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春明
一
我想在城里找一個人。他力氣大,能自己搬動自己。找到了,就跟他說說話。我會好話連篇,和他多待一會兒。這些年,光顧著去找一些東西了,忘了找一個人也是大事。
起先,我找的還是大東西。為這,吃了不少苦。寒窗十多年,才從鄉下進城找到一個工作。顯然,工作就是大東西。大過一朵花、一棵樹、一段流水、一句諾言或謊言。一晃,快三十年了,還是沒見它變小。我哄著它,忍受它,贊美,詛咒,啥招都試過了,也不起作用。特別佩服那些說走就走辭了職的人,他們才是搬動自己的勇士。
房子和車自然也去找了。有一段時間,我開車回來,找不到停的地方,感覺車這東西大極了,擱在哪兒,都擠不進去,放到心里,也堵得慌。至于房子,更是大無邊際。鄰居的小孩才三歲,也知道房價又漲了。偶爾照鏡子,看見皺紋和白發,感覺自己好像讓那些大東西算計了。想抗議和報復一下,又使不上勁。
就像遭遇一場公開的伏擊戰,時間、地點、規模早知道了,但我改變不了自己的路線。我是雇傭軍,是炮灰。我參加的,到底是誰的戰爭?
戰場倒是不太遠,就在街對面。從一開始,我就有自知之明,選擇的是這個小城市。街道不寬,跨過去就能參戰。分出勝負,也許并不需要太長的時間。讓一套房一輛車伏擊后,我可能還會有一點空閑。想去其他地方走一走,也來得及。
可在街口,總有一個交通燈攔住我。它假裝成人的樣子,雙手下垂,兩腿分開,還穿著一套紅衣服。看那架勢,是想騙我點啥。我咋會上當呢!我的辦法,一是沖過去,趁著騙局還未發生,跑得遠遠的。二是混在人群里,大搖大擺地過去。那么多人,它咋騙得過來。
好多次,我得意揚揚地回頭,看見它換了一身綠衣服,邁開雙腿,像在趕路。可能,在剛剛過去的那一刻,像我一樣沒上當的人還是太多了。它不甘心,正努力追趕。
這樣的騙局,每天都在重復。在尋找東西的路上,騙我或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人,好像成了那個燈要干的重要事情。夜里和雨雪天,路口空蕩蕩的,它也一絲不茍地換著衣服,攔路趕路一樣不少。看它那樣,好像還不知道自己要干的事有多難。
誰還沒見過燈呢。城市,燈的海洋,誰不是在其中泅渡。燈的正事,應該是逼退黑暗。至多,在忽明忽暗的地方制造幾分曖昧。裝成一個人,并非燈之所長。街口的它,無疑是自討苦吃。何況我還觀察過,它面目模糊,缺乏騙子所需的漂亮臉蛋。衣服換來換去,也只有兩套。隨便一雙眼睛,都能看出個所以然來。換作是我,早就放棄了。
有沒有可能,是它把我和我們當成東西了?就像稻草人和麻雀那樣,麻雀是個東西,所以一束稻草就成了人。在麻雀那里,稻草人找到了人的自信,一騙起來就收不了手了?
也許,誰也說不清。但它已和稻草人一樣忙碌,有了一件可以沒完沒了干下去的事情。
相比之下,我家里的燈就閑多了。有時白天回來,碰到燈亮晃晃的,照見地板上的頭發絲,前些天走丟的腳印,四散而去的蚊蟲……突然發現燈很無聊,一伸指頭,就摁滅了。在我家里,燈不可能長時間亮著,干的都是半截子事情。
樓道燈、路燈、廣場燈、景觀燈……也是如此。像燈的,燈一樣熄滅了。像人的,人一樣站著。
只在停電的時候,街口的那個燈才會停止裝成一個人,休息上幾十分鐘或幾個小時。奇怪的是,少了一個人,那里反而更混亂更擁擠了。在我和我們中間,一定多出了什么東西,占領了一個人留下的空白。不過來電后,它又會奪過來。它勇敢而直接,這一點倒是不像我,猶猶豫豫的,去找一個人,老是找不到。
每一次假裝,它都鄭重其事。讓我上當的,會是哪一次?也許無數燈里,它搬動自己,真的成了一個人,天天攔住我,我卻沒看出來。
二
到了街那邊,攔住我的東西更多了。還好,沒有一個裝成人的。我貌似運氣不錯,找到的都是些誠實的好東西。也不枉我遍體鱗傷,一路拼殺而來。
多年以后,我才發現自己還是被騙了。攔住我的好多東西,其實都是人假裝的。街口的那個燈天天攔住我和我們,倒像是在提醒。的確,城市里像人的東西太少,而像東西的人太多了。
我還記得,有一天在街角的書店找到幾本書,感覺挺不容易的。要知道,書店不是大東西的對手,一步一步后退,都快消失了。有一個瘦瘦的女孩前來借閱。三個月后,已是秋天,她穿著寬松的棕色毛衣來還書。她不知道,有一顆心已被借走了,不需要再還了。而且那顆心那么大,裝下瘦瘦的她,一點問題都沒有。
后來,她帶我到城東選房子。躍層,一屋陽光。夜里坐著看星星,能有星辰大海。出門不遠,還有公園。草盛花開,游魚尾尾。我沒看出那套房是她假裝的,還以為她是書里的某個人。以致現在一提她,就想起那套房子。她長啥樣子,我反倒忘了。
離書店不遠,是個酒館,青磚砌墻,木桌木椅。我在里面找到一些白酒,高粱的,苦蕎的,苞谷的,燕麥的,品種還不少。這些酒,是由幾個人假裝的。長得黑黑的那個當高粱,矮胖子是苦蕎,秀氣點的成了苞谷。燕麥最貴,幾乎誰都假裝過,一副情義無價的樣子。幾個人拍著桌子,騙我說點啥。在白酒面前,我是透明的,想都沒想就開了口。結果說了一二十年,連不該說的都說了。
想起這些,無奈極了。書店的清醒,酒館的糊涂,都躲不開一場騙局。那些東西太厲害,我不是它們的對手。可不可以這樣說,我找到東西,實際上卻是被它打敗了,找到的越多,敗得越慘?
關鍵還有,在我周圍,多了一樣東西,也許就意味著少了一個人,這增大了我尋找的難度。所以,我還想鼓起勇氣說,我是一個孤獨的人。這,不會又是騙局吧。
每天,我都按時回家,在親人身邊緩上一會兒。同時,也向那套叫家的房子證明自己是它的主人。我揣著一把黃澄澄的鍍銅鑰匙,上面帶著我的體溫,那就是證據。我一天證明一次,讓那套房子沒時間耍賴。
走到樓下停車場時,已近黃昏。暮光如雨,淋濕眼睛。向北望去,一輛輛車只剩輪廓。看來,只有人清晰一些了,東西才會模糊下來。
夜里常有車出入。燈光找出一些車輛,想把它們恢復成白天的樣子。我的車停在場邊,它應該也被找出來了。酒紅色的車身有些曖昧,看起來像是黑色的。我躺在床上,假裝不知道這些。天亮后,它又現回原形,繼續停在那里,或者駛過街巷。這是某某某的,人們常常指指點點,把車和我的樣子重疊在一起。這時我假裝成車,一定能騙到好多人。
進了單元門,可乘電梯。有時是我跟幾個人,有時是和幾樣東西。電梯只管重量,一超重就報警。誰想裝成東西去騙電梯,都得有個限度。
電梯門打開,正對一面鏡子。鏡中的我顯得很疲憊,和早晨出發時判若兩人。但我還是能勉強看出那是我,親人們也能。旁邊的東西也在照鏡子,我要么往另一邊躲,離它遠一點,要么擋在它前面,對著鏡子理理衣領,緊緊皮帶,努力讓自己精神一些。
這些動作,必須在到達六樓前完成。之后,電梯會開始抖動。它累了,和我一樣。鏡中的我也跟著抖動,不經意間,頭發、面孔、四肢,都在發生變化。六樓,是電梯堅持的高度。我的高度,又是多少呢?
年年秋冬,小區都會停水,我需要下樓提井水。一個藍色的塑料桶,能裝五十斤。往返兩次,夠用一天。我總是貪心,裝得很滿。一桶水蹲在電梯中央,安安靜靜的,陪著氣喘吁吁的我。六樓轉眼就到,我彎下腰,按住桶沿。另一個我在水里抖動得越來越厲害,漸漸不成人樣。當著我的面,我好像假裝成了某樣東西。我也在騙我嗎,也是久尋不見的那個人?唯一肯定的是,我、我假裝成的東西和水,加在一起,并沒超重,可以順利到達十樓。對了,十樓就是我的家。
我回家了,我假裝成的東西也回來了。我已不能保證,能和自己單獨待在一起。
三
偶爾,我也會走天橋過街。
四點五米,是這個城市天橋的高度。說天橋是天上的橋,或者說我和我們能從橋上走到天上,都是在騙人。到天橋上走一走,相當于遇到了一個說大話的騙子。
四個入口,可任選一個。一級一級向上,身子前傾,低頭或昂首,是我登天橋的標準像。嚴肅,認真,以這樣的姿勢走進一場騙局,無疑是容易引起誤會的。
四十歲之前,我一直在澄清。那時,為了趕到街那邊找東西,三步并作兩步,幾下就跨上橋去。下橋時,把自己東西一樣往下扔,一步能下降一米。騙局像張紙,輕易讓我捅破。
上了四十歲,腰腿倒沒啥,心卻跳得厲害起來,像在開始承認天橋的高度。一年承認一點,累加起來,好像真的是在往天上走。我也開始找到向上搬動自己的感覺。以前搬東西,多是向近處低處搬動。同樣是心跳,但那時是為東西跳動的。慢慢地,我竟然不大想去懷疑天橋是天上的橋了。這類似于,相信街口的那個燈是一個人。
在橋頂,我會有意無意停留幾分鐘。街道如河流,我在河上,像剛剛逃脫的水滴。有風吹來,如果碰上我提著幾個從生活堆里刨出來的包子饅頭,就吹冷它們。這沒啥要緊的,我正好忍一忍,把注意力轉移到橋上來。
那幾分鐘,我還站在所有的車輛之上。那些大東西,不過是些大同小異的長方形盒子。我站得高,它們裝不走我。而在橋下,我可不敢這樣說。只能乖乖鉆進車里,綁上安全帶,假裝和車形影不離。
我找到的,不止這些。
在橋頂的拐彎處,我還時不時看見一些人。他們的出現,像是我在身上掐了一下,以痛感證明橋上發生的事都是真的。尤其是,他們還長得像二十年后的我和我們,頭發花白,拄著拐棍,我就更該確信不疑了。不用問,他們也是從鄉下來的,這村或那村。在城里買房,回去建房,他們不停地折返跑,把腿跑壞了。天橋下的骨科醫院診斷,說是骨壞死。他們心疼錢,一直保守治療。開便宜的中藥,作牛飲。就像我曾騙自己一樣,他們覺得,自己的腿就是個燒錢的東西,不能慣著。
連中藥錢也不想掏時,他們就走一回天橋,看看是不是不用再管腿了。才登上三四級臺階,汗水就下來,腿如被針刺,像在呼救。到橋頂,幾近虛脫,半邊身子都在替腿抱不平。于是,他們又開始掏錢,又為下次上橋做準備。
我好像也是這樣,天天和那些東西糾纏不清。厭倦了,也來天橋走一走,被騙上幾分鐘,找回一些自己作為人的感覺。一場騙局,也許是另一場騙局的解藥。
不知道,我和他們,還有救不?
每一次,我都想跟他們多說兩句,哪怕是用眼神。我知道,就算是說話的工夫,那些東西也在漲價,也會變得更大,變得更像東西。但我并不急于離開。我選擇待在那里,就當是多陪陪二十年后的自己。
可惜,時間太短了。天橋拼命說大話,換來的不過是幾分鐘。不夠我喝一杯假裝的酒,看上幾頁假裝的書。天橋,這座河上的島嶼,隨時有被淹沒的危險。
四
下橋后,我繼續奔向那些東西,帶著妻兒。妻已有了白發,兒子還未長壯。那場戰爭,停不下來。
多數時候,我還是會被騙。但有時也當當騙子。比如,不讓那個燈知道我在天橋上看到過人,就讓它繼續騙下去。在我面前裝成人,總是好的。也不跟那些像東西的人說,我已經發現向上搬動自己太難了。要不,他們會越騙越起勁的,讓我早早地就跑壞了腿。那樣,不到時間,在天橋上,我和誰去見面?
我這樣守口如瓶,看起來是不是有點像是和天橋聯起手來,欺騙這個物欲橫流的城市呢?剛冒出這個想法時,我嚇了一跳。它太大了,好像連騙局都裝不下它。
不過,偶爾被嚇一嚇也好。因為那種感覺,就像從一場夢里驚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