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光
【導 讀】有部小說告訴我們說羅蘭·巴特之死與“語言的第七功能”有關,這一功能指的是語言的“操演性”,它顯示了話語轉為行動之時的功能與效力。這就意味著,交流行為中的言辭發送者——人的口舌,其作用關乎世事之真假虛實、凡人之福禍存亡。以致有人會說,人身上最強壯的肌肉是舌頭。
學者雅各布森經過對一般交流行為的總體分析,總結出了語言在交流中的六大要素(說話者、受話者、信息、語境、接觸、代碼)和六大功能(情感、意動、詩意、指稱、交際、元語言)。這一理論已成為語言學與傳播學領域的常識。那么,除了這六大功能外,語言就沒有別的功能了嗎?如果有,它們會是什么?

有一本書,名字叫《語言的第七功能》[1],似乎就是回答上述問題的。然而這是一部小說,其虛構性的定位給這個問題的真實性與可信性制造了復雜的迷霧。作者是法國的一位年輕學者兼作家洛朗·比內,他出生于1972年,除寫作外,還在巴黎第八大學和第三大學教授法國現當代文學。小說從羅蘭·巴特遇車禍身亡開始寫起,完全是一個偵探故事,圍繞著巴特身上丟失的一份關鍵性的信件展開。信件內容是雅各布森有關語言的第七功能的文字。此事牽扯了當時法國總統競選人,兩大政黨的領導人德斯坦和密特朗,還把福柯、德里達、埃科、塞爾、克里斯蒂娃、索萊爾斯、蘇聯克格勃、保加利亞國家安全局等都寫到了小說里。書中最大的謎題就是“語言的第七功能”是什么。從某個角度來說,這一功能簡直就是“咒語”,可以殺人于無形。小說中的反面角色索萊爾斯因為對“第七功能”的假版本信以為真而飽受身體上的皮肉之苦——被按照一種奇怪規則割去了兩只睪丸。對“第七功能”,小說里的意大利學者埃科解釋說:當陳述的話語不再滿足于確認和世界相關的某個事實,轉而誘發一個行為,那么當話語出口之際,行為就完成了。“想象一下,有種語言功能可以廣泛地應用,用于說服任何人在任何場合干任何事。”知曉并掌握了這種功能的人,有可能成為世界的主宰,他的權力將無邊無際。他可以在所有選舉中當選,他可以鼓動人民,挑起革命,引誘婦女,賣出所有想象得到的貨物,可以締造帝國,侵吞所有領土,隨時得到他想要的一切。這里還有一個關鍵之處是,語言的這一功能在為大眾廣泛知曉的情況下,它就會喪失大部分效力,這就類似法國社會學家布爾迪厄所說的“魔法師效應”:“這種集體的不知情是魔法師權利的根源。”如果某人希望把第七功能據為己有,那他就要確保世界上再沒有副本,于是可能的副本和掌握副本的人就要被消滅。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這部取了一個類似學術專著式名字的小說會懸念叢生、危機四伏。當書中主人公領略了語言第七功能的力量時,他感嘆道:人身上最強壯的肌肉是舌頭。
巴西當代劇作家吉列爾梅·菲格雷多的話劇《伊索》,其中一個細節令人難忘。身為奴隸的伊索被他的主人、哲學家克桑弗命令去找世界上最好的東西以招待客人,于是他端上來一盤豬的舌頭。克桑弗為在客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奴隸聽話而聰明,隨后又命令伊索去找世界上最壞的東西,片刻之間,伊索手端餐盤呈上,里邊裝的還是一盤舌頭。主人問怎么又是舌頭,下面就引出了伊索一大段關于舌頭之好壞的臺詞。
一篇關于古希臘哲學家與奧運會的文章,里面也談到了舌頭。文中說,古希臘的四大發明(奧運、哲學、民主和戲劇)中,奧運出現最早,而哲學家則是奧運選手中的主角之一。據說哲學家柏拉圖就是奧運自由搏擊的冠軍,所以他的外號就是“寬肩膀”。而柏拉圖建立了學園,除了對學生進行美與善的教學之外,還特別注重身體訓練,學園就如同運動場。在古希臘喜劇作家阿里斯托芬的《云》這出劇中,作者借角色之口對在學園里的青年學生說:“你若按我說的行事,用心思去做,你會有結實的胸膛,寬寬的肩膀,舌頭短,屁股鼓起,陽物緊縮。但你若追求時尚,你會面帶病容,肩膀瘦削,舌頭長,屁股塌陷,陽物下垂。”這里專門談到了舌頭。用舌頭的寬窄長短做標準去評判人,這一傳統也許一直影響到了18世紀西方出現的骨相學,乃至于現在還用高眉(highbrow)、低眉(lowbrow)去定位人的文化素養和階層。
回看漢語環境中的“舌”字,與上文相較,別有意味且相映成趣。甲骨文已有舌字,像人張口吐舌之形,是個象形字。許慎則謂:“舌,在口所以言也,別味也。從干,從口。”(《說文·舌部》)為什么會從“干”呢?段玉裁解釋道:“言犯口而出之,食犯口而入之。”“干”有冒犯的意思,大概古人很早就意識到言能傷人,所以把“舌”解釋成了出“口”干“人”的會意字。不過許慎對舌的兩大功能,辨味和言說,概括倒是很準確的,他把言說放在前頭,自然是出于重要程度的考量,到了劉熙作《釋名》,云:“舌,泄也,舒泄所當言也。”完全就“言說”來定義舌了。
后世對舌的推崇或貶抑,多是基于其作為言說的工具。平原君譽毛遂“以三寸之舌,強于百萬之師”,張良“以三寸舌,為帝者之師”,都是著名的例子。對“舌”的貶低,首先是對言說不當、讒言的貶低。《詩·大雅·瞻卬》:“婦有長舌,維厲之階。”長舌婦一直用到今天。梁簡文帝蕭綱作《舌賦》,主張要禁絕“構扇之端,讒諛之跡”“然后浮偽可息,淳風不朽”。其次是對語言、言辯的貶低。晉張韓有《不用舌論》,以為“留意于言,不如留意于不言”。故古人講究慎言,《詩經·大雅·抑》曰:“莫捫朕舌,言不可逝矣。”《論語·顏淵》:“駟不及舌。”《說苑》載桓公舉杯罰管仲喝酒(因管仲遲到),結果管仲棄其半,桓公問其故,對曰:“臣聞酒入舌出,舌出者言失,言失者身棄,臣計棄身不如棄酒。”禍從舌出,吞舌保身。《全漢文》嚴遵《座右銘》:“口舌者,禍福之門,滅身之斧。”正所謂“病從口入,禍從口出”。《易》以言語飲食相提并稱,而《鬼谷子·權篇》引“古人有言”曰:“口可以食,不可以言。”《焦氏易林·否》之《巽》曰:“杜口結舌,言為禍母。”《全唐文》卷六〇八劉禹錫《口兵誡》曰:“我誡于口,惟心之門。……可以多食,勿以多言。”諸如此類,皆斤斤嚴口舌之戒而馳口腹之防,亦見人之懼禍過于畏病,處事難于攝生矣。
可見口舌之用,關乎福禍存亡。放肆其舌,從滿嘴跑火車乃至于“口戕口”,以口興戎,害人殺身。寬縱其舌,多言多語,信口雌黃,為眾所憎。所以古希臘學院里教育青年,注意自己的修養和儀容,具體到舌頭上,以短而窄為美為善,目的就是令其謹言慎行,其原因自不難理解了。

俄羅斯有位作家名叫西吉茨蒙德·科爾扎諾夫斯基(Sigizmund Krzhizhanovsk,1887—1950),生前寫下3000多頁手稿,卻一直未能出版。1989年,他的短篇小說第一次公開面世,一鳴驚人,人稱為“被劃掉的大師”。他的長篇小說《字母殺手俱樂部》[2]有一段講到“三張嘴的故事”。說的是三個快樂的朋友,一個好閑扯,一個愛親吻,另一個喜歡美食。有一天,他們突然爭論起這樣一個問題:一個人的嘴,可以接觸食物、親吻和言辭,那么哪一個才是它的首要屬性呢?三人爭論不休,他們注意到,如果沒有食物的攝入人就會死去;如果沒有親吻,生命就不會誕生;但是如果上帝沒有說過“要有……”誕生本身就不可能誕生,生活和死亡都不會存在。雖然三人各執一詞,并請各色人等做出評判,但終歸沒有一個像樣的答案。只有一個粗笨的水手,用一句疑問句做了回答:“難道這全部三個……你們所說的……用途,不都是一張嘴該有的嗎?”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卻是聰明人視而不見的。在小說的另一段中,作者用異想天開的筆法敘述了兩個姓“諾托蒂”的意大利細菌學家的醫學實驗,父親諾托蒂在實驗中發現了一種“頭腦寄生蟲”,它可以像毛毛蟲吞噬葉片一樣,吞噬神經細胞釋放的能量,從而阻礙神經能量的所有出口,阻塞頭腦面向世界的所有窗口。他的設想是,在不損傷頭腦的物質實體和分支的情況下,用培養出來的噬菌體去阻斷世界沿著神經纖維流入大腦。“如果我們讓運動神經(盡可能地)免疫,特別是讓發音器官免疫,心靈就會吐露其先天觀念。”當這里所謂的先天觀念與外來經驗相比,被認為是不證自明的和最為真實可靠的時候,人為的阻斷行為就在話語層面顯現其效果了:口舌不能表達由外界激發的聲音,以換得心靈吐露先天的觀念。但老諾托蒂的實驗以失敗告終,于是他的兒子小諾托蒂另起爐灶。他培養了另一種噬菌體,它寄生于運動神經,潛藏于意志與肌肉之間。他設想的結果是利用此噬菌體將人的神經系統和肌肉系統分離開來,于是人的頭腦和身體就會根據需要而可以分別被控制。于是人就可以說出對他的實際處境有害無益的話來。在話語層面上,人完成了頭腦和身體的異化。在這兩位諾托蒂的非人試驗中,我們可以看到在觀念和經驗相隔絕、頭腦和身體被分離的狀態下,人的口舌及其話語呈現是多么荒唐與不可信,其中遍布陷阱與危險。
交流行為中動用的口舌,既指人體的器官:嘴與舌頭本身,又有這些器官的動作結果和符號記錄:說話與文字。要想理清其間的關系,的確也要費一些口舌。雅各布森語言六大功能之外,有沒有第七功能呢?小說《語言的第七功能》告訴人們,這第七功能指的是語言的“操演性”(performance),就是語言學家奧斯汀所講的“以言行事”,將說話這個動作與人的社會行動以及行動的后果聯系起來。因此,人們對口舌的褒貶,實際上是基于其轉變為行為之時的效果而言的。東西方文化對這種效果的負面作用似乎都有所警惕,而且中國文化對此關注尤甚。人的表達與交流活動,本質上是要借助說話、依憑口舌的,其行為和效果便在盡言與不言、表白與沉默之間撐開了一片廣闊的空間,人們對說出的和未說出的或者說不出的東西的理解,對言象意之關系的爭辯,似乎都與此有關。那么在交流中,人們如何看待口舌,以及出自它的言辭呢?在《字母殺手俱樂部》一書的腰封上,印有這樣一句話:“書與人開始對立。寫作者凌虐字母、鞭笞詞語、殺死構思,而‘詞語是惡毒的、頑強的——想要殺死它們的人,會被它們更早殺死。’同科爾扎諾夫斯基一樣,我們都是被詞語困住的人。”從這樣的立場出發審視人們之間的話語交流,不知會使人清醒還是會令人沮喪。
注釋
[1][法]洛朗·比內.語言的第七功能[M].時利和,黃雅琴譯.深圳:海天出版社,2017.
[2][俄]西吉茨蒙德·科爾扎諾夫斯基.字母殺手俱樂部[M].方軍,呂靜蓮譯.南寧:廣西科學技術出版社,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