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傲 李梓鴻
摘 要: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具有豐富的反興奮劑職能內容和日漸明晰的職能定位,理應在反興奮劑領域更好地發揮其作用。但由于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在履行反興奮劑職能過程中未能克服內、外部兩個層面的現實困境,對外因權力沖突導致該職能履行效力弱化,對內因制度設計中的瑕疵導致運動員程序性權利難以保障、舉證責任分配不合理、處罰標準不一等。為實現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反興奮劑職能效果最大化,應內外兼顧,對外尋求協作,緩解權力沖突,對內進行改革,修復制度瑕疵。
關鍵詞: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反興奮劑職能;國際體育仲裁法庭;世界反興奮劑機構; 世界反興奮劑條例
中圖分類號:G811.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2076(2022)02-0001-08
Realistic Dilemma and Perfection of the Anti-Doping Function of the International Sports Federations
MEI Ao, LI Zihong
Research Center on International Competitiveness in Dispute Settlement, Southwest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of Law, Chongqing 401120
Abstract:International Sports Federations (ISFs) with rich Anti-Doping functional content and increasingly clear functional positioning, should play a better role in the field of anti-doping. However, in the process of performing the anti-doping function, ISFs failed to overcome the practical difficulties at the internal and external aspects, the external power conflict led to the weakening of the performance effect of the function, and the defects in the design of the internal system led to the problems such as difficult protection of athletes' procedural rights, unreasonable distribution of the burden of proof, different punishment standards and so on. To maximize the effect of ISFs' anti-doping function, we should give consideration to both the inside and the outside, seek external cooperation and alleviate power conflict, with the on-going efforts in carrying out internal reform and repair system defects.
Key words:International Sports Federations; anti-doping function; Court of Arbitration for Sport; World Anti-Doping Agency; World Anti-Doping Code
據史料記載,早在公元前3世紀,便有古希臘運動員食用特殊的蘑菇來提高運動能力,但是直到19世紀,人們才對興奮劑的危害性有所關注。1960年的羅馬奧運會上,丹麥自行車運動員詹森因過量服用興奮劑死亡,國際社會開始重視興奮劑使用引發的運動員健康問題。之后在1961年,國際奧委會醫學委員會于希臘雅典成立并首次頒布禁用藥物清單。1966年,國際自行車聯盟和國際足球聯合會在各自舉辦的比賽中對冠軍進行興奮劑檢測,由此成為第一批積極響應國際奧委會反興奮劑號召的單項體育聯合會之一。進入21世紀,世界反興奮劑運動朝著制度化、規則化、體系化的方向深入發展,世界反興奮劑機構(World Anti-Doping Agency,以下簡稱WADA)的成立和《世界反興奮劑條例》(World Anti-Doping Code,以下簡稱WADC)的誕生,標志著世界反興奮劑法律制度框架基本形成[1]。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International Sports Federations ,以下簡稱ISFs)在這一制度體系內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缺少了ISFs的反興奮劑職能,世界反興奮劑制度體系將難以正常運轉。因此,分析ISFs反興奮劑職能內容及其在世界反興奮劑組織體系中的定位,找出其反興奮劑職能的困境和面臨難題,并提出相應的解決方法,對世界反興奮劑運動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1 ISFs反興奮劑職能的內容與定位
ISFs與WADA、國際體育仲裁法庭(Court of Arbitration for Sport,以下簡稱CAS)等反興奮劑機構有著較為明確的分工,但由于具有豐富多樣的反興奮劑職能內容、逐漸明晰的內外部定位,ISFs逐漸成為世界反興奮劑運動中不可缺失的一環。
1.1 ISFs反興奮劑職能的內容60D92588-5DDC-47C8-BCB2-01E7A851AECD
ISFs是一類國際性的、非官方組織的統稱,該類組織在全球范圍內主管一項或多項體育項目,同時接納管理這些體育項目的國家級機構。ISFs承擔著制定本項目規章制度、協調各國家單項體育聯合會、組織大型體育賽事等工作。進一步梳理ISFs的反興奮劑職能可知,反興奮劑職能作為ISFs的附屬職能以立規、檢查、處罰、教育和監督為主要內容,從內容的設計到職能的行使均著眼于其反興奮劑職能實施效果的最大化。
1.1.1 立規職能
ISFs大都制定了適用于本聯合會的反興奮劑規章制度,如《國際足聯紀律準則》中有關于興奮劑部分、《國際泳聯興奮劑管制規則》等,但ISFs的立規職能并非不受限制。例如,奧運會是世界上最重要的體育盛事之一,但并非所有ISFs管理的體育項目都能參與,成為奧運項目還需要國際奧委會的準入許可。而獲得許可的首要條件就是規則一致,即各ISFs需要接受包括反興奮劑規則在內的國際奧委會規則。這也意味著,國際奧委會承認的ISFs在進行有關興奮劑立規活動時,不得違背國際奧委會的相關規定。事實上,為獲得國際奧委會承認,許多ISFs直接采用國際奧委會反興奮劑規則或對自身現有反興奮劑規則進行了大規模變更。另外,根據WADC(2021)第20.3.1款的規定,ISFs制定和實施的興奮劑政策應與WADC和國際標準一致。
1.1.2 檢查職能
根據WADC(2021)第5.2.2款的規定,ISFs可以對受其規則約束的運動員行使檢查職能。其檢查職能行使方式包括賽內檢查和賽外檢查兩種。賽內檢查是指各單項體育聯合會負責世錦賽等賽事的興奮劑樣本收集和管理。賽外檢查又可稱為飛行檢測,是指在比賽之外期間內進行的,無需事先通知的突擊性興奮劑抽查,其特點是沒有固定的時間、主要對象是著名運動員和短時間內成績大幅提高的運動員以及執行檢測的工作人員可在未作出任何通知的情況下來到運動員所在地,在出示身份證明和授權證明后突然對運動員進行興奮劑檢測[2]。賽外檢查制度是ISFs治理興奮劑違規的有力武器,要求運動員及時提供其準確行蹤并予以配合,對日常生活、訓練中可能涉及興奮劑違規的事項盡到合理注意義務,對運動員有很強的警示作用。在實際運作中,各ISFs內部結構中并不包含獨立的興奮劑檢查部門。為保證興奮劑檢查工作符合《檢查與調查國際標準》及《實驗室國際標準》等規定的要求,ISFs一般會授權相關有資質的公司對運動員進行賽外樣本收集,并將樣本送往具備國際檢測資格的興奮劑檢測實驗室進行檢測和管理。國際游泳聯合會(FINA)就通常授權IDTM公司對游泳運動員進行賽外檢查。
1.1.3 處罰職能
根據WADC(2021)第2條、第10條和眾多單項體育聯合會反興奮劑規則的規定,ISFs對興奮劑違規行為處罰主要包括取消比賽成績、禁賽和經濟處罰幾種。若運動員在賽內檢查環節被檢測出體內含有禁用物質,則自動取消運動員該項目的成績,同時取消該次比賽所獲得的獎牌、名次和積分。此外,從運動員陽性樣本被采集或發生其他興奮劑違規行為之日起,至ISFs作出處罰決定之日,這一期間內運動員參加比賽所獲得的所有成績和獎項也應當取消,但有特殊情況除外。禁賽是在反興奮劑實踐中較為普遍的處罰方式,其適用情形十分廣泛,涵蓋了使用或企圖使用禁用物質或方法的行為等,禁賽期限主要為2年和4年。對于興奮劑違規行為的經濟性處罰則帶有懲罰性質,且不能單獨實施,只限于在對違規運動員作出最長禁賽期處罰之后附加包括罰款及仲裁、樣本管理等費用在內的經濟處罰。雖然,大多數ISFs反興奮劑規則都規定有關興奮劑的糾紛由聯合會內部仲裁機構解決,但各ISFs對興奮劑違規行為的仲裁機構卻有所差異,如國際馬術聯合會由FEI法庭裁決,而國際足球聯合會則一般將紀律委員會作為處罰決定作出機構。有些ISFs甚至將對興奮劑違規行為的仲裁權直接交由CAS,如國際帆船聯合會等。此外,關于具體仲裁程序的規定各ISFs也有所差異。以FINA及國際田徑聯合會(IAAF)為例,FINA和IAAF都內設仲裁機構以解決相關興奮劑糾紛,但兩者關于舉證責任承擔的規定則有很大不同,FINA規定由運動員對其未服用興奮劑承擔證明責任,IAAF則規定由IAAF證明運動員服用興奮劑。[3]
1.1.4 教育職能
懲處違規使用興奮劑的行為只是手段,杜絕此類行為發生,凈化競技體育風氣才是反興奮劑斗爭最終目標。要達此目的,就需采用剛柔并濟的手段。通過教育預防和阻止興奮劑使用就是重要的“柔”性舉措,往往能產生四兩撥千斤的效果。根據WADC(2021)第20.3.13款的規定,ISFs需依照《教育國際標準》的規定,籌劃、組織和開展反興奮劑教育,且對教育實施效果進行評估,并將最新和準確的反興奮劑信息內容向運動員及相關體育項目工作人員提供。另根據第18條規定,國際級運動員反興奮劑教育項目應當是ISFs優先處理事項,賽事教育應當是任何國際賽事的強制性內容。
1.1.5 監督職能
在世界反興奮劑組織體系中,各國家內部的體育協會和反興奮劑組織扮演著重要角色,在ISFs中注冊的運動員,受到國內和國際雙重監管。根據WADC(2021)第20.3款的規定,ISFs有責任和義務對其所屬國家單項體育協會的興奮劑政策、規則或規劃是否符合WADC及相關國際標準進行監督,國家單項體育協會也只有得到ISFs的認可才能取得合法地位。但有時很難保證國內體育協會或反興奮劑組織在處理本國運動員興奮劑違規事件時能夠符合ISFs的標準。畢竟運動員服用興奮劑不僅對運動員本身會造成惡劣影響,對一國的國際體育形象也會帶來不良影響,進而減損國家利益[4]。因而ISFs對各簽約國國內反興奮劑工作的監督體現在從檢測到裁決的各個步驟,力求保持世界競技體育事業的公平。除此之外,ISFs還對WADA、國際奧委會等反興奮劑組織行使監督職能,在對這些機構所作出的興奮劑案件處理決定不服時可進一步上訴至CAS。60D92588-5DDC-47C8-BCB2-01E7A851AECD
1.2 ISFs反興奮劑職能的基本定位
正因ISFs所具備的反興奮劑職能內容,ISFs成為世界反興奮劑體系中的重要構成。但ISFs如何在紛繁復雜的世界反興奮劑組織中最大程度發揮反興奮劑作用,ISFs又如何保障在其內部具有從屬性的反興奮劑職能的履行效力,這都需要通過進一步梳理ISFs反興奮劑職能的外部定位及內部定位予以考量。
1.2.1 ISFs反興奮劑職能的外部定位
現今世界反興奮劑組織可以分為國際國內兩大體系,國際體系以國際奧委會、WADA、ISFs、CAS為主體,國內體系則以各國內部反興奮劑機構為主體。但這一框架仍在進一步完善,越來越多的組織加入世界反興奮劑斗爭中。其中,國際體育仲裁法庭反興奮劑特別仲裁庭(Anti-Doping Division,以下簡稱ADD)的成立對構建一個多元、制衡、高效的世界反興奮劑組織體系具有重要意義。
ISFs在這一框架中的定位是“執法者”,其與國際奧委會一起進行興奮劑的檢測及結果管理。多數ISFs內部都有一套從檢測到最終處罰的興奮劑管理制度體系,并形成了一套適合本聯合會的獨特處理標準,這一標準可能會與 WADA的標準相異,并導致WADA與各單項體育聯合會的沖突。以Arbitration CAS 2016/A/4377案為例,在哥倫比亞舉行的2015年泛美青年錦標賽中,哥倫比亞運動員Yenny Fernanda Alvarez Caicedo賽內興奮劑檢測結果呈陽性,運動員在國際舉重聯合會(IWF)的聽證會上舉證稱其隊內理療師根據隊醫的指示對她注射了禁用物質,是“非故意”使用興奮劑。IWF對運動員作出停賽6個月的處罰決定。WADA反對IWF的處罰決定,認為運動員事實上存在使用禁用物質的行為,并且當事人對其為非故意使用興奮劑行為的證明無法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標準,禁賽期應當為4年,并以此向CAS上訴,最終WADA的上訴請求得到了CAS仲裁庭的支持。從該案中不難看出,ISFs在進行興奮劑“執法”行為時,有很強的自由裁量權,這種自由裁量在一些情況下也是必要之舉,畢竟各體育項目之間會有差異,如運動員職業生涯長短不同、比賽商業價值不同等[5]。WADA主要是從宏觀公平的角度進行興奮劑行為規制,兩者之間的分歧存在著必然性,但不可否認的是CAS的最高性和終局性,ISFs也需服從CAS的裁決。
1.2.2 ISFs反興奮劑職能的內部定位
各ISFs都通過制定本聯合會的章程明確其職能,并通過設立醫務委員會、技術委員會等機構具體履行。通過閱讀國際足聯、國際籃聯、國際羽聯等聯合會的章程可以發現,這些體育聯合會都有些相似的職能,例如制定所管理項目的規則、舉辦大型比賽、進行紀律處罰、促進本項目發展等,這些職能可以稱為各ISFs的主體職能。對于許多單項體育聯合會并未在章程中明確單列的反興奮劑職能等職能可以稱為附屬職能。興奮劑已經觸碰到競技體育的底線——公平,因此反興奮劑職能對于各聯合會來說必不可少。這一職能可能并未單列在章程中,卻體現在方方面面,少了此項職能,各體育聯合會的主體職能都將無法正常運轉,若不進行興奮劑檢測和處罰,比賽公平競技無法保證,運動員權利亦無法保障,ISFs也就失去了其存在的意義。同時,對ISFs履行反興奮劑職能的制度構建狀況評價機制并未建立,為實現本文對ISFs反興奮劑職能完整分析的目標,本文對33個ISFs履行反興奮劑職能的制度構建狀況進行調查,得出具體情況如下(見表1):
如表1所示,在調查的33個ISFs中,有16個單項體育聯合會的反興奮劑制度構建完整,形成了一套集立規、檢測、處罰、宣傳的獨立運作體系。17個單項體育聯合會并未搭建完整的內部興奮劑治理制度,且都在獨立處罰機制的建構上有所欠缺。通過對這17個ISFs的反興奮劑規則分析可知,這些單項體育聯合會都保留了興奮劑違規的臨時處置權,即在運動員出現興奮劑檢測異常的情況下,單項體育聯合會先行暫停運動員繼續參賽的權力,但關于案件的初審聽證會、處罰決定作出等職責則被委托給ADD,由此節省反興奮劑治理成本。然而,并非所有ISFs都甘愿將處罰權轉交,國際高爾夫聯合會(IGF)在International Golf Federation Anti-Doping Policy(2022)第8.1.2條指出,其在賦予ADD案件初審權的同時也允許聯合會在必要時建立獨立、公正的特殊法庭行使興奮劑案件審判權,但并未進一步明確觸發此項條款的情形。此外,一些ISFs的反興奮劑宣傳形式較為單一,更多依靠制作反興奮劑宣傳手冊、清潔體育承諾書等傳統方式進行興奮劑知識普及和防范指導,且存在缺乏開展長期性、規劃性反興奮劑教育項目的情況,反興奮劑宣傳、教育活動所能達成的效果有限。
總之,反興奮劑職能作為附屬職能,應當認識到其從屬性所帶來的局限性,各ISFs對其投入的人力、財力有限。對此,ISFs與各國家單項體育聯合會積極謀求建立反興奮劑執法體系,增強與其他世界反興奮劑組織的合作,實現資源、信息整合共享是提高反興奮劑職能履行效率的有效路徑[6]。
2 ISFs反興奮劑職能的現實困境
在以WADA為核心的世界反興奮劑治理體系下,ISFs反興奮劑職能在履行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受到多重因素的掣肘,不僅包括其他反興奮劑機構的影響,還包括ISFs內部制度設置的妨礙。因此,ISFs反興奮劑職能的現實困境主要存在于ISFs外部和內部兩個層面。ISFs獨立處理興奮劑違規行為的過程中,對外ISFs因各機構權力沖突致其外部定位模糊,對內ISFs亦出現程序不正當、結果不統一等不公現象。
2.1 外部權力沖突加劇導致職能效力弱化
權力沖突不僅存在于各ISFs之間,也存在于ISFs與國際奧委會等機構之間,這在一定程度上使得ISFs反興奮劑職能的外部定位模糊化。60D92588-5DDC-47C8-BCB2-01E7A851AECD
首先,各單項體育聯合會并未對處罰的幅度規定統一的標準,即使是在一個單項體育聯合會內部都曾出現相同興奮劑違規行為不同處罰的情況,造成事實上的不公平。例如意大利體育組織就曾對服用相同興奮劑的800 m選手安德烈·龍戈和足球運動員費爾南多·庫托進行了不同的處罰,前者被禁賽2年而后者卻只禁賽6個月。處罰尺度的不一引發的爭議和分歧不利于國際反興奮劑斗爭運動的長遠發展。
其次,一些單項體育聯合會的反興奮劑規則適用存在不確定性,致使運動員對結果無法預見,辯論性權利遭受侵害[7]。例如,國際足球聯合會的規模及影響力都在ISFs中名列前茅,基于足球這項運動群眾基礎的廣泛性、比賽的觀賞性,國際足聯所主辦的世界杯能夠為其帶來巨額的收入,因此國際足聯在一定程度上并不依賴于國際奧委會,奧運會中的足球比賽反而成為“低級別”的世界杯比賽,在足球世界的含金量并不高。這也間接性導致國際足聯并不愿意全盤接受國際奧委會制定的興奮劑條例,而形成獨立的反興奮劑法律適用體系,從而導致規則適用不確定性[8]。
最后,權力沖突在ISFs與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協會、WADA、CAS之間愈發強烈。對于ISFs作出的有關興奮劑違規的裁決,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協會經常會選擇無視而另行裁決,從而導致處理結果具有不確定性,不利于運動員利用既有規則維護自己的權利。WADA作為反興奮劑領域的“立法者”和“監督者”,手握對WADC簽約方處理的興奮劑違規案件的再審查權,并有權直接向CAS提起上訴,而無需等待體育組織內部程序的執行完畢。WADA在孫楊案中正是運用了此項權力,其因不滿國際泳聯反興奮劑小組作出的裁決而提起上訴,最終通過CAS改變了孫楊案的結果走向。這也體現出WADA在一定程度上對ISFs的興奮劑違規處理權實施架空。而根據WADC(2021)第13.2.1款的規定,因參加國際賽事而產生的案件或涉及國際級運動員的案件,對其決定只能向CAS提出上訴。且CAS在作出裁決時,不受制于上訴主體所作出的判斷。CAS作為“裁判者”,對興奮劑違規案件所作出的裁決具有最高權威,且ADD的設立體現出CAS收回ISFs手中興奮劑處罰權,進一步削弱ISFs反興奮劑職權的趨勢[9]。根據《國際體育仲裁院反興奮劑庭仲裁規則》的規定,國際奧委會、加入國際奧委會的ISFs以及其他WADC簽約方將興奮劑違規案件的初審權交給了ADD,ISFs反興奮劑內部裁決機制喪失必要性。這些都表明ISFs在反興奮劑權力交鋒中逐漸處于劣勢,ISFs的權威性受到沖擊。
2.2 內部制度瑕疵導致職能履行失當
2.2.1 興奮劑檢測和樣本管理程序不規范
對運動員進行興奮劑檢測和檢測后樣本進行妥善保管是ISFs反興奮劑職能中的核心職能,也是處理興奮劑案件的關鍵所在。以孫楊案為例,國際泳聯授權IDTM公司對孫楊進行賽外檢查,而在IDTM公司委派工作人員對孫楊進行樣本收集的過程中,樣本采集團隊中的兩名成員采血助理(BCA)和興奮劑陪伴助理(DCA)缺乏能夠證明其擁有授權的相關文件,且DCA在采集過程中非基于工作的需要,在未經孫楊同意的情況下對孫楊進行了偷拍。此外,該次檢查還存在其他諸多程序失范之處,如興奮劑主檢官(DCO)曾多次離開檢查站、DCA也一直不見蹤影,這些違規行為有新華社英文平臺曝光的一段監控視頻資料加以佐證。相關案件并不是個例,愛爾蘭游泳名將米歇爾·德·布魯也曾經歷過尿檢樣本被樣本采集團隊置于家中幾天后才寄給實驗室的不規范行為。經過存在有如此瑕疵的程序得到的結果自然不能令運動員信服,也是對運動員正當權利的踐踏。同時,ISFs在對運動員進行飛行檢查的次數上也具有任意性。例如國際泳聯等組織就在過去8年的時間里對孫楊進行了超180次的興奮劑賽外檢測。針對某位運動員短時間內多次進行檢測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值得推敲。以檢測次數為計量標準,也并不能得出程序合理性的結論。
2.2.2 內部仲裁程序設計不合理
根據國際排球聯合會(FIVB)Medical & Anti-Doing Regulations(2021)第7.4.1條的規定,對運動員禁賽的處罰可以在舉行聽證會前進行,且根據第8.1.1.4條的規定,聽證會的專家全部由FIVB處罰決定作出機構 Disciplinary Panel 及其醫學委員會指定。而相似的條款也存在于大多數ISFs的反興奮劑規則中,ISFs通過內部獨立裁決機制處理興奮劑違規案件時,其聽證會的人員構成缺乏中立性,從而使運動員權利受損的可能性增加。此外,舉行聽證會的地點通常是在運動員所在國家之外,增加了運動員的負擔,使得一部分運動員無法親自參加聽證會。另外在舉證責任方面,運動員需要提供證據證明自身并無興奮劑違規行為,承擔著更重的證明責任。即使在裁決作出后,ISFs也無書面說明裁決理由的義務。運動員很可能在體內被檢測出違禁物質后,即從賽場被遣送回國內,沒有停留或申訴的機會。
2.2.3 舉證責任失衡下處罰失當
嚴格責任原則是英美法系國家常用的法律概念,是指不考慮行為人主觀過錯,將損害事實存在與否作為判定行為人是否應承擔責任的唯一標準的歸責原則,但即使在該原則規制下,也存在相應的抗辯事由以減免對行為人的處罰。這一原則與大陸法系中的“無過錯責任”概念類似,但兩者并不完全相同。正如王澤鑒先生所言“嚴格責任名為嚴格,卻非絕對”,這一歸責原則仍然容許主張第三人過錯、不可抗力、意外事件或受害人自擔風險等法定抗辯事由。
在國際體育反興奮劑領域,WADC具有最高的權威,各ISFs都應當予以遵守。根據WADC(2021)第2.1款的規定,只要在對運動員進行檢查時檢測出禁用物質,運動員就應當對該結果負責并接受處罰,至于這一結果是由于運動員疏忽或是故意而為則不問。這一款就確定了ISFs及其他WADC簽約方對反興奮劑案件的歸責原則即嚴格責任原則。遵循這一歸責原則的原因首先在于興奮劑是對體育精神的違背,不僅對運動員身心健康造成傷害,還會動搖大眾對于公平競技的信心,危害性極強。另外,興奮劑的使用具有高度的隱蔽性,而興奮劑的檢測又極具復雜性,且正如體育實驗醫學專家拉金斯所言,“誤服已經成為最著名的托詞,我們已經聽得太多了;運動員總是委屈地說,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他們身體里怎么會被查出違禁藥品成分。”要查清運動員主觀真實情況難度系數過大,只有采用嚴格責任的歸責原則才能在反興奮劑斗爭中取得更好的打擊效果[3]。60D92588-5DDC-47C8-BCB2-01E7A851AECD
盡管嚴格責任原則出于體育管理效率和公共利益的目的對興奮劑違規行為采取“無差別”打擊方式更有利于凈化競技體育環境、維護體育秩序,但這一歸責原則在運用過程中也存在對運動員課予過重注意義務、忽視運動員基本權利的缺陷[10]。嚴格責任原則的實施,要求運動員在日常生活中極度注意自身食品的攝入,以確保食物為“清潔品”,這在一定程度上不切實際。就我國當前食品銷售情況來看,一些不法商家會在肉類食品中添加含有WADC中規定的禁用物質“瘦肉精”。我國游泳運動員周潔在一次興奮劑檢測中樣本呈陽性,而原因就是其曾誤食此類“瘦肉精”豬肉。網球選手普爾塔也曾因喝了其妻子含有“乙苯福林”這一禁用物質的咖啡,在藥檢結果呈陽性后被國際網球聯合會處罰。顯然,讓運動員在每次進餐前都對食品進行化驗和檢查,對于運動員和體育機構來說都是難以承受的負擔。
嚴格責任歸責原則重新分配當事人舉證責任。運動員被檢測的樣本中存在禁用物質這一客觀事實由ISFs的興奮劑檢測機構進行證明,而運動員若想減輕或免除處罰則需對其主觀無過錯或無疏忽承擔證明責任。并且運動員的舉證要達到“排除合理懷疑”這一極高的、一般只適用于極特殊情形的證明標準,這就導致在體育司法的實踐中很少運動員能通過證明其主觀上的無過錯以推翻嚴格責任的過錯推定[11]。CAS仲裁庭就曾指出,不論運動員提出的關于自己無辜的口頭證據多么感人,在有關過錯方面都不能超越科學證據。另外,嚴格責任原則對檢測機構的檢測結果推定有效而引起舉證責任倒置。這表明運動員只能通過證明興奮劑檢測機構的檢測程序違規或結果錯誤來抗辯并推翻檢測機構所作出的陽性檢測結果。舉證責任也只有在運動員對檢測結果抗辯成功的情況下才轉移到檢測機構。而各ISFs并未賦予運動員對檢測程序進行監督的權利,再加上興奮劑檢測的復雜性和科學性,使得運動員難以對檢測程序和結果提出有效的抗辯,興奮劑檢測機構事實上無需承擔所應負的舉證責任,從而加重了運動員的負擔。
3 ISFs反興奮劑職能的完善路徑
ISFs在面對“內憂外患”的情況下,為實現對本項目興奮劑違規行為的有效治理,一方面需要對外主動尋求合作以緩解權力沖突,另一方面需要對內主動進行改革以更好履行其反興奮劑職能,彌補ISFs反興奮劑職能在實踐中出現的缺憾。
3.1 外部協作:緩解權力沖突
世界反興奮劑事業不可能只靠一個或兩個組織就能完成,ISFs在履行好自身職能的同時也要更加深入地融入世界反興奮劑結構體系,與WADA、CAS、國際奧委會以及各國的單項體育聯合會在反興奮劑教育、立規等領域展開進一步合作,開展更多的合作項目。特別是在立規領域,各ISFs之間應當進一步交流,完善各體育聯合會內部的反興奮劑規則,力圖建立一套既體現競技體育公平原則,又留有各項目一定特色的興奮劑違規行為處理標準制度,構建興奮劑長效治理體系。另外,ISFs、WADA、CAS作為反興奮劑領域三巨頭應當建立有效對話機制,在保證ISFs權力獨立性的同時,WADA、CAS更好行使監督權,對此可以建立備案機制,ISFs將其內部裁決有關興奮劑違規案件及時交由WADA備案,WADA則根據案情行使上訴權,提高案件處置效率,保障公平性。
3.2 內部改革:修復制度瑕疵
3.2.1 以程序正義為基點,完善內部制度
ISFs在行使其反興奮劑的職能特別是處罰職能時,應當保證其作出處罰決定的過程程序正當。這個過程包含有調查、指控、聽證以及裁決等程序。這其中涉及到運動員的隱私權、知情權、聽證權、上訴權等程序性權利。保障這些權利的充分實現是維護程序正義原則的基本要求,也是保證處罰結果公正性的必經之路。
(1)ISFs應當遵守WADC中關于運動員被控通知權的規定,并在其制定的反興奮劑規則中羅列運動員應知情的事項和聯合會應履行的告知職能,從“立法”“執法”層面保障運動員的知情權。(2)應當為運動員提供“一個根據法律組成的獨立和公正的裁判機構在合理時間內組織的公平和公開聽證會”,且聽證會應盡可能在運動員所在國家舉行,方便當事人親自參與;同時,對于聽證會專家的組成,可借鑒國際商事仲裁中仲裁員的選擇制度,由雙方當事人協議選擇或由權威第三方直接任命,保證聽證會的中立性和公正性;另外,盡量限制在聽證會召開前對運動員進行禁賽,充分保障運動員的聽證權。(3)應當允許運動員對違禁藥物清單和檢測方法進行質疑,裁決人員應充分采納運動員聘請專家的證言,在一些特殊情況下對于申請專家證人有經濟困難的運動員予以法律援助。以Decher Slaney訴國際業余田徑聯合會案為例,美國女子長跑運動員Decher在一次比賽中因其興奮劑檢測結果呈陽性而被國際業余田聯處罰。但Decher聘請了一名專家證人在之后的聽證會上證明該陽性結果是其個人體質問題所導致,并對檢測方法提出質疑。最終國際業余田聯認可了專家證人的證言,免除對Decher的處罰。重視專家證言,適當對既定的規則發起挑戰更能提高處罰結果的可靠性和實現實體公正[12]。(4)為更好地履行檢查職能,ISFs應當更進一步完善其檢查程序規范,對其授權的檢測機構及其工作人員的相關資質和工作行為加強管理和監督力度,充分保障運動員的權利。
3.2.2 合理分配舉證責任,減輕運動員負擔
如前所述,ISFs采取嚴格責任歸責原則盡管有其必要性,但這一歸責原則下運動員和檢測機構的舉證責任分配并不合理,且運動員要通過WADC中的“無過錯或疏忽減免”條款實現成功抗辯的難度過大。因此,ISFs在處理興奮劑違規案件時,應當將運動員的主觀過錯程度納入考量范圍,充分發揮自由裁量權,適當降低運動員主張無過錯減免處罰的抗辯難度,盡量實現罰責相適應,尊重運動員人權。同時,要增加興奮劑檢測機構的證明責任,在ISFs對運動員作出興奮劑處罰決定后,應當就作出決定所經過的程序合法合規、檢測方法科學等進行充分的證明,還要授予運動員對整個興奮劑檢測的過程進行監督的權利,允許運動員查看相關資料,讓興奮劑案件的處理流程在陽光下運行。60D92588-5DDC-47C8-BCB2-01E7A851AECD
3.2.3 適應時代需要,改革傳統反興奮劑職能履行機制
(1)推動制度創新。各ISFs可以建立內部獨立興奮劑治理機構進行統籌規劃、統一運作以提升反興奮劑制度整體運行效率。以IAAF創建世界田徑運動誠信部門為鑒,IAAF是世界上第一個將其有關管理誠信項目的權力委托給獨立機構的單項體育聯合會,根據其Anti-Doping Rules(2021)的相關規定,誠信部門統一履行興奮劑檢測、教育等職權,而這一部門在人員構成、規則實施、項目規劃等方面具有獨立性與專業性,可以保證IAAF反興奮劑機制運行更加公正與高效。(2)注重規則創新。各ISFs應當適應國際公平競技體育需要,結合WADC規定,及時更新禁用物質清單和興奮劑違規行為清單,完善興奮劑檢測、聽證、上訴程序規則,保障興奮劑“執法”工作有法可依。(3)進行興奮劑檢查機制和方法的創新。在加大檢測覆蓋面同時,提高檢測的效率和準確度,同時加強與其他世界反興奮劑組織和各國國內單項體育聯合會的聯系,實現信息資源共享[13]。(4)注重宣傳創新。各單項體育聯合會應當將反興奮劑預防和教育工作視為重中之重,通過投放廣告、在學校開展反興奮劑宣傳項目等方式讓更多群眾了解興奮劑危害。
3.2.4 結合發展趨勢,開拓新型反興奮劑職能
在信息化、全球化的今天,ISFs應保證其傳統的反興奮劑立規、處罰、教育、檢查、監督職能更加與時俱進,適應現代世界體育治理需要,同時也應進一步拓展新職能。(1)信息職能。信息化是全球的大勢所趨,作為信息化產物的“生物護照”“無實物檢測”等技術運用到反興奮劑工作中,提升了反興奮劑工作的準確率和效率。ISFs還可以采用類似國家情報模式監控反興奮劑的情報、信息,建立屬于本組織的反興奮劑情報部門,以適應新技術下興奮劑使用、交易隱蔽性日益加強,傳統調查手段無法滿足當前需要的局面[14]。例如,英國于2010年建立了反興奮劑情報分析部門并在2012年倫敦奧運會上首次將“情報先導”理念運用于奧運會興奮劑檢查工作,取得較好的實用效果。同時,各ISFs還可建立反興奮劑藥事咨詢委員會,并由委員會內各領域專家提供關于藥物、檢測等反興奮劑工作最新專業信息咨詢等服務。(2)協調職能。反興奮劑同樣也需要全球治理體系的共同治理,ISFs應當更好地發揮橋梁作用,主動建立對話機制,積極參與世界反興奮劑相關條約,成為世界反興奮劑體系里的協調者,主動承擔協調各方關系、調和各方矛盾的責任。(3)運動員人權維護職能。根據研究機構的調查顯示,國際奧委會承認的35個ISFs中,有14個ISFs在運動員權利保障領域的規定及實踐項目尚未起步,另有14個僅在相關規則中列出少量權利,只有7個ISFs規定了《保護人權和自由協定》第6條中的一些內容。在反興奮劑領域中人權保護方面,ISFs還有很大的欠缺。因此,ISFs應當進一步完善相關規章制度,將運動員的控告知情權、要求公開聽證權、親自出庭權、保密權等權利保護作為其職能履行重要組成部分,更好為廣大運動員服務。
4 結 語
ISFs反興奮劑職能經過多年的發展已經相對完善,形成了一套運作體系。但不可否認,這套職能體系還存在著諸如程序運作不規范、制度設計存在瑕疵、權力沖突加劇等問題。這些問題所導致的最終結果集中表現為運動員權利受損、體育競技實質公平的違背。在忠實履行職能,嚴厲打擊興奮劑違規行為與保障運
動員基本權利之間尋求平衡,需要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完善和拓展其反興奮劑職能體系。其路徑是:加強協作,緩解權力沖突,以程序正義為基點,完善內部制度,建立更加平衡舉證責任機制等,通過職能的現代化、信息化發展,使ISFs在世界反興奮劑運動中的作用更加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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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1-03-02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編號:20ZD337)。
作者簡介:梅 傲(1981- ),男,四川達州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體育法治。
作者單位:西南政法大學爭端解決國際競爭力研究中心,重慶 40112060D92588-5DDC-47C8-BCB2-01E7A851AEC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