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一位友人與我說起,他隨一位從滬赴美的前輩琴人學琴,前輩有宋琴“璧合珠聯”,是南通流出的故物。作為南通人,我當然興致勃勃,勞他詢得更多信息。沒多久得到回復,說是此琴龍池之內,可見朱砂寫的兩行隸書“戊午季春重修”“崇川蔣旭桐記”。前輩查到,崇川是南通的古稱,用在北宋天圣元年(1023)后不久,遂認為這一“戊午”為元豐元年(1078)。我當即向友人表示,讀書人寫地名好用古稱,未必就生活在古稱所對應的年代。區區在下也可以署名“崇川嚴曉星”,但區區不是宋人。何況朱砂在木材上寫字,不能如墨跡那么保存長久,見過一些朱砂寫的明代古琴腹款,多已漫漶和湮沒,有的甚至只留下淡淡的紅色,宋代的朱砂款能不能保存到現在,是很可懷疑的。不過話雖如此,這位“嫌疑”宋人的蔣旭桐,到底是何方神圣,當真是毫無頭緒。
有一年重翻《南京高等師范學校學生姓名錄》,意外地得到了答案。有一位民國六年(1917)六月畢業于南京高等師范學校國文專修科的蔣旭桐,字琴軒,年二五,江蘇南通人,“民國六年七月起任江蘇南京城內北極閣國立高等師范附屬中學校國文、歷史兼國樂教員”,通訊處為江蘇南通姜灶港寶成銀樓。這位蔣旭桐是南通人,兼教國樂,無疑就是“璧合珠聯”琴的前主人。龍池內的隸書“戊午”,應該是一九一八年。這與前輩推測的年份,一差就差了八百四十年。

《梅庵琴人傳》嚴曉星著中華書局2011年版
在蔣旭桐畢業前一年,山東諸城人王燕卿受聘為南高師國樂教員,在梅庵授琴。與蔣旭桐同屆同科畢業的同學里,有一位同鄉李湘僑(1894-1925)是王燕卿的琴弟子。蔣旭桐無疑是與李湘僑一同受業于王氏門下。這還讓我順便發現了自己的一個錯誤—過去寫《梅庵琴人傳》(中華書局2011年),將生平不詳者列入《待訪錄》,其中三位王氏弟子“吳某”“李仙樵”“蔣琴軒”,當成了王氏在山東的傳人。如今想來,“吳某”應該是吳志鯤,張子謙《操縵瑣記》一九四八年七月五日:“晚,立蓀(按:指徐立孫)介紹吳志鯤君來訪。吳君亦為王燕卿先生弟子,善曲不多,云已多年不彈,近方溫理。指法與立蓀同,但功夫不及多矣。十時始去。”琵琶家程午嘉的傳記里一般都會提到,一九一九年他從南京工校畢業后,吳志鯤曾資助他繼續求學。過去通常認為主要是因為他們都是奉賢縣南橋鎮人,但事實上程午嘉也曾從王燕卿學琴,他們還有同門的關系?!袄钕砷浴?,顯然就是“李湘僑”的誤寫,并非另有一人;而“蔣琴軒”,“琴軒”不就是蔣旭桐的表字嗎?
蔣旭桐在琴苑寂寂無聞,當是前輩“錯把近人當宋人”的一個緣由。他后來的用功方向,似乎多在新文學創作方面,留下了一些淺淺的痕跡。
目前所見蔣旭桐最早發表的作品,是一篇一千七百字的短篇小說《矛盾》,見于《廣益雜志》一九二○年第二十八期。小說通過一個七八歲兒童阿璘的視角,描述了他在一個禮拜天的見聞。阿璘的父母都是教徒,禮拜天必上教堂做禮拜,但阿璘發現他們和許多信徒一樣,只是徒具形式,言行不完全一致,這讓他心存疑問。小說之后,有編輯王靖寫于一九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的按語,將宗教儀式與宗教信仰作了區別,并一再提及“這篇小說是蔣先生研究宗教時做的”,“蔣先生現在正研究宗教問題”,使我們可以稍稍窺得蔣旭桐當時的思想狀況。
不久,上海新潮社編輯、泰東圖書局發行的《新的小說》月刊第二卷第四期“新年號”(1921年1月1日)發表了署名“蔣琴軒”的短篇小說《一個少年學生》,用同情的筆觸,寫一位學業優異的貧家少年,無力支付學膳費,幾經糾結,去向一位同學的父親—家鄉的富戶借錢,不僅不曾借到,反而被折辱了一番的故事。小說是以少年投河自盡,被救起后得知學校免除他的學膳費而結束的。
緊接著,《新的小說》月刊第二卷第五期“紀念號”(1921年3月1日)刊發了蔣旭桐的兩篇作品。先是用頭條位置重刊《矛盾》,與《廣益雜志》版本相比,文末多了寫作時間“九,十二,二五”(1920年12月25日);同時刊出三幕短劇《腰帶》,目錄署名“蔣琴軒”,正文署名“蔣旭桐”,毫無疑問,這就是畢業于南高師的那位琴人,證據確鑿。

《新的小說》第二卷第五期1921年3月1日
《腰帶》寫于《矛盾》完成的第二天,寫黃省長到任時,在江邊碼頭上失竊了一條腰帶,警察雷厲風行,破案抓人,追回失物。省長親自審問扒手,了解到他本是黃包車夫,因得罪了軍官,被警察禁止拉車,遂改行做扒手,警察反倒一貫不管。省長不但釋放了扒手,還取出錢來讓他奉養母親。劇本不算多成功,但反映了一定的社會現實,與《矛盾》《一個少年學生》相比,情節上的反轉是一以貫之的,這大概是蔣旭桐創作的一大偏好。
一九二一年五月十七日,《時事新報·學燈》刊出編輯的一通短信:“蔣琴軒君鑒:賜稿不希望長篇文字,《西洋的演說學》如不甚長,便請寄下一閱。(石岑)”此后不久,六月十五日刊出《論演說》,七月八日刊出《演說辭的結構及其特點》,共計五千二百字,應該都選自《西洋的演說學》。從這兩篇來看,蔣旭桐對演說是頗有心得的。
這些都是一百年前新文學披荊斬棘時代的作品了,如今看來,也不能說毫無意義。只不過我更在意的是,藏在這些作品背后的作者是個什么樣的人。可惜目前只看到這么多,隱隱約約露出一些眉目來,終究不分明。
蔣旭桐發表作品的《新的小說》,是由上海的新文學團體新潮社編輯的。他本人可能不算是新潮社的成員,但他的作品無疑符合新潮社“改造舊社會”“建設新道德”的宗旨。他不會不知道,在上海新潮社之前,北大傅斯年、羅家倫也成立了一個新潮社,說是文學團體,實則側重于思想與文化,他們針鋒相對的,正是所謂的“整理國故”。古琴當然屬于“國粹”“國故”,如果結合蔣旭桐的畢業之年正逢新文化運動興起,隨后又沐浴五四風潮來看,對彈琴這些“國故”的興致,恐怕衰減難免。所以,從一九二○年起,他的作品接連問世,未必純屬偶然。

《彌灑社創作集》第二輯彌灑社叢書1926年版
能確定蔣旭桐加入過的文學團體,是彌灑社(彌灑,今通譯繆斯),一九二二年胡山源等人創建,辦有《彌灑》月刊。一九二三年三月十五日《彌灑》月刊第一期出版,刊出《社員姓名及通訊址》,凡十九人,蔣旭桐為第十七位,通訊處是“南通姜灶港”。按該社簡章,社員最重要的責任除了繳社費,就是寫稿子(先說是每月一千五百字,后說是一百行)。然而彌灑社的所有出版物中,均未見署名“蔣旭桐”或“蔣琴軒”的作品;胡山源晚年回憶彌灑社的作者,也沒有提及他。這是很奇怪的。
從《南高師學生姓名錄》可知,蔣旭桐與李湘僑同庚。李湘僑在三十二歲上英年早逝,蔣旭桐的卒年則不可知,不過下限卻是可以探究的。一九四五年六月,國立中央大學教務處編印過一冊《國立南高、東大、中大畢業同學錄(民國六年至三十四年)》,正文第一頁一上來就是民國六年六月畢業的國文專修科,蔣旭桐的名字上注有星號。按《例言》“注有星號者為已故同學”,所以我頗疑心他竟不幸比李湘僑更短命,在《彌灑》月刊第一期出版后不久便去世了。
曾經注意到,《一個少年學生》的主人公叫“桐兒”,故事發生在“楊子江的下游,距黃海大約一百幾十里的地方”,差不多正是蔣旭桐的家鄉姜灶港所在位置。這篇小說,多少有些自傳色彩吧。《腰帶》第二幕將“黃警察廳長”寫成了“王警察廳長”,是一個有趣的筆誤。姜灶港地處南通、海門交界處,當地居民大多說著一種以吳語海門話為主的混合方言, “王”“黃”不分。蔣旭桐一不小心就寫錯了。他求學、工作在南京,發表作品在上海,而一生的大多數光陰,畢竟是在故鄉度過。
姜灶港后來叫姜灶鎮。十余年前,我曾多次前去會友,留下了畢生難忘的記憶。隨著友人易居,自然也就不復再往。后來聽說姜灶與川港合并成川姜鎮,內心深處不免覺得,從前那個屬于我們的姜灶已經失落了。如今又因蔣旭桐重溫了姜灶的風日與煙塵,真是沒有想到。
壬寅四月初一日6521BD4C-F14F-4370-A129-26F8077EAC4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