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翔
我們通常將賈島歸為“苦吟派”詩人。聞一多先生在《賈島》一文中說:
由晚唐到五代,學賈島的詩人不是數字可以計算的,除極少數鮮明的例外,是向著詞的意境與辭藻移動的,其余一般的詩人大眾,也就是大眾的詩人,則全屬于賈島。從這觀點看,我們不妨稱晚唐五代為賈島時代。
實際上,賈島并非詩歌巨才,他的才思有限,生活視野也不夠宏闊,所以他努力在日常生活中發現詩意,覃思苦吟,鍛字煉句,倔強地想通過詩歌創作來寄寓自己的生命價值,最后終于成就了詩名。賈島所走的這條路展示了一個普通詩人可以達到的境地,因此,賈島這個“大眾詩人”也成了晚唐五代“大眾的詩人”的學習對象。賈島“苦吟”的內涵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來理解:
賈島少年出家,后還俗應舉,屢次不第,寓居長安近二十年,直至晚年才擔任長江主簿、普州司倉參軍等低級官吏。賈島沒有經歷過“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宮廷偉麗,也沒有見證過“洛陽宮殿化為烽”的悲壯蒼涼的戰亂,他的人生缺少跌宕壯闊、悲壯慷慨的色彩,他的生活視野相對來說比較狹窄。但是,尋常而平凡的生活并沒有消磨他內心深處的寫詩沖動,在《投孟郊》一詩中,他說:
我知雪山子,渴彼偈句空。
必竟獲所實,爾焉遂深衷。
錄之孤燈前,猶恨百首終。
一吟動狂機,萬疾辭頑躬。
他讀詩不倦,也試圖通過詩歌創作來抖落世俗的“萬疾”,點亮自己的生命價值。
賈島性格孤傲,既有對自我價值的肯定,也有蔑視流俗的清高。《鑒誡錄》載:
(賈)島初赴名場,常輕于先輩。以八百舉子所業,悉不如己,自是往往獨語,旁若無人。
他不肯步趨元稹、白居易等人“輕、俗”的詩風,“變格入僻,以矯浮艷”,或許正因為這個原因,他才屢試不第,“制貶平曾、賈島,以其僻澀之才無所采用”(《北夢瑣言》)。自我期許甚高,卻科舉不第,生活困頓,生命之舟該駛向何處?賈島選擇的不是憤世嫉俗、輕浮放浪,而是退居生命的本源之所,以寫詩來印證生命的價值,如同杜甫《解悶》中所說的“陶冶性靈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賈島將詩歌創作視作擺脫庸常世俗的工具,也將詩歌視作他實現一己生命價值的舟筏。他的《戲贈友人》一詩云:一日不作詩,心源如廢井。筆硯為轆轤,吟詠作縻綆。朝來重汲引,依舊得清冷。書贈同懷人,詞中多苦辛。
如王子猷的“何可一日無此君(按:指竹子)”一樣,對于賈島來說,詩歌就是時時點醒他生命精神的靈藥,他以筆硯、吟詠為轆轤、井繩,從心靈深處抽繹清冷的詩意并具象為文字,其中表達的人生甘苦只可說與“同懷人”,不可為俗人道。
因為賈島性格孤傲,加之科舉失利以及所受佛教影響,所以他對世俗社會總有疏離之感,他自言“浮華豈我事,日月徒蹉跎”,他的詩中經常表現出疏離、遁隱的人生態度:
若無攀桂分,只是臥云休。(《青門里作》)
夢幻將泡影,浮生事只如。(《寄令狐相公》)
樹林幽鳥戀,世界此心疏。(《孟融逸人》)
漸老更思深處隱,多閑數得上方眠。(《酬張籍王建》)
世事浮華,了如一夢;心閑地遠,寂寞忘機。《南齋》詩云:
獨自南齋臥,神閑景亦空。有山來枕上,無事到心中。
心無掛礙,則如無波之碧潭,表里澄澈,可涵容萬物。《詠懷》詩云:
縱把書看未省勤,一生生計只長貧。
可能在世無成事,不覺離家作老人。
中岳深林秋獨往,南原多草夜無鄰。
經年抱疾誰來問?野鳥相過啄木頻。
賈島的“深林秋獨往”已經沒有了王維“興來每獨往”的閑逸自得,我們可以感到字里行間透露出的冷寂與孤獨。詩人抱疾經年,雖無人造訪問慰,但時時相過的野鳥還是用“篤篤篤”的啄木聲安慰了他那顆寂寞的心。《偶作》詩:
野步隨吾意,那知是與非。稔年時雨足,閏月暮蟬稀。
獨樹依岡老,遙峰出草微。園林自有主,宿鳥且同歸。
詩人摒棄人間是非,野步隨意,耳之所聞是隨日暮而漸稀的蟬聲,目之所及有依岡的孤獨老樹,也有平蕪之外的微微遠峰,在這種蕭散的自然世界里,詩人與宿鳥同歸。總的來說,賈島觀察花鳥風物既是在尋找作詩的材料,也是在以寂寥虛靜的心與自然萬物相處,他將所見所聞、所感所思凝結為詩,其中既有“風云不得閑”的苦思,也有對莊子“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生命精神的體悟。所以,即使“默默空朝夕,苦吟誰喜聞”,他也依然不放棄。《金門歲節》載:
賈島常以歲除取一年所得詩,祭以酒脯,曰:“勞吾精神,以是補之。”
盛唐的輝煌已經遠去,建功邊塞、直取公卿的理想早已淪落,那是一個理想晦暗、價值趨俗的時代。對賈島而言,“苦吟”作詩是一種態度,人生雖蹉跎無成,但尚有文字可以記錄心靈的躍動,可以“遍題物象”,努力留下一點生命的痕跡,這是確認自我存在、生命價值的依憑。
賈島現存詩歌四百首,其中五言律詩就有240首,占現存詩歌的六成。明代許學夷在《詩源辨體》中說:“賈島與孟郊齊名,故稱‘郊島。郊稱五言古,島稱五言律。”那么,為何賈島偏愛五言律詩這一詩體呢?聞一多給出的解釋是:
一則五律與五言八韻的試帖最近,做五律即等于做功課,二則為拈拾點景物來烘托一種情調,五律也正是一種標準形式。
唐代的進士考試,在早期只有試策、帖經兩門,唐高宗永隆二年加試雜文,到唐玄宗天寶末年,雜文專試詩賦,而所試之詩體往往就是五言六韻或五言八韻的律詩。南宋的嚴羽在其著名的詩學著作《滄浪詩話》中說:“或問‘唐詩何以勝我朝?唐以詩取士,故多專門之學,我朝之詩所以不及也。”賈島23歲左右結識韓愈,其后還俗而修習儒家經典、策論與詩賦,在這一過程中他努力研習作詩,“身心無別念,余習在詩章”,也曾向人苦訴“應憐獨向名場苦,曾十余年浪過春”。可以說五言律詩是賈島應付科舉考試、鍛煉詩歌技巧的重要詩體。另一方面,因科舉所試之詩賦往往限定題目和韻律,很難寫出比較有個性色彩的詩作,所以在某種程度上說,“行卷”更大程度地推動了詩歌的創作。“行卷”就是應試的詩人將自己平素所寫的詩文,投贈給當時比較有威望的文壇耆宿或朝廷大臣,通過他們的延譽提高知名度,進而增加中舉的可能性。賈島就曾寫詩投贈韓愈、令狐绹、元稹等人,他自言“袖有新成詩,欲見張韓老”(《攜新文詣張籍韓愈途中成》),“苦擬修文卷,重擎獻匠人”(《送令狐相公》),“舊文去歲曾將獻,蒙與人來說始知”(《投元郎中》)。
另外,賈島以五言律詩的創作為主,也與他個人的才情有關。晚唐司空圖在《與李生論詩書》中云:
賈浪仙誠有警句,視其全篇,意思殊餒,大抵附于蹇澀,方可致才,亦為體之不備也。
賈島的詩往往有佳句,但整篇的意思不夠渾厚深刻,因為賈島才力不大,不足以振發全篇,只能依賴雕琢鍛煉片言只語才能表現出他的偏至之才。《北夢瑣言》載:“(賈島)詩思遲澀,杼軸方得。”賈島詩思不夠壯闊明暢,“苦吟”是他不得不選擇的作詩方式,而承載他遲澀詩思的最佳詩體就是五律。關于這一點,我們先來看明代胡應麟在《詩藪》中對五言律詩的評價:
七言律顧難于五言律,何也?……五言律規模簡重,即家數小者,結構易工。七言律字句繁靡,縱才具宏者,推敲難合。
他又說:
作詩不過情景二端。如五言律體,前起后結,中四句,二言景,二言情,此通例也。
從上引文字看,首先,五言律詩的結構規模比七言律詩小,即使不是詩歌巨才也可以通過努力達到結構精工的效果。其次,五言律詩的中間兩聯往往以寫景抒情為主要內容,要求對仗工穩,格律精嚴,通過字斟句酌比較容易寫就。所以,賈島往往在身邊所見的尋常物象中努力發掘詩意,將之提煉成一聯或兩聯,涵泳于心中,等到有作詩的需要時再將構思好的聯句放入整首詩里。這樣雖然可以實現“結構易工”,但僅僅通過藝術技巧的琢磨很難達到契合無間的效果,因為整首詩的情思并非一貫而注。《唐摭言》記載:
(賈島)嘗跨驢張蓋,橫截天衢,時秋風正厲,黃葉可掃,島忽吟曰:“落葉滿長安。”志重其沖口直致,求足一聯,杳不可得,不知身之所從也。因之唐突大京兆劉棲楚,被系一夕而釋之。
從這則材料我們可以看出賈島作詩時精神之投入,但同時也可以看到他因才思所限的尋詩覓句之苦。“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是五言律詩《憶江上吳處士》的頷聯,明代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評價這兩句說:“置之盛唐,不復可別。”實際上,這種詩句在盛唐只是情思文字泯合無際的“透徹玲瓏、不可湊泊”,而賈島卻只能通過刻鏤心神才能達到。同樣的例子還有五律《原上秋居》中的頸聯“鳥從井口出,人自岳陽來”,也是經年苦思才得的偶句。后人往往批評賈島一派的“苦吟詩人”有句無篇,這當然與此一時期的詩格類著作注重名聯佳句有關,但詩人自身的才賦不高、情思窘迫與此則有更大的關系。
賈島自注“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兩句云:
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
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
又據《鑒誡錄》記載,因為思考“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中“敲”與“推”何者更妙,所以沖撞了京兆尹韓愈,導致“推敲”成為賈島等“苦吟”一派詩歌創作時苦思煉字的代指。這種苦思而煉字酌句的創作方法正是賈島“苦吟”的方式。
首先,我們來看賈島是如何把對景色的細致觀察凝結在五言律詩中的。賈島的社會視野不夠闊大,所以他關注的大多是身邊那些“瑣碎幽細”的景物,如蛩、蟬、鳥、苔、草等,這些日日所見之景經過賈島“點鐵成金”的藝術技巧,變成藝術色彩濃厚的詩歌意象。比如:
空巢霜葉落,疏牖水螢穿。
(《旅游》頸聯)
石縫銜枯草,查根漬古苔。
(《訪李甘原居》頷聯)
硯中枯葉落,枕上斷云閑。
(《僻居無可上人相訪》頸聯)
宋末方岳在《深雪偶談》中說:
(賈浪仙)產苦寒地,故立心亦然。誠不欲以才力氣勢掩奪情性,特于事物理態,毫忽體認,深者寂入仙源,峻者迥出靈岳。古今人口數聯,固于劫灰之上泠然獨存矣。
所謂“特于事物理態,毫忽體認”就是指通過細心觀察身邊微細之景物,吹落覆蓋其上的司空見慣的埃塵,造成某種“陌生化”的效果,從而賦予其文學性或詩意內涵,這就是賈島將所見之景物“推敲”為詩句的過程。在此過程中,他基本不用典故,通過對意象的雕琢造成“精奇”的藝術效果,對仗工穩,韻律和諧,風格往往清幽僻靜。但是問題也比較明顯:一是僅僅描寫景色,詩歌意蘊不夠豐富深沉;二是容易導致千篇一律,畢竟身邊景物有限,而且作詩的技巧也有限,過多的重復就沖淡了“陌生化”的效果,正如胡應麟所說“景物有限,格調易窮,一律千篇,只供厭飫”。三是雖然刻畫景物的一聯或兩聯清麗精工,但是往往很難與全詩形成混淪一體的境界。
然后,我們來具體看一下賈島“推敲”字句的方法。因為賈島所擅長的五律這一詩體中,中間兩聯是比較重要的,而且多以繪景抒情為主,所以他于此所下的雕琢字句的功夫也比較大。劉勰《文心雕龍·麗辭》中說:
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辭,運裁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
所以,如何將所見之物象以精工的對偶的方式表現出來,是賈島頗注心思之處。我們來看賈島的一首五言律詩:
客愁何并起,暮送故人回。廢館秋螢出,空城寒雨來。
夕陽飄白露,樹影掃青苔。獨坐離容慘,孤燈照不開。
(《泥陽館》)
這首詩刻畫了詩人送別故人之后的慘淡離愁。賈島使用了一系列兩兩相對的意象,如“廢館”對“空城”,“秋螢”對“寒雨”,著意渲染孤獨之境況(詩中有“獨坐”“孤燈”)。同時,“夕陽”“樹影”相對,可見光線之明暗變化;“白露”“青苔”相對,可見色彩之凄冷感受。賈島常常用色彩作對,如“落葉無青地,閑身著白衣”(《荒齋》),“高頂白云盡,前山黃葉多”(《送厲宗上人》),“蒼梧多蟋蟀,白露濕江籬”(《送鄭長史之嶺南》),“岸遙生白發,波盡露青山”(《送褚山人歸日本》),所選色彩往往是冷色調,給人以冷寂之感。另外,賈島使用對仗時喜歡以數字為偶,如“孤舟行一月,萬水與千岑”(《憶吳處士》),“萬水千山路,孤舟幾月程”(《送耿處士》),“一披江上作,三起月中吟”(《喜姚郎中自杭州回》),“寄信船一只,隔鄉山萬重”(《題朱慶余所居》)等等。
賈島的“推敲”還體現在他對字詞的雕琢上。因為賈島作詩時往往要捕捉瞬間性的詩意,所以他觀察自然物象時注重那些最富有詩意的片段,并將之凝結成最精警的字詞。北宋詩僧保暹在《處囊決》中說:
詩有眼。賈生《逢僧詩》:“天上中秋月,人間半世燈。”“燈”字乃是眼也。又詩:“鳥宿池中樹,僧敲月下門。”“敲”字乃是眼也。又詩:“過橋分野色,移石動云根。”“分”字乃是眼也。
除此之外,“地侵山影掃,葉帶露痕書”中“侵”“帶”二字,“積雨荒鄰圃,秋池照遠山”中“荒”“照”二字也都是字眼。前人于此論述頗多,茲不贅述。
要之,對于賈島而言,時代的荒涼、自身遭際的坎壈以及早年出家所受佛教之影響,這些都使他將目光收歸到一己之愁思、近旁之物象,搜幽尋僻以發現詩意,推敲琢磨以凝練字句。蘇軾評價孟郊、賈島的詩歌是“郊寒島瘦”,賈島之“瘦”于風格而言是清奇幽僻,力避淺俗。所以晚唐五代的很多詩人、南宋的江湖詩派、永嘉四靈以及晚明的竟陵派都受其影響,他們于變風變雅的時代努力尋找孤僻幽深的詩意。賈島之“瘦”于內涵而言則是意蘊淡薄,缺乏深刻厚重、含蘊不盡的情思,其意與《文心雕龍·風骨》“若瘠義肥辭”中的“瘠義”相似。因其詩大多寫身邊的尋常風景與物事,苦思雕琢,終是小家氣象,所以也常遭后世詩評家的批評指責。
(作者系文學博士,河南工程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