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夢麗(渤海大學,遼寧 錦州 121000)
隸書由篆書演化而來,其歷史可以從戰國中晚期書法說起,即當時民間流行的古隸書。經過長期的演化,隸書逐漸取代了篆書的正統地位,并在西漢末至東漢初成為官方書體,其中《禮器》《曹全碑》《乙瑛碑》等碑刻是代表作品,即現在所說的“今隸”。東漢碑刻多種多樣,亦有多種書風,簡單劃分為兩類:(1)形體方正,法度嚴謹;(2)法度寬松,疏曠散淡。《禮器碑》《曹全碑》屬于第一類,筆畫勁健,方圓兼備,結體方整。二碑異同之處頗多,值得仔細比較。本文試論《禮器碑》與《曹全碑》異同,以增進認識,為今后習書創作提供啟示與借鑒。
《禮器碑》,又稱《漢魯相韓敕造孔廟禮器碑》,永壽二年(156年)立,現藏于山東曲阜孔廟。此碑用筆瘦硬且有輕重變化,被稱為隸書中的“瘦金書”,結體緊密中又見舒展開張,正中見奇,書風精妙俊逸,端莊秀麗兼之,字體方整、法度森嚴,被古人推為漢碑第一杰作。
《曹全碑》全稱是《漢郃陽令曹全碑》,立于中平二年(185年),是東漢時期重要的碑刻之一,碑文為王敞等人記述的曹全生平。此碑法度井然,用筆剛柔兼備,方圓并存中圓多于方,以秀逸俊美和結體勻整的風格著稱,歷來為書家所重,是漢碑、漢隸之精品。清萬經評云:“秀美飛動,不束縛驟。”
1.起筆
《禮器碑》中“年”字的起筆部分,四個橫畫均呈銳角方出之態,圖左一的①、②、③、④,皆為逆鋒起筆,①、③切筆呈90度,②、④處則為斜切,然后筆鋒下切,起筆處力如刀切,干凈利落,勁爽異常卻又后勁有力,逆入平出,力透紙背,如刀削斧裁般爽勁,正如孫過庭云:“或重若崩云,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碑刻凌厲遒勁的特點在此碑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曹全碑》中的“年”字,四個橫畫起筆部分均以圓筆為主(圖1右一的①、②、③、④),以篆書的起筆方法,回鋒起筆,筆畫受力均勻,由粗變細,于空中虛勢收鋒,線型呈錐狀,線質呈豐潤舒展之狀,整個字呈中正清逸、亭亭玉立之態。蠶頭燕尾橫向極盡伸展,放縱自如,流動暢快,具有橫向的張力。

圖1 《禮器碑》與《曹全碑》筆法對比
2.行筆
《禮器碑》中的“君”字(圖1左二),行筆時有節奏感,提按鮮明,整體線條使人感覺如鐵絲生銹般,外表殘破但如棉裹鐵,包含著剛與柔、骨力與秀潤的鮮明對比。正如衛夫人所言:“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刻碑者于提按、輕重之中找到了完美的切合點,秀潤之中見其雄健骨力。
《曹全碑》中的“君”字(圖1右二),中鋒運筆,線條呈曲線狀,拉得較長,整體圓潤,顯得勁道十足,自然奔放。“君”字與其他隸書的不同之處是其主筆沒有出雁尾,但并未給人突兀的感覺,三處橫畫(圖1右二的①、②、③)排列整齊,給人一種有序的階梯遞進感。
3.收筆
《禮器碑》中的“家”字(圖1左三),收筆處較為方整(圖1左三的①、②、③、④、⑤),末端似用盡全身力氣而為之,有“崩云”之勢,燕尾處慢慢輕挑出收筆,筆法之巧妙精微盡見。清王澍在《虛舟題跋》中說:“漢碑有雄古者,有渾勁者,有方整者,求其清微變化,無如此碑。”他說出了此碑筆法的神妙之處。
《曹全碑》中的“家”字(圖1右三),收筆處不似《禮器碑》方整,以尖收為主(圖1右三的②、③、④、⑤);行筆后提筆出鋒,以圓為尾,收筆蓄勢內斂,含有篆意;燕尾處按筆后慢慢提筆出鋒,不似《禮器碑》燕尾利如刀切,而是給人一種圓轉溫婉和力量內斂的質感。
綜上所述,我們可知《禮器碑》與《曹全碑》有一定的差異,兩碑雖都屬平正端莊一路,但《禮器碑》以方筆為主,有些筆畫細如柳條卻堅韌有力,有些筆畫雖粗如掃帚但不失靈動,不顯呆板。《曹全碑》以圓筆為主,圓中寓方,每個字的主筆都厚實舒展,落筆蓄勢內斂,含有篆意,整體觀之,其書法具有立體感,勁挺生動,秀美有力。
《禮器碑》與《曹全碑》除橫平豎直、整齊端莊、結體扁方外,書法結體于平正中見險絕,奇險中又具方整,一字一奇,不可端倪。二者結體上雖有相同之處,但也頗具特色,這些異同之處值得我們仔細研究,下面選取不同結構的典型例字進行詳細分析。
1.獨體字結構
《禮器碑》中的“名”字(圖2左一 ),上放下收,上半部分“撇”畫拉長,增加橫式,下部的“口”字較為方整,與上半部分動靜結合。整個字方正平穩,正斜相依,斜的動,正的靜,動靜結合,活潑生動。
《曹全碑》中的“名”字(圖2右一),也是呈上放下收之勢,上部的“夕”傾斜,下部的“口”看似平整,實則線條曲直相濟,呈現一種活潑可愛之態。
孫過庭說:“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從此角度看,二碑寓險于平,動靜結合,于一正一偏之中實現了靜美與動美的完美結合。
2.左右結構
《禮器碑》中的“陽”字(圖2左二),其左半部分寫得較為端穩,右半部分的“日”字則向右下傾斜,下部呈橫勢,排疊而出。左右距離很大,中間留出足夠大的空間,若右半部分寫小,那么兩部分則完全沒有關系,它將撇畫增長,造成一種后拽之勢,猶如拔河比賽時將倒未倒之險。“陽”字極盡變化之態,具有畸輕畸重的不穩定感。
《曹全碑》中的“陽”字(圖2右二),整個字勢方正平穩,并不刻意強調橫勢,左半部分書寫較為端正,右半部分帶有動勢,動靜相結合。碑中舒和遒勁,極具奔放飄然之態,平和中正中帶有一股活潑生動的跳宕流動之趣,使靜態的造型又帶著些許生氣。這種動靜合一、氣韻生動的美感,暗合了崇尚陽剛、以動為先的儒家思想。
3.上下結構
《禮器碑》中的“學”字(圖2左三),重心明顯偏上,整個字形顯得更加“苗條”,使人聯想到漢服的設計感,束腰偏上,給人以長而瘦的既視感。上半部分的筆畫繁多,但各個部分之間的留白較大,不會使人產生繁悶之感,呈上密下疏之態,且上半部分為左低右高之勢,下半部分的“子”收筆的時候較為平正,將整個字勢給拽了回來,不會使整個字“倒”下去。
《曹全碑》中的“學”字(圖2右三),整體平穩沉靜,結體偏方,字整體上密下疏,但上部又密中有疏,下部也疏中有密,疏密結合,虛實相生,趣味盎然。董其昌曾說:“作書所最忌者,位置等勻,且如一字中,須有收有放,有精神相挽處。”他指出結字要求對立統一,疏密相間,不可雷同。

圖2 《禮器碑》與《曹全碑》字法對比
根據對上述幾組例字的比較,可以看出兩碑的相同點較多,皆符合方圓兼備、聚散分明、曲直相濟、正奇并用、虛實相生之道。但各自又有特殊閃光點,《禮器碑》在結體上更偏向于外緊內松,字內空間更為開闊。字形偏方,方正嚴謹。《曹全碑》結體中收放關系更為明顯,收的筆畫部分排列整齊,分布均勻,放的部分筆畫更為舒展。字形更偏向扁方,舒展俊逸。
《禮器碑》的章法布局整體上縱有列,橫有行,字距大,行距小,但在局部細節處理上,有時會故意打破行列整齊、中規中矩的中正之感,在橫向與縱向之中產生略微的起伏變化,整個章法給人一種流動的美感。
《曹全碑》由于結體多為扁方形,呈現出字距大、行距小的格局,且行列整齊,碑陽部分橫成行,縱有列,但碑陰部分橫無行,縱有列。此碑是圓筆的代表,與其他碑刻既有相同之處,又具有自身獨特的部分。碑刻以其曲直、方圓、動靜、虛實相結合體現了儒家的“中庸之道”,此碑以極剛之筆寫出了極柔之意,剛柔相濟顯出其陰柔秀美的風姿,達到了“天地之道,協合以為體”的境界。
經過對比分析,我們發現《禮器碑》《曹全碑》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其相同之處為方圓兼備、曲直相濟、動靜合一、虛實相生,書風遒勁秀美。二者的不同之處為:《禮器碑》結構變化多端,碑陰碑陽風格迥異,和而不同,違而不犯。反觀《曹全碑》,風格秀逸多姿,結體舒展勻稱,其字呈扁平狀,整體給人一種秀而不媚、艷而不俗的感覺,猶如行云流水,飄逸風流。將對碑刻對比研究結果轉化為書寫實踐理論,將理論與實踐相結合,可使書法作品變化豐富、生動有趣,對今人學習和創新書法具有重要的啟示作用。
①(清)萬經:《分隸偶存》,《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424頁。
②(唐)孫過庭:《書譜》,《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129頁。
③(東晉)衛夫人:《筆陣圖》,《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22頁。
④(清)王澍:《虛舟題跋補原》,《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674頁。
⑤(唐)孫過庭:《書譜》,《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129頁。
⑥(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5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