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姝琦
(西安電子科技大學,陜西西安 710126)
老舍的長篇小說《四世同堂》以三部、百段、百萬字的結構展現了抗戰歲月里北平的城與人,探尋老舍的創作根源,不得不談及他對但丁《神曲》的學習借鑒,在此過程中,老舍形成了自己靈的文學觀念,并以靈的生活的書寫為指向進行國民性批判,以期拯救國民靈魂。以往學界有關《四世同堂》“靈的文學”的研究多是偏重史料舉證,從老舍的生平經歷聯系到基督教本身的發展,但本篇論文嘗試將《四世同堂》主題分析與“靈的文學”的觀念探討結合起來,結合三部曲漸進的主題來解讀。既然老舍是但丁《神曲》的忠實追隨者,他閱讀學習《神曲》的過程也是文學接受的過程。老舍對于《神曲》的接受在《四世同堂》的書寫中達到了高潮,融入個人生命體驗完成了中國式的《神曲》。
老舍“靈的文學”觀念的形成經歷了三個階段,之后貫穿了他的創作生涯。青年時期的老舍在宗月大師的啟蒙下接觸到了佛教,更為確切地說,是從宗月大師的言行事跡中獲得了靈魂的教育。宗月大師一生致力于投身慈善事業,老舍在他的資助下得以接受教育,并且在耳濡目染中形成了仁愛助人的思想。至于老舍本人是否對佛教有深刻細致的了解,他曾請教許地山先生開佛學入門必讀的經書的簡單目錄,但他“始終沒有照這計劃去做過,所以并不認識佛學是什么”雖然老舍可能出于自謙考慮才作此言論,但也可從側面說明佛經的深奧精妙,單靠佛學者的推動無法在民眾中取得良好的效果,佛教終究未滿足老舍的精神需要。
滿族好友寶廣林向他介紹基督教,五四啟蒙者們也在推行宗教啟蒙,基督教在中國迎來了第四次傳教熱潮:傳教者大辦新聞出版、慈善事業,開辦學校和醫院,對開啟民智與推動中國現代化進程做出了貢獻。基督教服務處于苦難中的中國人;有無數傳教士通過開展社會福音運動讓中國人領受圣靈的澆灌,使基督福音進入內心。就這樣基督教從一開始就契合了老舍的內心追求,他1922年加入基督教,在北京缸瓦市基督教福音堂任“知事”做些社會服務工作,1924年赴英國擔任倫敦大學東方學院的中文講師,開始了他對基督教的進一步認識。
在國外生活期間,《神曲》成為老舍一生創作的向導。但丁在維吉爾與貝雅特麗齊的指引下經歷了三界之行,最終收獲在天堂中獲救的喜悅。老舍曾指出但丁為西洋文藝苑開辟了“靈的文學的園地”,不但談人世間事,而且談道人世間以外的“靈魂”,上說天堂,下說地獄,從中世紀以來,靈的文學成了歐洲文藝強有力的傳統。但丁講述不同靈魂生前的行為,并規定了他們死后的位置。老舍認為“我國的人民仍都是善惡不辨,是非不明,天天在造惡,天天在做壞事”,他想要推動中國靈的文學的發展,與但丁的“拯救”意識同中有異。他勸誡國人棄惡揚善,是基于現世的道德評判,而不是依賴于末世審判。
1941年《靈的文學與佛教》直接表現了他對“靈的文學”的真切呼吁,老舍在《神曲》的指引下,激發了自己的借鑒動機,并且達到了文學接受活動的最高境界,體現在自己“靈的文學”創作中。但丁在《神曲》中將貝雅特麗齊的形象升華為圣母、天使,但丁與她的感情升華為天使之愛,也升華了但丁的思想。同樣老舍青年時期的仁愛助人的思想,在國家危亡之際上升為國家民族至上的觀念,他要為國人書寫“靈的生活”,從靈魂深處勸人向善。在靈的文學實踐過程中,老舍一直有“要寫出一部像《神曲》那樣完整的東西的愿望”在經歷未竟的《蛻》與《火葬》后,他終于完成了《四世同堂》,堪稱老舍靈的文學探索與實踐的集大成者。
在《四世同堂》中,老舍對于《神曲》的接受可謂達到了高潮階段,它是老舍基于小說文體,以“三部曲一百章”的結構范式并融合他本人在抗戰中的生命體驗來進行創作的,以北平小羊圈胡同為背景,通過記述祁家、錢家、冠家和其他居民之間復雜的矛盾糾葛,表現了抗戰時期北平淪陷區普通民眾的生活百態。老舍并不單單追求形似,《四世同堂》實現了對《神曲》的靈魂式模仿,在創作過程中進行了創造性轉化,使之更契合國民生活。基于這樣的目的性創作,老舍無疑也在寫作過程中預設了他所面向的“隱含讀者”。本章將基于三部曲的結構,進一步解讀《四世同堂》實現“靈的文學”這一創造性轉化的過程。
1944年,老舍曾寫道:北京“已經不是我的記憶中的樂園,而是饑寒交迫的地獄”同年,他寫作了《惶惑》,不像《地獄篇》中設定了地獄的不同圈層,老舍將敘述地點縮小為北平的小羊圈胡同,這里涉及的每一個人雖然看似都是活生生的人,但在民族危亡時刻,所有人的痛苦猶如身處地獄。
“全胡同里的人,在北平淪陷的時候,都感到惶惑與苦悶”,祁老太爺在瑞全不辭而別,自己沒有過成七十五歲生日之后陷入惶惑當中,災難持續三個月便恢復平靜的預言不再成真;瑞宣在舊倫理與新教育的雙重矛盾中對自己未來的道路充滿惶惑;金三爺在日本人攻城女兒守寡,親家受了重傷后意識到家園淪陷與自己息息相關,開始對于“什么是國家”充滿惶惑。陷入惶惑讓人們主動或被動地跳出自己的舒適圈,惶惑的產生象征著民族國家意識的覺醒。《惶惑》中有幾處較直接地提到“地獄”,可以看出《神曲》對老舍的潛在影響。在瑞全堅持要離家加入抗爭時,大哥瑞宣提醒道“逃出去后,不是由地獄入了天堂,以后的困難還多得很呢”,影射抗爭只是邁出的第一步,還要經歷重重困難和考驗。瑞宣曾說“亡了國連死人也要受刑”,“死亡,在亡國的時候,是最容易碰到的事,生活在喪失了主權的土地上,死是他們的近鄰”,暗示如果亡國,人們將永遠陷于地獄之中,承擔更大的痛苦。老舍也回憶了北平的“天堂”是怎樣的情景,在太平年月,“北平之秋就是人間的天堂,也許比天堂更繁榮一點呢!”也是“記憶中的樂園”本來的境況。
錢默吟與維吉爾的形象類似,都是睿智的詩人,錢老人指引著小胡同里的進步青年,自己家破人亡,也要堅定他們反抗的信念。二號院的李四爺,可以說是老舍塑造的完美的善人。“他不但關切著人世間的福利,也往那死后所應去的地方望一眼。他的世界包括著天上與地下。”他是用義舉善行去表現他的心,他的心是在人與神之間發生作用的一個機關。在這一部中,老舍向讀者拋出了生存命題,在昔日的樂園人人都只為自己的幸福考慮,國家于己而言是個陌生的概念;今日的地獄困境,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個人的選擇又會帶來不一樣的結果。
《偷生》從禁止使用法幣,常二爺受辱寫至大赤包下獄,冠曉荷被抄家。國事危急,小胡同里的各戶人家幾家歡喜幾家愁,他們在惶惑中茍且偷生。結果不是超越便是墮落,有人在反思著尋求救亡的道路,有人在絞盡腦汁大發國難財,深陷囹圄卻不自知。
瑞宣為了生活去幫助外國人做事,仍然是一種逃避,他深刻地意識到自己堅守的傳統孝悌之道成為他的牽絆,耽誤了拯救國家的大事,他在矛盾中愈發受到折磨,內心煎熬。維吉爾最終仍然困囿于地獄,但錢老人通過自己的經歷,不斷思考實現了靈魂得救,在現世中獲得了新生,他找到了自己生活的方式,明白了“佛為什么要出家,耶穌為什么打赤腳,文化就是衣冠文物”,獲得了暢快與自由,以自己的方式愛國。甘于墮落者一時風光,但內心卻始終陷于不滿足的惶恐之中。大赤包除了國事,對什么都侃侃而談;她認為自己是個天才,仿佛日本人因為她才取得勝利。冠曉荷不滿足于太太做所長,認為“白亡了會子國。”招娣不分善惡,自甘墮落,斷送了她的青春,成為與妓女為伍的小婦人,他們變成了“妖精”。
《地獄篇》中但丁以上帝代理人的名義將地獄變為審判庭,讓不同的靈魂按照不同的“惡”在不同的圈層受苦;《煉獄篇》為基督徒構筑了七層平臺,靈魂接受磨煉消除罪孽可以獲得升上天堂的資格。老舍在《偷生》中允許人自己選擇,絕境中面臨來自心靈考驗的人們,被賦予了獲得自我靈魂救贖的權利。國民在自我反思的過程中,看到了不同的世界,各自找尋自己前進的道路,不同的選擇背后等待著他們的結局是地獄或通過考驗后的天堂。
《饑荒》給所有的惡人安排了相應的懲罰,在北平內外進步人士的努力下,抗戰終于勝利。一開始韻梅因諧音“運煤”而被大家稱為“小順兒的媽”,“在艱難歲月里,她把操持家務視成無可推卸的責任”;韻梅雖沒有出過北平城,但她在多年的折磨困苦中把自己鍛煉得更堅強勇敢,她的世界已經擴展到了高山大海,也許這就是她的國家。作為固有舊時代思想的女性來說,多年的困苦甚至于達到了如此震撼的啟蒙效果,是完美的蛻變,但靈魂的拯救是未竟的。老舍似乎想通過“遺失”的后13章來引起人們對于“靈”更深層的關注。
《神曲》在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最后13章,后來終于輾轉補齊。《饑荒》的最后13章也如出一轍,1980年代馬小彌從英文翻譯成中文得以補齊。有相關資料顯示,“老舍在美國的時候,曾幫助國外譯者將《四世同堂》節譯成英文,”節譯本比《小說》月刊上刊出的中文版多了整整十三段,包括了中文版中沒有的結尾。“在日本中國研究所出版的日文縮寫本后記中,提到了老舍寫給在日本的謝冰心夫婦的信件,信件中老舍寫了《四世同堂》第三部的提綱,”將之與英文節譯本和中文版對比,發現英文節譯本更完整。而老舍最后13章未與其他章節共同呈現給世人似乎是他精心設計的。后補的13章實現了“大團圓”式的結局:惡人得到懲罰,國家得以保全,但是老舍為什么不急于向讀者傳達這樣的結局呢?
末尾13章的留白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老舍對于《神曲》的文學接受讓渡給了讀者對于《四世同堂》的閱讀接受。伊瑟爾在文本的“召喚結構”中強調,本文是在讀者閱讀過程中才現實地轉化為文學作品的,本文的潛在意義也是由于讀者的參與才得以實現的。本文具有結構上的“空白”,有待于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填補與寫實。老舍在創作《四世同堂》之初,就渴望創作出像但丁《神曲》那樣完美的作品,彰顯“靈的文學”,書寫“靈的生活”,老舍在創作過程中預設了隱含讀者,他期望讀者可以獲得靈魂的洗禮,增強國家意識。為了使創作目的更好達成,老舍站在讀者的角度,在87章之后留有暫時的空白,促使讀者進行想象。真實的讀者與隱含的讀者存有偏差,作為接受者他們不會完全按照作者預設的那樣。因而實際的本文在公開時,會在情節安排上對讀者的心理產生影響,如妞子之死。況且良知的喚醒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要想這種來自靈的啟迪深入更多國人的心中,老舍深知還需無盡的努力。由此形成了未竟的完美、永恒的遺憾。
自戊戌變法以來,中國學人將但丁視為效法的榜樣,最早的梁啟超曾說:“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直到抗戰時期,國人仍然普遍冷漠,阻滯了邁向現代國家的進程。究其根本,源于封建專制下人民將國家的發展全權歸于國家君主,沒有對于國家的歸屬感,將全部的身心投入到家庭的關系中。一些較早覺醒的人敢于反抗,但他們將矛頭指向了統治中國的滿族人,造成了老舍的身份焦慮。要實現民族團結,關鍵在于讓人們形成國家意識。《四世同堂》無法像《神曲》跨越地獄、天堂的廣闊空間,而基于小家庭來展開敘述的原因也集中在此。老舍從小胡同中找尋典型形象,以傳達希望為重心,呼吁人們形成愛國之心。
老舍著重表現了瑞宣思想的轉變,瑞宣作為大家庭中的長子,雖然接受過新式教育,但是在人生選擇時缺少了老三的魄力,他要承擔家庭的生活問題;他不想看著學生淪為“亡國奴”,但是時常猶豫是否敢于辭職。家國之間的矛盾,對瑞宣進一步思想的突破造成了阻礙。在學生被迫舉旗游行、冠曉荷一伙人的賣國行徑的刺激之下,他的愛國意識逐漸被激發出來,愛國心就是他的宗教信仰,只要無數中國人愿意抵抗,中國就一定會有希望。他不斷地思考,既要發揮自己知識的長處,還要在短處堅強自己,在錢默吟的引導下,瑞宣逐漸找到了愛國的自我定位:他為學生帶來鼓勵,使他們不至于還未形成國家觀念就忘記國家;擔任地下報刊的編輯,幫助革命黨把稿件送出城。這對于無數像瑞宣一樣的中國知識分子們無疑是具有鼓舞與啟示力量的。
生在某一種文化中的人,未必知道那個文化是什么,像水中的魚似的,他不能跳出水外去看清楚那是什么水。[只有立足于本國文化環境,深入了解本國文化,中國人才能自信,成為棟梁,逐步通過教育激發新一代的國家意識,從而發揮民氣,過靈的生活,揚善行、棄罪惡。
老舍通過《四世同堂》的創作實現了“靈的文學”的實踐,為抗戰時期的國民書寫了“靈的生活”。老舍通過無數靈動的人物塑造從自己國民性批判的視角,展現了從“四世同堂,四世都要一齊作奴隸”的困境到進步青年國家民族意識覺醒的艱難過程。每個人都在掙扎著生活,老舍也給出了回答:亡國就是最大的罪,沒有反抗精神的民族終將會滅亡,要讓“善”成為天上和地下之間發生作用的機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