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 地
內容提要:昆腔,與高腔并為南北曲腔兩大宗,自明中葉至清中葉曾達到當時的民族藝術的高峰,在我國民族戲劇音樂史上始終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和作用。昆腔在“韻”“板”“腔”“調”四個方面皆有其特點。
“節奏”,對我國民族音樂,意思是節制音樂(奏、唱)。我國一般都以“板”為用。
我國的唱,節奏來自文體。上面說到,識字辨聲,明韻知律,然后可以知句式、分句讀,昆腔唱的是“南北曲”,“南、北曲”是長短句體,斷句、知句式才能讀文詞、解辭意。句式、句、讀,便是曲唱的節奏之本。唐代牛僧孺有云:“板以句樂”,其前提是:韻以句曲——用韻來句斷詞曲,然后才知在何處擊板,以句斷音樂。“韻以句曲,板以句樂”,便是節奏。
“以文化樂”“依字聲行腔”的曲唱,其根柢是吟唱——其句內步節之間、步節內字與字之間,只按唱者的語氣、呼吸而張弛,有相當大的隨意性,并無規整的節奏運動,故稱“散”——吟唱是“散”唱。“板以句樂”在吟唱即散唱中的方式是:一文句吟唱了,擊一板;即散唱無“板”,聲盡而下,稱“底板”。至今,昆唱中,許多北曲都還用這種方式,如《刀會》中[新水會]→[醉春風],等等;有不少路高腔也猶用此法,擊“底板”或“底鑼”。世稱這類節奏為“散板”;散唱又稱“散板唱”。
根據文體文辭的韻斷、句讀,及句內的步節,用“板”為節制,以規整的節律,“拍”出:句與句之間、句與讀之間,以及句內的各字組步節和字與字之間的疏密來,即為“板拍”。這類節奏,俗稱“上板”,其唱俗稱“上板唱”。有規整節律的“板拍”,在曲唱、劇唱是主要的、大量的,以致通常說到“節奏”指的就是這類“板拍”“上板”的節奏。
所以,制曲打譜(即“譜曲”)的第一步,是“點板”,即確定“板位”“字位”。
板位,是指在既定文句文辭上,擊“板”的位置。
用韻的句末字必為板位。這是第一原則——“板以句樂”,以韻位為板位。
一句內,一般以步位為板位。
如《玉簪記·秋江》首曲[水紅花]:
天空云淡蓼風寒透衣單江聲凄慘晚潮時帶夕陽還淚珠彈愁腸千萬(下略)
板以句樂,韻位如上例中“寒、單、慘、還、彈、萬”字必為板位。再者,以步位為板位——我國詩、詞、曲,通常以兩字為一步(“北曲”中有三字步),上例中“天、云、蓼、透、江、凄、晚、時、夕、淚、愁、千”字系步位,當擊板;然而,“凄慘”“千萬”系兩字句腳,其“凄”“千”二字不宜再擊板;又,上引[水紅花]系一“雙拽頭”即由兩段組合“江聲凄慘”系上段末,未全結束,若“慘”占滿一板時值,便成“單調”唱法,故,下段首步“晚潮”二字上不打板。如此,上引〔水紅花〕其板拍為(板位用、記號):

這,便是“點板”。明末崇禎、清初順治間,出現了一些有點板的曲譜,如《太霞新奏》《南詞新譜》《九宮正始》等。茲為便目,將上例橫寫,并在韻句后加句號,以示:

如上說,一步一板兩字;如此,韻字,它一個字占一板,其字后便有個“空”位(即上。號處),在此“空”處輕擊一下板鼓,稱之為“眼”——眼,空也。這,便是古代曲家所謂“其力在‘板”,“緩處見(現)‘眼’”。這樣,“眼”便演化成為一板時間內的均分,從而,又有了眼位。
(一)兩字為步,步內兩個字連接較緊,即在一步內后一字與其前一字的時值不宜大于與下一步前一字的時值。步位為板位,眼位便在步內,或在一步的后一字上或在其后。若一板時值內,兼及兩步,眼位即在兩步的中分處,仍以上引為例說,其板眼為(眼,在字上的用〇,在無字處用△為符號;并用單縱線與延長記號等現代符號以便目,下同):

從而:句、步分明,板、眼有則。“板眼”便成為“板拍”的律動單位。
(二)昆唱,“以文化樂”;文句,句末或以一字為步,句內必兩字為步;所以,昆唱,只有無板眼的“散板”,沒有無眼的“單板”。
(三)曲有“急曲子”“慢曲子”。一般地說,句字出口連接較快的為“急曲子”;句子出口連接較緩的為“慢曲子”。出口連接較快,在一板時值內點一“眼”已可,出口連接較緩的則在板與眼之間,更擊板鼓以勻分時值,謂之“小眼”。如此,有兩種“板眼”組合:
1.一板內一眼,稱“一板一眼”,或“一眼板”。
2.一板內三眼,稱“一板三眼”,或“三眼板”。一板內的三眼,板后小眼稱“頭眼”,中分一板時值的稱“中眼”,中眼后的小眼稱“末眼”。
一板一眼的例,見上。
一板三眼(小眼符號,在字的用·,無字用▲),如《牡丹亭·驚夢》中:

一板一眼、一板三眼,這兩種板眼組合對全國影響很大,凡戲曲音樂無不依此。
(四)正昆中,又有更緩的;則在一板三眼的板與眼、眼與眼之間更添四眼,為“一板七眼”,為使板眼之聲不過疏,唱者不致有失,在“一板”時值中分處即“一板七眼”的“第四眼”處擊一板——有板之聲而非板位的“板”,稱“贈板”;贈板也就作為“七眼板”的稱謂,用贈板的曲子稱“贈板曲”。
如(贈板符號,在字用×,無字用|×;文詞間用 虛單縱線):

上為七言例,其四言,則有兩式,即有較一般三眼板上四言為緩的“贈板”四言,還有較贈板更再緩的四言,如《驚夢》中:

正昆中,贈板用得甚多,都用唱南曲,它最能體現“水磨”唱法,故唱贈板曲的折子。往往成為正昆唱功戲的名折,可謂昆唱的代表。
(一)贈板、三眼板,是一眼板的擴展,其根柢是吟唱——文句中步節的節奏。茲將諸上引例句并列,并附吟唱即散唱,以資對看。七言:

四言:

板位、板數都是相同的,即不論一板內有一眼、三眼、七眼(或十五眼);一句式的板位是相同的、板數也是相同的——以上是作為典型的“正格”而言,在實際演唱中,有各種變化。
(二)一板內所以有眼數的不同,在于其句內文字出口有快慢,使唱同一句式的時間有短長、擊板速度有快慢。一般地說,一眼板比三眼板快一倍,三眼板比贈板快一倍;即不同“板眼”之間,“一板”的時值是不同的,而“一眼”的時值則約略相同。若用現今一般的說法,一眼板為二拍子、三眼板稱為四拍子,則“一拍”的時值、速度大致約略相同。
如:

如此,“板眼”又有了速度的含義。后世,各類各種戲曲音樂中的所謂“快板”“慢板”等,蓋始于此。
(三)昆唱,“以文化樂”,以句的韻、步為板位,“一板”內——從上板的字算起到句末在板的字以前,字有定數,如:
七言,一板兩字
四言,一板三字
反過來說也一樣,各種“板眼”中,“一板”內字的拍子有定數,如:
七言,在一眼板2/4,一板內兩字兩拍;在三眼板4/4,兩字四拍;在七眼板,兩字八拍。
四言,在一眼板2/4,一板內三字兩拍,在三眼板4/4,三字四拍,在七眼板8/4三字八拍;在十五眼板16/4,三字十六拍。
七(五、三)言句中字的“板拍”與四(六)言句中字的“板拍”,是兩種不同的節奏,使“南北曲”長短組合的節奏十分復雜而豐富。
字位,是指文句中諸字在板、眼上的位置。
板位、字位,是唱句中步節文字與板、眼的關系的兩個角度,如“天空云淡蓼風寒”,從板位說,是以句末字為板位,各步步位為板位,各步后一字為眼位,從字位說,是句末字在板上,各步的前一字在板、后一字在眼。
根據文句步節和文辭確定板位即“點板”,是主;按板、眼,安排、調節句中諸字的字位是從,為輔。
“南北曲”長短句體,不計“襯字”,有一言至七言七種句式(八言作兩四言計);各種句式,在曲牌中又分別處于韻(句)、句、讀等不同地位,字聲有平上去入,其調值長短不同,文辭又有詞語組合的差異,又有音樂上的各種需要,等等。因而,昆唱中,其句式字位極其復雜多樣,情形極其繁復陸離,似不可梳理;其實——
(一)七言的字位、四言的字位,是兩種最基本的字位
上引七言及四言的字位,是七言、四句的字位的基本情況,可謂“正格”。
1.七言。末字在板、步步在板,為“正格”。為與上一句能連接較緊些,其首步在眼,用得更多——如上引各種板眼中的七言諸例:

2.四言,末字在板,首字在板,占兩板——如上的各種板眼中的四言諸例,為“正格”:

(二)1.五言、三言字位,只要末字在板,無論眼起、板起,都是截自七言字位,亦為“正格”。

三言正格:

2.六言甚少,乃四言的前伸;同樣,只要末字在板,即為“正格”。
六言,原則上無板起者,皆起于眼。

(三)“縮板”“擴板”
所謂縮板、擴板,是以句式在“一板”內字的定數為基準。
1.縮板,用于七言、五言:

2.擴板,用于四言,上面說的“十五眼板”就是一種擴板。

“贈板”實即為“擴板”,上三擴板即當為:

3.縮板與擴板,在使用上不同。
昆唱,在一曲牌內用一種“板眼”,每板內字數皆定格,一般無變動。其七、五言偶用縮板,一般用在連續七、五言之間,以調劑。如《琴桃》中[懶畫眉]四支:


又如《紫釵記·折柳》中四支[寄生草]亦如此(板起例):

四(六)言用擴板,則由于與七(五、三)言間用時,節奏參差兩兼。
(四)“三字腳”句與“四字腳”句的參差
句腳定位是句式字位中最重要的根基。上面已說到,“三字腳”與“四字腳”的節奏參差,即“四字腳”既可與“三字腳”相通,又可與五言相通。

如《尋夢》中的[三月海棠],以七言為主,間用四言,便出現上述的情形:

因而,在長短句并用時,便出現錯綜、交叉的節奏組合。
(1)兩用正格。如上引《秋江》[水紅花]

又,同折[五般宜]

這支[五般宜]的末句,可以用來說明四言擴板與五言的關系。[五般宜]與前面的[五韻美]甚相近,所異者即此結句。[五韻美]結句為四(六)言,[五般宜]結句為五言,二者的關系很相近而可通:

這種關系的例子不少,如《游園·驚夢》中

如果,“付與斷井頹垣”句中添嵌一“與”字,或“萬紫千紅盡開遍”句在刪去“盡”字,則二者句式字格便發生了顛倒,成了:

“三字腳”“四字腳”節奏相異而可通,使長短句兩類不同句式字位,對比和諧。
(2)在七(五、三)言與四(六)言兼用時,兩用正格的情形不甚多,多系四言正格與其擴板并用。如《游園》中[皂羅袍]→[好姐姐](擴板處用“贈板”記號)

如《驚夢》中[畫眉序]連用四言擴板:

(五)“變格”,凡末字在眼的句式字位,皆為“變格”
一般地說,變格:一在三言、四言;二用在讀、句上。韻(句)一般不用變格。如上引[五般宜]中二例、[好姐姐]中一例、[畫眉序]中一例,系三言讀、句:

[畫眉序]有二例系四言句:

讀與句的差異、讀輕、句重,讀接近于“襯字”,無格律:句自成一句,須守格律。在“板拍”,讀中諸字出口密,不間歇;句則出字疏,有時且用擴板,如上“珍護芳菲”。
讀、句的“字位”處置比較隨意,規定(一般)不能落在板上,故而并不能說是真正“變格”。
真可稱為“變格”的,是韻(句末)字字位落在眼上的用法。這在“南曲”中比較少見,在七(五)言中尤其罕見;四(六)言中則偶有,如上引[好姐姐]中“啼紅|杜鵑”可見一例。用四言變格最多的“南曲”折子,如《千忠戮·慘睹》,大多也是“句”,或原可不用韻而用了“小韻”的“句”(見下)。
四言,由“二二”兩步構成,其變格,末字在眼,其前提是該步(倒數第二字)必須在板,即為七言正格前四字的字位:

如《慘睹》中[刷子芙蓉][錦芙蓉]:


以上兩曲,共廿一句,內:用韻的二言(插句)、三言(8、18)、五言(1、13)|七言(10|20),皆正格,四言(3、5、15、17)亦正格,且用擴板,以上十一句;余者,非韻位的“句”五(2、4、6、14、19)、用仄三句(7、9、19),末字在眼、其步位在板;真可稱“變格”的唯[錦芙蓉]首起三首、四言兩句(11、12)。
“北曲”中使用“變格”較多,如《掃秦》中[堯民歌]全曲用“變格”——句句韻,句句落在眼上:

這可能“北曲”基于吟誦、吟唱有關。即使如此,其“三字腳”諸句式韻字落于眼上的也是很少數。
襯字
關于“襯字”“南、北曲”差異很大。
“北曲”其步節不穩定、句式不穩定,其步,可二字成步、三字成步,又幾可任意加“襯”,使句內步數無定,步內字數無定,如著名的關漢卿[一枝花]《不伏老》中,將一句七言加“襯”加到二十字。
恁子弟每誰教你鉆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
即如在唱的,如著名的關漢卿《刀會》中[慶樂原]末句,在馬致遠筆下僅三字,在《刀會》則為:
有義孫劉目下反成做吳越
甚難分“正”“襯”。昆唱中辨“襯字”主要在“南曲”。
“南曲”,其句式、步節穩定,“襯字”少而可辨,昆界向有“襯不過三”的說法。如上引例中[水紅花]全無襯字,《琴挑》四支[懶畫眉]計139字,僅5襯字。若用,則必在句前或字間,不占“位”——唱時在眼,理論上不占位,絕不能在板。如:

“板”——“板拍”“板眼”“板位”“字位”,是節奏之則。我國民族民間音樂無不依此。我國漢民族的曲唱、劇唱,有節奏之格范——“板眼有則”而“按節而唱”蓋自昆唱始。而“板”——板拍、板眼,板位、字位,在昆唱中即在昆唱“腔句”中有極其重要的地位。
(附)板眼符號——寫在“字”(包括文字及工尺譜字)右側。
板:、 在字處的板,稱“正板”。
- 無字處的板,稱“腰板”,“底板”同此,
× 在字處的“贈板”,
× 無字處的“贈板”,稱“腰贈板”。
眼:〇 在字處的“中眼”,
△ 無字處的“中眼”,稱“腰中眼”,又稱“側中眼”,
● 在字處的“小眼”,或分“頭眼”“末眼”,
▲ 無字處的“小眼”“側小眼”,或分“側頭眼”“側末眼”。
(附)文辭板眼譜,《游園》[步嬌嬌](為便目,按句分寫),與簡譜對照:


(未完待續)
①“散唱”當系“北曲”唱的主要方式;其“上板唱”或系“入‘南曲唱’”之后的現象。
②我國民族音樂的節奏與“西洋樂理”中節奏觀不同,反映二者音樂本體構成上的根本差異之一。
③單縱線,系借用以示板位。線后為擊板處,故劃在字前。
④這支[畫眉序],眾家曲譜都標作三眼板(其速度略快);若承認昆唱中有贈板,此曲標三眼板乃失誤。故校如上。
⑤“北曲”中,僅《荊釵記·男祭》中一支[折桂令]用贈板。
⑥“南北曲”中,嚴整的六言甚少。其六言,多加“襯”而似“三四”結構。有些“六字句”則系四言前加“襯”,故無板起之六言。
⑦五、七言也偶用擴板,如《慘睹》[小桃映芙蓉]“慘—|睹-俘-囚-|狀-”罕見,且實系四言擴板內添一字“俘”,故略。
⑧此按現代昆唱的板眼符號,與其他有些戲曲所用略異,即較細些,如“▲”,在昆為“側小眼”,有些則用“腰中眼”(不注小眼);又,除昆外,皆無“贈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