,誤后約。”張可久《黃巖西樓》末句亦稱“無雁可傳書”。白石詞清峭拔俗,空靈澹宕,張炎《詞源》稱其“如云孤飛,去留無跡”,“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張可久對姜夔青眼有加,在散曲中對姜詞常有引用化用。“解流水高山子期,制暗香疏影姜夔”,張曲清幽蕭疏,確實有些姜詞“冷美”的況味。
張可久的散曲筆觸細膩,聲色相融,融情入景。兩首黃巖之作中,黃葉、紅日敷色鮮明。黃葉既以傷秋,亦是“漸老傷年發(fā)”,而紅日則寓意著新的希望。遠處傳來的搗衣聲,讓長年漂泊在外的游子不禁懷鄉(xiāng)思妻。秋上心頭便為愁,兩處“涼”字,再加“逼”與“怯”,可見羈旅中的曲家對于季節(jié)變換是何等敏感,也道出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孤愁、凄苦與無助。而一個“溫”字,又讓曲調(diào)變得寬和雅正,曲意也變得愈加豐富。《黃山西樓》“寒香吹桂,暗苞綻橘”二句,除了表明時節(jié)已近中秋外,善寫花木的張可久著意借用了桂與橘的意象。
宋人常以桂花的馨香芳潔暗喻幽隱與忠貞。張炎的曾祖張镃筑園名為“桂隱”,并賦《桂隱紀詠四十八首》,楊萬里詩稱“只今張桂隱”。張可久無力歸隱,“吏隱”只能是他無奈的現(xiàn)實選擇。元末詩人楊維楨《聯(lián)句書桂隱主人齋壁》云:“仙人一去橘破斗,小山重招花作金。”
“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自屈子《橘頌》之后,橘樹便成了獨立不遷、堅貞不移的最好象征。張九齡貶謫后作《感遇》,其七曰:“江南有丹橘,經(jīng)冬猶綠林。……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以桃李的陽艷喧鬧,反襯丹橘的寂寞高潔,冷然一問,道出了失意寒士深隱悲憤之中強項不屈的本色。唐宋以來,黃巖便稱橘鄉(xiāng),境內(nèi)九曲澄江如練,夾岸橘林似錦。黃巖人陳景沂編著《全芳備祖》,稱橘“生于黃巖者,尤天下之奇也”。戴復(fù)古有詩云:“霜后思新橘,夢中歸故山。”家鄉(xiāng)的丹橘,成為游子鄉(xiāng)思的寄托,也蘊含著對隱逸生活的向往。
張可久出身儒士,又深受道家與禪宗的滲透浸潤,這兩首散曲中的“羊裙”“浮圖”與“玄鶴”,正是他儒釋道三家融合的自然流露。因此,這兩首小令寫得平和從容,既有道家的幽遠靜寒,又見禪宗的空靈澄澈,字句間的縷縷愁緒,透露出淡淡凄涼,又期許著些微希望,余韻悠長,殊為蘊藉。
《黃山西樓》中“客至莫論文”的客為何人,曲中語焉不詳,張可久的詩文集也遍尋無蹤,那只能在他的朋友圈中細加搜索了。
張可久平生交游極廣,上至高官巨公,下至走卒歌妓,但更多的是兩類群體,一類是方外僧道,另一類就是文人詩友了。早在客居吳江時,青年張可久就結(jié)識了當(dāng)時的著名詩人盧摯。《新元史》稱“元初能詩者,必以劉因、盧摯為首”。張可久作有一曲【雙調(diào)】《折桂令·疏齋學(xué)士自長沙歸》:“秋興誰同?絕唱仙童,相伴疏翁。”盧摯號疏齋,張可久自稱隨侍詩翁的童子。在杭州,張可久又結(jié)交了年齡相仿的貫云石。貫云石出身色目顯貴,自號酸齋、蘆花道人,是一位漢化很深的散曲家。二十九歲時,貫云石告別官場,“稱疾歸江南”,隱居西湖。貫張二人初識于錢塘觀潮,交誼日深,成為惺惺相惜又心心相印的摯友。張可久在《次酸齋韻和貫云石》中打趣道:“酸齋笑我,我笑酸齋。”EB8FCC23-B861-458F-AFC9-A1D2962492BA
張可久與當(dāng)時著名的道士詩人張雨相知甚深、無話不談。張雨贈張可久詩有句:“何如膝上王文度,轉(zhuǎn)憶江南庾子山。”“膝上王文度”典出東晉王坦之,幼時備受其父疼愛,長大后仍被抱坐膝上,這里指張可久年事已高而愛子尚幼。“江南庾子山”為庾信昔日漂泊江關(guān),感時多難,作《哀江南賦》一篇,以發(fā)牢落之思。黃庭堅有“何事窮愁極,江南庾子山”句,晁說之亦云“愁殺江南庾子山”。“何時解纓灌清泠?”生性恬淡曠達的張可久何嘗不想擺脫塵世紛擾,放情煙霞、詠嘆山水,然而迫于生計,不得不浮沉于風(fēng)塵簿領(lǐng)之中,強顏事人。知交張雨的贈詩一語中的,道出了他的難言苦衷。
清代《元詩選》收有鄭守仁,并附小傳:“守仁號蒙泉,天臺黃巖人。幼著道士服,長游京師,寓蓬萊坊之崇真宮,不事干謁,齋居萬松間。一夕大雪填門,蒙泉讀書僵臥自若,京師號為獨冷先生。”鄭守仁寫有一首七絕《上京懷張外史》:“兩冬為客住龍沙,長憶西湖處士家。”還作有一首五律《和句曲張外史韻寄上清薛外史》。句曲張外史、上清薛外史分別就是張雨與另一位道士詩人薛玄卿。
至正年間,昆山顧瑛的玉山草堂文人騷客云集,張可久、張雨、薛玄卿等都是雅集常客。鄭守仁也曾預(yù)顧觴詠之會,張鄭之間或應(yīng)熟稔。那么,當(dāng)日黃山西樓上張可久所等之客,應(yīng)有可能就是這位家住黃巖的“獨冷先生”。
黃巖縣東有圣水山,山上圣水寺始建于唐大中年間,至今香火鼎盛。相傳葉適晚年隱居附近螺洋鄉(xiāng)間,曾在此主持一場圣水雅集,調(diào)停陳亮與謝希孟之間的過節(jié)。縣志收錄了元代寺僧菊莊的一首詩詠,頸聯(lián)為“欲識松風(fēng)并松月,須憑亭北與亭南”。正巧,張可久寫有一首【中呂】《紅繡鞋·圣水寺山亭》:“佛國清涼境界,壺天金碧樓臺,照眼西山畫屏開。海云推月上,江水帶潮來,醉嫌天地窄。”縣志載“西山在縣東二十五里,東山對峙,故名”。元時圣水山東還是一片汪洋,當(dāng)?shù)佧}販方國珍在此聚眾起事,叱咤海上,成為一代梟雄。張可久還有一首【中呂】《朝天子·看云樓上》:“洞賓,道人,詩句蒼苔暈。酒邊呼我上昆侖,知有神仙分。鳳翥山光,鸞鳴松韻,畫圖身外身。與君,看云,咫尺蓬萊近。”
據(jù)考,近海之圣水寺,還有閩地羅源一處,但同時兼有西樓看云、洞天神仙的,恐怕只有黃巖一地了。莫非張可久當(dāng)日是在黃山西樓看云小酌,微醺后再暢游圣水寺?至于對飲之人是獨冷先生鄭守仁,抑或還是委羽大有宮的道士,只能留待有心人稽考了。而張可久【中呂】《朝天子·夜宴即事》中的“晚涼,桂香,人在西樓上”、【中呂】《迎仙客·歌姬程心玉有簾卷新涼之語遂足成之》中的“簾卷新涼,人醉西樓上”,寫的皆是夜場歡宴,那就與海天佛國、道家仙山邊的黃巖西樓離得太遠了。
至于張可久為何要來黃巖?約在何時過黃巖?這得從他的平生經(jīng)歷說起。
他出身儒戶,二十歲左右離開家門,游歷山川景物,結(jié)交文士名流,同時投謁仕宦權(quán)門,延攬聲譽,以求進身之階。皇慶二年,元廷重開已中斷七十余年的科舉,可惜張可久未能如愿。此時的張可久文名已著,首冊散曲集《今樂府》編就刊行,“今樂府”由此成為散曲的代稱。貫云石序稱“小山以儒家讀書萬卷,四十猶未遇”。“四十年繞湖賒看山,買山錢更教誰辦?”面對生活的重壓,張可久只得選擇出而為吏。
先是擔(dān)任紹興路吏,一干就是五年。“錦云香,鑒湖寬似海,還不了五年詩債”,張可久很喜歡這里的明山秀水,甚至把會稽當(dāng)作了第二故鄉(xiāng)。在轉(zhuǎn)任衢州路吏時,他寫下《三衢道中有懷會稽》:“不如歸去,香爐峰下,吾愛吾廬。”誰知在衢州又是八年,由吏入仕的希望因此破滅。
回到黃巖西樓,從這兩首散曲摹寫的風(fēng)物看,節(jié)候已近中秋。“天臺雁蕩車接軫”,黃巖處于天臺和雁蕩兩大名山之間,亦是溫臺古驛道的必經(jīng)之地。從黃巖溯靈江北上,半日可至臺州府城臨海。
張可久作有一首【南呂】《四塊玉·東浙舊游》:“鏡水邊,巾山頂,兩袖松風(fēng)羽衣輕,一奩梅月冰壺凈。鵲尾爐,鳳嘴瓶,雁足燈。”臨海巾山又名巾子山,傳說皇華真人華胥子駕鶴仙去時,頭巾飄落為巾山兩峰。一直以來,“鏡水”皆注釋為紹興鑒湖,這首散曲也被認為是晚年張可久回憶浙東紹興、臨海兩地行記。實際上,古城臨海也有鑒湖。南宋紹興年間,名臣詩人賀允中徙家臨海定居?xùn)|湖,以賀知章自況,將東湖改名小鑒湖。曲中的“鵲尾爐,鳳嘴瓶,雁足燈”,都是臨海特產(chǎn)。當(dāng)?shù)責(zé)频拿厣G公認是宋瓷上品,出產(chǎn)的銅器也很有名,陸游《秋思》有“臨海銅燈喜夜長,蘄春笛簟怨秋涼”句。因此,這首《東浙舊游》憶的就是臨海之行。“一奩梅月冰壺凈”,待到疏梅映月,已是冬盡春至。
自臨海北上,便至天臺山。張可久寫有多首天臺曲作,其中最有名的當(dāng)數(shù)這首【中呂】《紅繡鞋·天臺瀑布寺》:“絕頂峰攢雪劍,懸崖掛冰簾。倚樹哀猿弄山尖,血華啼杜宇,陰洞吼飛廉。比人心,山未險!”曲中描寫的是冬日山景,前五句濃墨重彩,寫盡天臺山的奇觀險境,末句筆鋒陡轉(zhuǎn),針砭世情,出語奇巧,結(jié)得何等遒勁有力!
在張可久的天臺作品中,《天臺石橋》“花暗蒙蒙雨”與《過劉阮洞》“不見春無恙”寫的是春天,《桐柏山中》“秋風(fēng)玉兔寒,野樹金猿嘯,白云半天山月小”已是秋天,幾乎涵蓋了一年四季。由此可見,張可久在天臺停留時間應(yīng)該較長,抑或是不止一次登臨過這座浙東名山。
而由黃巖南下,翻過盤山嶺就是雁蕩山。張可久詞作《鳳棲梧·游雁蕩》有“野菊生花,猶記丹砂井。吹罷玉簫山月冷”句,游過雁蕩,張可久繼續(xù)南行至溫州。張可久在【南呂】《金字經(jīng)·別懷》中寫道:“海樹離懷近,月英眉黛愁,《金縷》一聲雙玉舟。留,共登思遠樓。重陽后,菊花風(fēng)雨秋。”思遠樓系溫州城南名樓。中秋從黃巖出發(fā),一路游雁蕩,再至溫州已是重陽,時間上確是嚴絲合縫。
張可久【中呂】《紅繡鞋·仙居》結(jié)句:“梅花和月種,松葉帶霜燒。本清閑忙到了。”時間上也近中秋。仙居在黃巖西北,同屬臺州,自古有黃仙古道相通。仙居又位于婺州、處州、臺州三地交界處,由此分析當(dāng)日張可久行程,由婺州或處州轉(zhuǎn)入臺州,再經(jīng)黃巖至溫州的可能性較大。在婺、處兩地,張可久也分別留有《金華客舍》《永康驛中》與《松陽道中》《過括蒼山》等諸多曲作。EB8FCC23-B861-458F-AFC9-A1D2962492BA
游歷臺溫一帶,花費了張可久不短的一段光陰。“樓上著閑身”“本清閑忙到了”,說明此時他已脫離公門苦海,而自稱“詩臞”,也合去職衢州年歲。此時的張可久文名遠播,散曲集《吳鹽》《蘇堤漁唱》相繼刊行。“營營茍茍,紛紛擾擾,莫莫休休。厭紅塵拂斷歸山袖,明月扁舟。”一旦卸任閑居,恢復(fù)了自由身,張可久自然“江山好處追游遍”,忙于四處訪朋問友、尋僧覓道。直至六十歲,隱居棲身德清馀不溪畔開玄道院。
馀不溪碧水九曲,崇山環(huán)列,景色絕佳。張可久作【中呂】《滿庭芳·九曲溪上》:“桃花院宇,梅邊杖履,竹下琴書。馀不溪上山無數(shù),盡自相娛。云樹淡十幅畫圖,月波寒九曲明珠。閑鷗鷺,三年伴侶,不減賀家湖。”然而,寄身道觀的生活無疑是清苦的。“典衣索做清明”,養(yǎng)家扶幼的艱辛窘迫可見一斑。張可久與張養(yǎng)浩并稱“二張”,張養(yǎng)浩出任高官后歸隱遂閑堂,自稱“有花有酒有行窩,無煩無惱無災(zāi)禍”,如此閑適逸曠,豈是張可久這樣的低級小吏所能奢求?
隱居德清三年之后,張可久還是再度出山,重作馮婦,擔(dān)任桐廬典史,錢惟善為此作《送張小山之桐廬典史》。過了三年,張可久又前往歙州松源監(jiān)稅。天一閣藏《小山樂府》有張可久自跋:“予何敢望秦太虛,而監(jiān)處州酒與歙州監(jiān)稅,凄楚蕭條,大略似之。”《宋史》載秦觀曾“貶監(jiān)處州酒稅”,張可久將自身際遇與淮海居士相比,以求慰藉。之后,張可久回杭閑居。
張可久最后的行跡見于元人李祁的記載。李在《云陽集》中記:“因記余在浙省時,領(lǐng)省檄督事昆山,坐驛舍中。張率數(shù)吏來謁。一見問姓名,乃知其為小山也。時年已七十余,匿其年數(shù),為昆山幕僚。遂與坐談笑。”已至懸車之年,仍充任幕僚,還要匿瞞年齡,這是何等的窘迫與辛酸?
“自憐頭顱已脫發(fā),未了案牘猶勞形”,張可久寄詩同在昆山的玉山草堂主人顧瑛,徒嘆奈何!他在【正宮】《塞鴻秋·道情》中寫道:“一身行路難,兩鬢秋霜染。老來莫起功名念。”可謂感慨至深。“黃花庭院,青燈夜雨,白發(fā)秋風(fēng)。”(《客垂虹》)半生漂泊之后,張可久黯然終老他鄉(xiāng)。
《太和正音譜》在“知音善歌者”一節(jié)中記載了一則軼事:“蔣康之,金陵人也,其音屬宮,如玉磬之擊明堂,溫潤可愛。癸未春渡南康,夜泊彭蠡之南。其夜將半,江風(fēng)吞渡,山月銜岫,四無人語,水聲淙淙,康之扣舷而歌‘江水澄澄江月明之詞。湖上之民,莫不擁衾而聽。推窗出戶,是聽者雜合于岸。少焉,滿江如有長嘆之聲。”
“江水澄澄江月明,江上何人搊玉箏?隔江和淚聽,滿江長嘆聲。”這闋【越調(diào)】《憑闌人·江夜》,凝練似唐人絕句,最見張曲的清雅本色。可惜這樣感人至深的場景,張可久無法親臨聆聽。一代曲家的哀怨心聲,糅進滿江長嘆,伴隨著他的坎坷生涯,一同凄然落幕終場。EB8FCC23-B861-458F-AFC9-A1D2962492B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