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琳琳
在史學界,如果把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胡適、顧頡剛、傅斯年、馬衡等諸位先生,看作引領中國學術進入轉型期的第一代學者,那么楊向奎先生無疑是繼承他們學統的第二代代表學者之一。
1910年,楊向奎先生出生于河北豐潤縣。楊家非常重視教育。加上生活富足,楊向奎自小便接受了良好的教育。7歲進入小學,15歲考入本縣車軸山中學,1929年順利進入北大預科,1931年秋進入北大歷史系,成為顧頡剛先生的弟子。1935年北大畢業后,在顧頡剛和胡適先生的推薦下,楊向奎留校在文科研究所擔任助理;1936年赴日本東京帝國大學做研究生,1937年7月抗戰爆發后返回祖國。回國后,楊向奎先后在甘肅學院、西北大學、東北大學等高校任教。1946年至1957年任職于青島山東大學,之后進入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工作。楊向奎先生曾先后從事中國社會史、經濟史、思想史、學術史、歷史地理研究,在經史融合、周代史研究、哲學、紅樓夢研究乃至物理學研究方面都極有建樹。主要成果有《西漢經學與政治》《中國古代社會與古代思想研究》《中國古代史論》《清儒學案新編》《大一統與儒家思想》《宗周社會與禮樂文明》《墨經數理研究》《自然哲學與道德哲學》《哲學與科學——自然哲學續編》《繹史齋學術文集》《繹史齋學術文集》《繙經室學術文集》等,及論文200余篇。楊先生堅持馬克思唯物史觀,全面吸收前輩優秀研究成果。其治學不囿于一家之言、不固步于一派主張、跨學科、多元化、兼容并包,富于大家風范。他的思想和研究引領了新中國學術發展的潮流,對中國歷史學、社會學乃至物理學發展影響深遠。
山東大學自成立起,就在濟南和青島之間多次輾轉。1946年到1958年的12年間,國立山東大學在青島復校,這一時期幾乎與楊向奎先生任教山東大學(1946—1957)的時間重合。1988年6月3日,楊向奎回到山東大學接受采訪的時候說:
我常常想念山東大學,游子都有鄉愁,就是想念故鄉。我離開山東大學以后,就像游子想念故鄉一樣,常常想念山東大學。我在山東大學那幾年,正是新中國成立前后,的確是最值得懷念的歲月。
楊老所說的那段歲月,正是新中國的學者、大學教育與祖國共同成長、相互成就的難忘時期,它將永遠銘刻在新中國學術發展史上。
楊向奎第一次來青島是1937年,他說:
青島大街上行人很少,干凈而又美麗。青島給我的印象是美麗而保守的,美麗是自然的,保守是人為的。民國初年,清朝遺老聚居這里帶來保守。
大概這個時候,楊向奎與青島的緣分便已經注定了,畢竟有時讓人做出最終決定的,可能只是最感性的因素。1946年春,國立山東大學終于回到青島復校,院系重建,人才大量涌入,楊向奎先生正是在這一年,放棄留在北大的機會,來到青島國立山東大學。同時到來的還有王統照、陸侃如、馮沅君、黃孝紓、丁山、趙紀彬、蕭滌非、童第周、曾呈奎、王普、郭貽誠、王恒守、李先正、嚴效復、楊宗翰等知名學者。至上世紀50年代,國立山東大學發展迅速,出現了“五岳并立”與“八馬同槽”的文史繁榮景象。前者指中文系馮沅君、陸侃如、高亨、蕭滌非、黃孝紓五位教授,后者包括歷史系楊向奎、童書業、黃云眉、張維華、陳同燮、鄭鶴聲、王仲犖、趙儷生八位教授。他們同聚山東大學,共研中國古代文史,創立了與時俱進的學術風氣、引領著中國最前沿的學術潮流。
楊向奎受業于名校名師,顧頡剛、傅斯年、錢穆、孟森、馬衡等的日常學術教導,再加上他本身的勤奮好學、豐富的學術經歷,在學問的進益上自是得天獨厚,一到山東大學就擔任了中文系主任。1949年,楊先生與趙紀彬先生創建了山東大學歷史系,并擔任首任系主任。1952年,兼任文學院院長和歷史系主任。山東大學文史人才繁盛的局面,與他有著直接的關系。
楊先生曾說:
我一向主張辦刊物,這對發展、普及文化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可以說,學術刊物的多少及其水平的高低,反映了一個國家學術水平的高低。這方面,我可能是受我的老師顧頡剛先生的影響,他一輩子辦了不少的刊物。
楊先生治學沒有門戶之見,更主張多學科交叉,這與后來主張學科細分、研究要對號入座有較大差別。
1951年,在楊先生的主張和支持下,文學院和歷史系共同創辦的《文史哲》雜志,便旗幟鮮明地彰顯了這一特色。文史哲的綜合研究不僅是一本學術雜志的內容構成,也一定程度上顯示著楊先生跨學科、跨領域研究的學術思想和認知。《文史哲》創辦之初,因缺少經費,所以完全是由兩系教師擔任編輯、校對,甚至參與印刷,當時作為領導的楊向奎先生就向青島市、山東省統戰部連續兩次要來資助,共4000萬元(相當于上世紀80年代的4000元)。《文史哲》發展的轉折點,應該是1954年發表的山東大學中文系學生李希凡、藍翎一篇名為《關于“紅樓夢”研究簡論及其他》的文章,文章引發學界關注的同時,還得到毛澤東主席的親自批示。由此在全國展開了一場關于《紅樓夢》研究問題的大討論,自此《文史哲》的銷量和影響力大增,雜志的運行逐漸順利起來。直至今天《文史哲》雜志仍是文科綜合研究的權威期刊,并再次得到習近平總書記的關注和認可。
王國維執著于對古史的重建,雖然源于日本歷史學家白鳥庫吉的“堯舜禹抹殺論”,但也是對顧頡剛在國內掀起的疑古思潮的一種反撥,并針對古史研究提出著名的二重證據法。即“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1927年陳寅恪為王國維寫悼念文章時的總結);第二位對古史辨派提出質疑的著名學者是錢穆先生,與王國維的實證主義相比,錢先生是從學理入手進行辯駁;而第三位對顧先生提出反駁的正是他的弟子楊向奎先生。雖然在外人看來楊先生身屬古史辨陣營,但其學術視野的廣闊、學術思想的兼容并包,決定了他不會囿于某一領域、某一學說,這與王國維有異曲同工之處。曾在東京物理學校留學、有志于學習科學的王國維,與晚年楊向奎對物理學的研究目的相同。兩人對中國經學、西方哲學的深入研究經歷及對紅樓夢的關注等,都表明了兩人學術思想的不拘一格。在研究方法上,楊向奎先生更是在王國維二重證據的基礎上提出了“三重證據法”,即在考古資料和文獻資料之外,提出了重視文化人類學資料。楊先生對文化人類學資料的重視,正反映了新中國史學的巨大發展——對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運用。這是在王國維所處的時代所不能達到的高度,用王國維自己對待學術史的思想來總結,即“一代有一代之學術”。馬克思主義唯物史學正是經過無數實踐和理論證明的、在新中國的時代環境下發展起來的史學理論。時代的進步決定著學者的進步,因此說楊向奎先生是把握住他那個時代學術命脈的學者。
北大是我的母校,我曾住了七八年,有深厚的感情,我愿意留下。但我更愿意去山東大學,在山東大學十年,正是我青壯年時期,我認為那十年我沒有空過。
楊向奎先生在一次回答記者提問時,這樣總結他在山東大學的十年時光。他把人生最好的十年留給了山東大學、留給了青島。青島山東大學也把最好的時代和資源給予了楊先生。二者在“最好的歲月”里彼此成就,并與新中國學術共同成長。楊先生是大學者,這是山東大學的幸運,也是青島和時代的幸運。
(作者系日本關西大學文化交涉學博士,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