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萬敏

許多文學愛好者對于“非虛構”的深刻印象,竟是來自多年前的一場文壇事件。在第六屆魯迅文學獎報告文學評審中,阿來的作品《瞻對》以零票落選,惹得他勇敢站出來,抗議“希望我自己和其他寫作者再來參加這個獎項時,以文學之名,受到公正的對待”。此作先前已斬獲人民文學獎“非虛構”大獎,有評論家認為這是非虛構寫作史上不容忽視的力作。而如今追溯“非虛構”在中國的歷程,普遍的看法視《人民文學》2010年開辟“非虛構”欄目為發軔,用時任主編李敬澤后來的話說,“非虛構”不僅是提倡一種文體、一種寫作方法,也是提倡一種行動的、介入的寫作態度。
如果非要說“非虛構”在中國有多么陌生,也并非事實。《被天堂遺忘的孩子》2009年翻譯出版時,《南方周末》總編輯向熹撰文推薦:“從這部非虛構作品中,我們能感到罪惡前的無助、親情下的無畏,當然也升華出對職業新聞工作者的敬意!”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幾年后美國人彼得·海斯勒“紀實中國”的《尋路中國》與《江城》相繼面市,則可以用廣受追捧來形容了。
幾乎與此同時,梁鴻以《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贏得更多贊譽。“還原一個鄉村的變遷史,直擊中國農民的痛與悲!”“揭開社會溫情的面紗,讓你看到一個真實的中國鄉村!”“傾聽農民在新時代發出的第一聲吶喊,感受農民在新時期的悲歡離合!”讀到這樣帶感嘆號的三個句子,作品蘊含的分量大致能猜到。梁鴻看重非虛構是“一種依靠故事的技巧和小說家的直覺洞察力去記錄當代事件的非虛構文學作品的形式”。
作家蔣藍直陳非虛構“是反虛偽的真文學”。新近寫出《北緯四十度》的陳福民長期從事文學研究,則用非虛構寫作“治愈對文學的危機感和焦慮感”。
我寫作《涼山紀》時毫不猶豫采用非虛構的方式,當然不是為了去蹭什么熱度。事實上那段時間我還閱讀過許多其他非虛構作品,挑我自己喜歡的來舉例吧:鄒波的《現實即彎路》,致力于以社會學與文學的方法描繪現實,曾經寫到涼山,試圖從文化的角度了解彝族的時候,“卻漸漸更多地關注它的社會病,在中國鄉村普遍的命運之上,又疊加了這層少數民族的命運”。對善良、溫暖、憐憫與執著、動力、勇敢的守望,在晏禮中的《別處生活:20幅平民肖像》中更顯得豐富多彩——快遞員、賣唱者、鄉村醫生、礦工、艾滋病人管理者、話劇演員、收藏家、獄警、退伍軍人、環保主義者、巡道工,作家用干凈的語言、樸實真誠的敘事態度,自由游離的立場,飽滿卻不經意的情緒流露,復原出現實的濃縮景觀。還有白俄羅斯作家斯維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關于死亡還是愛情》《鋅皮娃娃兵》《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我還是想你,媽媽》均為上乘之作。
世界的目光總是聚焦于都市的光鮮,高樓大廈任何時候都是蓬勃的標志。反之,四川省西南邊的涼山彝族自治州,在2020年脫貧以前,一直是中國連片貧困面大、貧困人口多、貧困程度深、貧困原因復雜的地區之一,涼山日漸成為“神秘”所在。
作為一個漫游者,我在群山之間的各個角落進進出出,并對由無數高山構成的大地,以及發源于青藏高原的金沙江、雅礱江、大渡河流域有著不可名狀的歸屬感。當江河之水連同江河切割的山川,從中國的第三級階梯向第二級跌落時,形成了無比壯闊的景觀。“戀地情結”從來都是人文地理的題中之義,分析理解復雜多變的環境對人們生存方式所構成的影響以及多姿多彩的文化——就像高山之巔、藍天之上的云朵,大地上的人們跟著山轉,沿著水走,有時在山上,有時在水邊,一直走到以山水形塑生命性格;就像民間流行的野性山歌,仿佛因為離天太近而趨向靈性,甚至一座高山、一塊石頭、一只飛鳥、一片樹林、一陣風,都可以變成奇妙的精靈。
是的,當我把涼山視為“精神高地”之時,并沒有感到絲毫的矯情,這里才是心靈的安放之所。
具體到寫作動力,我暗自追隨的前輩當是民族學家林耀華先生。1943年夏天,率燕京大學邊區考察團進入涼山時,他才33歲,剛從美國哈佛大學獲博士學位回國兩年,血氣方剛,躊躇滿志。遙遠的涼山因其著作《涼山彝家》,被掀開塵封已久的一角。這本書也被譽為“研究中國少數民族的代表作”。
閉塞久矣的結果是,關于涼山歷史文化、人文地理類的著作乏善可陳,特別是反映早期涼山的堪稱奇缺。有幾本出自外國探險家之手的,翻譯成中文出版,可以想見其實已經與發生的事實相隔了幾層。它具有的史料價值在于提供了一種觀察視角,也促使我必須走到相應的地方去仔細求證一眾地名人名的確切,回望過往歷史的風云詭譎。強調非虛構的“在場”,既可以將讀者妥帖帶入現實真相,也是呈現歷史往事的一種技巧,并可以將寫作者的思想、情感、觀點等等隱藏于描述的細節當中,打開一種被遮蔽的事實相貌。
考驗腳力的是那些無休無止的道路。蜀道難,涼山路更難。前些年,許多地方根本不通公路,放眼望去,縈繞山中的羊腸小道曲曲彎彎、草蛇灰線。我采訪最艱難的一次是在木里縣的大山中,美其名曰“穿越香格里拉”,22天的整個行程中徒步多達19天,行走500多公里,直走得人仰馬翻。
從金沙江到瀘沽湖,從牛牛壩到德布洛莫,從畢摩文化到彝人之歌,我試圖以微觀性視野來擴大此地的人文歷史,填補人們對涼山地理景觀與人文歷史認知的空白,從而加深對涼山這一偏遠地域古老且獨特的文化。而這或可增添對廣袤中國大地的了解。
沿著前人踏出的道路走來,我把注意力放在一個個舉足輕重,又頗為有趣的“點”上,只不過文字中表述的“點”并非單個數字的實指。借用歷史學家許倬云的眼界,漢朝“開發西南地區有一個特殊現象,就是行政單位叫作‘道。道是一條直線,不是一個點,也不是一個面。從一條線,慢慢擴張,然后成為一個面,建立一個行政單位……漢帝國的擴充,是線狀的擴充,線的擴充能夠掌握一定的面時,才在那個地區建立郡縣”。盡管橫斷山東緣的群山疊嶂、江河湍急,形成重重阻隔,對外界事物的好奇一直是推動人類持續尋路與探索的原動力。只要你有過在連綿的山巒或者無垠的曠野目睹道路網絡般的延伸,你就會對此深信無疑。
而每到一地,當地人的從容不迫與吃苦耐勞,無疑都成為我在寫作中收獲的一筆財富。所以我每到一地,如果時間不緊迫的話,我更愿意安心住下來,去聽當地人慢慢講述,獲得足夠的細節和心靈感悟。因為,每個人的人生際會都映照著風云變幻時代中一些宏大的敘事。人總是有故事的,無論欣喜與憂傷,都值得娓娓道來。
多民族融合、多元文化碰撞,社會形態由奴隸制社會到社會主義社會,即“一步跨越千年”;改革開放后被拋入經濟狂飆,貧富反差凸顯誘惑與欲望的困境,涼山確實不乏社會觀察的素材和樣本。尤其對于許多生活在都市的人而言,山中的“異質性”色彩著實令人產生好奇。從傳播學角度可以理解的是,這些發現與著筆只要源自實地采訪所得,不僅僅是道聽途說或者干脆臆想編造,你所聚焦的那一面就是存在的。真誠的敘述乃至精彩的故事、稍有閃失乃至偏差誤讀,則依賴于寫作者本身的素質和把握事件與人物的能力。
用文學的筆調,以非虛構的方法,追尋普通人跌宕的生命歷程和時代的精神狀況,一直是我樂于關注的主題。這在一個風行快餐文化的時代,一個游戲、諧謔和解構的時代,肯定并不討好。我的想法是,具有現代性的現實主義使我們了解到紛繁復雜社會中,烙有鮮明個性色彩的生活動態、生命樣本。本質上,寫作者和其他人同樣處于社會現實之中,現實中所發生的事情同樣是寫作者需要面對的,這點沒有什么區別。只不過,寫作者基于長期的觀察與表達訓練,所得到的反饋一定程度上比常人來得敏感與準確;而一個嚴肅的寫作者還應該苛求以積累的知識建構起來的邏輯聽從內心良知的召喚,去觀察和描寫那些可能被忽略的偏遠與邊緣、空白與盲區。
由是,涼山這片大地的魅力于我而言正在于此。還是一句話:我用行走的方式和涼山對話,語言也許粗陋卻真摯坦蕩;我用凝視的方式和涼山相守相望,避免陌生得互不相認,擦肩而過。
《涼山紀》2021年9月由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版,其后引起各方反響,也可以說是好評較多。評論家白浩的評價相當中肯:
非虛構關鍵在于穿過真實后,能觸摸到溫度和靈魂,這樣的真實就不只是皮相的真實,而是抵達本質的真實,是自我的真實,是融入個人體驗的活的歷史,這樣的文本就具有了召喚性。
對于寫作,我抱持有生命溫度的真誠質感,樂見去大地尋覓生存狀態,或許是想從一個更高的層次上回到精神的原點。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作者系高級記者,現任涼山日報社副總編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