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赟燕 胡宇翔 沈碧溪
摘 要:大數據時代,產業化、規模化、專業化的非法收集、使用、買賣、公開他人個人信息侵權行為,使不特定個人的信息安全處于危險之中,損害了社會公共利益。在民法典實施后全國首例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案件辦理過程中,檢察機關以大數據賦能發掘公益訴訟辦案線索,準確把握民法典維護個人信息權益的立法精神,適用民法典對侵權人的侵權行為提出賠償訴請,彰顯了司法保障個人信息安全的決心和力度。
關鍵詞:個人信息保護 民事公益訴訟 民法典
一、基本案情及辦理過程
2019年2月至9月,孫某通過互聯網向他人(另案處理)購買、互換4萬余條公民個人信息,之后通過微信、QQ等方式販賣給沒有金融活動資質的案外人劉某等人,孫某獲利人民幣3.4萬元。劉某等人通過撥打電話、虛構證券交易等方式騙取不特定對象錢款。原浙江省杭州市下城區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原下城區院”)[1]認為,被告孫某通過互聯網非法收集、買賣大量公民個人信息并從中牟利,使得不特定的個人處于被詐騙的危險之中,其行為侵害了眾多不特定多數人的合法權益,損害了社會公共利益,應當承擔民事侵權責任。經浙江省人民檢察院批準,指定該院審查提起本案民事公益訴訟。
2020年8月5日,原下城區院依法履行訴前公告程序,督促法律規定的相關單位和組織提起民事公益訴訟。公告期滿,無適格主體提起訴訟。同年11月24日,原下城區院以孫某為被告向杭州互聯網法院提起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
2021年1月8日,杭州互聯網法院依法公開開庭審理了該案。庭審中,檢察機關認為,應當適用民法典關于個人信息保護的規定,追究孫某的民事侵權責任。同時,對被告孫某進行法庭教育,闡明該行為的社會危害性。被告孫某充分認識到其非法買賣個人信息的行為對社會公眾帶來的不良影響,通過其律師表示認錯悔過。法官當庭宣判支持檢察機關全部訴訟請求,判決由孫某支付侵害社會公共利益的損害賠償款3.4萬元,專門用于個人信息保護等公益事項,并在《浙江法制報》發布賠禮道歉聲明。[2]
二、辦案要點
(一)通過大數據發掘辦案線索
檢察機關通過整合浙江公益訴訟智能辦案平臺、杭州檢察支付寶公益訴訟舉報小程序和下城檢察公益訴訟微信舉報小程序等智慧檢務平臺,從中獲取海量信息,并智能抓取轄區內涉公益訴訟案件線索。2019年9月,公益訴訟線索智能辦案平臺自動推送案件信息,承辦檢察官發現公安機關移送審查逮捕的劉某等人涉嫌集資詐騙罪刑事案件中存在侵害公民個人信息的公益訴訟重大線索,進而開始挖掘“案中案”,充分體現了在辦案中監督、在監督中辦案的思路。辦案過程中,檢察機關依托公益訴訟智能辦案平臺和電子數據實驗室,使用信息化手段對孫某非法販賣的信息數量等情況進行分析研判和證據固定,初步認定孫某通過網絡非法買賣個人信息的事實,遂就孫某侵害眾多不特定公民個人信息的行為作出公益訴訟立案審查決定。辦理刑事案件的同時,同步開展公益訴訟案件調查工作。
(二)確定侵權行為侵害了社會公共利益
在案件辦理中,承辦檢察官嚴格把握事實認定的證明標準,準確認定侵權人行為的公益侵害性。一是查明孫某非法販賣的信息數量與信息性質。檢察機關對從孫某處扣押的U盤進行勘驗,經過嚴密的電子物證檢查,認定孫某非法買賣的公民個人信息共計4萬余條。二是查明孫某的行為具有公益侵害性。承辦檢察官經過調查核實,查明孫某在未取得眾多不特定自然人同意的情況下,非法獲取不特定主體個人信息,又非法出售牟利,侵害了承載在不特定社會主體個人信息之上的公共信息安全利益,侵害了社會公共利益。三是查明獲利金額。孫某手機的微信聊天記錄、轉賬證明等證據顯示孫某從劉某處共收到8筆款項共計3.4萬元。通過上述三個方面的審查,準確認定孫某通過販賣不特定自然人的個人信息獲取非法利益,侵害社會公共信息安全和公共利益的事實。
(三)破解民法典適用溯及力難題
關于本案能否適用民法典的問題,檢察機關認為,被告孫某侵害眾多自然人個人信息的行為雖然發生在民法典實施前,但可適用民法典。理由有二,一是民法典的有利溯及原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時間效力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時間效力的若干規定》)第2條載明,民法典施行前的案件,符合三個“有利于”時,可以適用民法典的規定。在本案中,民法典頒布前,我國個人信息保護的立法較為碎片和凌亂,侵權后的救濟措施不完善。民法典在總則第111條規定了個人信息安全的法益,并且在分則中將人格權獨立成編,將個人信息納入人格權范圍加以保護,在本案中適用民法典更有利于保護公民個人信息權益,更有利于維護數字時代信息管理秩序,更有利于弘揚社會主義人格權保護核心價值觀,符合“三個有利于”前提條件。二是民法典的空白溯及原則。根據《時間效力的若干規定》第3條,在本案中,被告孫某侵害行為發生時,原《民法總則》僅對個人信息作出了概括性的規定,并沒有詳細規定個人信息保護的具體措施,而民法典填補了原《民法總則》的立法空白,對個人信息的定義及范圍進行了細化、延伸和補充,明確了各類信息處理主體在個人信息收集、使用、流轉等各個環節應承擔的責任和義務,為保護個人信息安全公益訴訟提供了重要的指引。[3]因此本案可適用民法典的規定辦理。
(四)厘清侵權責任和訴求
民法典第995條規定,人格權受到侵害的,受害人有權請求行為人承擔民事侵權責任。該條為公民個人信息侵犯行為的責任承擔提供了法律依據。根據本案情況,檢察機關最終確定了兩個訴訟請求,一為賠償損失,二為賠禮道歉。賠償損失適用于被侵權人遭受經濟損失和精神損失的情況。民法典第1182條規定,侵害他人人身權益造成財產損失的,按照被侵權人因此受到的損失或者侵權人因此獲得的利益賠償。本案中,孫某將個人信息出售給案外人獲利3.4萬元,但造成被侵權人的損失難以確定,因此,以獲利金額確定損失賠償數額符合民法典的規定,也更為合理妥當。同時,在侵害已停止、危險已消除的情況下,應以賠禮道歉方式消除社會不良影響。本案中,公安機關已經依法扣押了包含案涉個人信息的U盤、筆記本電腦等物品。孫某非法買賣個人信息的侵權行為已結束,侵害后果已造成。上述物品作為犯罪工具在刑事案件判決生效后會被依法沒收,因此檢察機關無需進一步提出刪除保存個人信息的訴訟請求,應通過訴請孫某在省級媒體上公開賠禮道歉來消除其行為的不良影響并警示社會公眾。
三、辦案思考
(一)以民法典促個人信息保護
民法典誕生于數字經濟蓬勃發展的時代,其精神內核在于回應了大數據時代提出的個人信息安全這一“新考題”。電子政務、數字經濟、智慧社會數字革命方興未艾。在“數字中國”的時代背景下,個人信息是基礎性國家戰略資源。然而產業化、規模化、專業化的公民個人信息侵權行為給個人信息安全帶來了很多隱患。因此,為公民個人信息安全筑起“防火墻”成為亟待完成的重要任務。
這起案件是民法典實施后首例個人信息民事公益訴訟案件,也是檢察機關聚焦民法典與互聯網時代個人信息保護的有益嘗試,為《個人信息保護法》關于檢察機關提起訴訟的相關法條提供了實踐參考。一方面,通過嚴厲打擊非法買賣個人信息的行為,使侵權人孫某受到法律制裁,提高侵權者的違法成本,從而產生警示、威懾作用,實現了“三個效果”的統一。另一方面,以民法典的精神內核為參照,充分發揮民法典對公益訴訟檢察工作的指導作用,為加強個人信息保護、保障國家數據安全提供了有力的司法保障。
(二)以有力監管規范賠償金使用
在本案中,法院判決被告孫某支付公益損害賠償金人民幣3.4萬元,這筆款項暫由檢察機關代領。考慮到檢察機關畢竟不具有相應的公益資金管理經驗,對該筆資金的使用很難做到通過市場運作等方式使得效益最大化,如何對該筆賠償金進行嚴格管理、專款專用、高效監管成為擺在承辦檢察官面前的一大難題。對此,參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慈善法》、國務院《基金管理條例》和《浙江省婦女兒童基金會章程》的有關法律法規和規范性文件之相關規定,檢察機關對該筆公益損害賠償金應當如何存放、管理和使用形成了較為合理的探索性方案。第一,檢察機關與社會公益基金組織簽訂民事公益訴訟賠償款委托管理協議,將該筆資金轉交給基金組織,納入專門公益基金賬戶統一管理。第二,對賠償款實行專項管理、專款專用。公益訴訟賠償金應取之于公益訴訟用之于公共利益維護。檢察機關咨詢個人信息保護領域的專家學者,經過研討論證形成了資金使用方案,包括用于個人信息公益訴訟的支持起訴、個人信息保護公益項目的運營等。檢察機關通過委托管理協議約定委托管理的賠償款的用途,體現公益訴訟賠償金的“公益”特質。第三,檢察機關與社會公益基金組織加強協作,共同出臺公益損害賠償金的管理文件以確保充分運用賠償金開展個人信息保護工作,讓賠償金“活起來”。社會公益基金組織定期制作公益損害賠償金使用情況報告,檢察機關對該賠償金使用情況進行監督。
(三)以民事優先保障被侵權人權益
在司法實踐中,對于侵權行為人買賣個人信息的行為檢察機關一般采取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的方式。在本案中,檢察機關突破了“重刑輕民”傳統理念下的“先刑后民”的實踐慣例,根據刑民交叉案件的具體情況,靈活采取刑民同步推進的方式,在孫某刑事判決尚未有結論的情況下直接就對孫某提起了民事公益訴訟。一方面,民事優先具有可行性。在本案中,孫某將4萬余條自然人個人信息販賣給案外人劉某等人的行為不僅構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而且屬于民事侵權可以提起民事公益訴訟。從民事公益訴訟證據角度來看,孫某非法買賣、提供個人信息的民事侵權行為相對清晰,證據相互印證,因此不需要等到刑事判決后再行民事公益訴訟。且在本案中,公益損害賠償金是基于民事侵權關系提出的訴訟請求,而刑事退贓、罰金刑是為了懲罰犯罪,兩者保護的是不同法益,故互不沖突。另一方面,民事優先具有必要性。個人信息侵權損害常常具有時間緊迫性,而互聯網的無邊界性、即時性會使得個人信息侵害后果傳播范圍擴大。如果采取“先刑后民”方式,等到刑事審判后再追究民事侵權責任,被買賣的個人信息會一直處于危險之中,“二次侵害”的損害后果會蔓延。因此,檢察機關在本案中提起民事公益訴訟,避免因為刑事訴訟程序的拖延導致個人信息侵權損失進一步擴大,可以保證被侵權人的正當權益獲得及時救濟,取得了良好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也為今后同類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案件的辦理提供了很好的借鑒。
*浙江省杭州市濱江區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三級高級檢察官[310051]
**浙江省杭州市拱墅區人民檢察院第七檢察部主任、一級檢察官[310000]
***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區人民檢察院第一檢察部五級檢察官助理[311100]
[1] 2021年4月9日,浙江省杭州市進行部分行政區域優化調整,撤銷下城區和拱墅區,設立新的拱墅區。本文中的下城區院現為拱墅區人民檢察院。
[2] 參見杭州互聯網法院民事判決書,(2020)浙0192民初10605號。2020年11月30日,檢察機關以孫某涉嫌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提起公訴。
[3] 參見唐彬彬:《民法典為保護公民個人信息提供法律依據》,《人民公安報》2020年10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