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性別平等話語權應對西方中心主義話語體系的挑戰和發展路徑
——兼論全球性別平等指數對中國的評價

劉永吉

國際組織發布的全球性別平等指數①雖然國際組織發布的評價各國性別平等狀況的指數名稱各不相同，但是由于都是對各國性別平等狀況的評價，本文把這些指數統稱為全球性別平等指數。同時，在論及某一個具體指數時，使用其本身名稱對應的中文翻譯。社會影響力很大。普通大眾和專家學者時常引用這些指數評價評判不同國家的性別平等狀況先進或落后。近年來，中國在世界經濟論壇發布的全球性別差距指數（Global Gender Gap Index，簡稱GGGI）中排名大幅下滑，引發了人們對該類指數的反思。這些指數對中國性別平等狀況的評價是否科學？作為一種性別平等話語，這些評價指數對中國的性別平等話語權會產生什么影響？中國應當如何應對關于性別平等話語權的競爭？這些是值得深入研究的現實問題。

一、全球性別平等指數及對中國性別平等的評價

（一）全球性別平等指數基本情況

20 世紀90年代初期，聯合國開發計劃署開始設計開發性別平等指標體系，定期測量世界各國的性別平等狀況。30 多年來，多個全球性和地區性政府間國際組織以及非政府國際組織設計性別平等指數，開展國際性別平等評價，形成了從數據采集、評價比較到宣傳推廣的全鏈條活動，其生產的全球性別平等指數借助互聯網和社交媒體的廣泛傳播，構成了一種影響力很大的性別平等話語，影響或改變著各國政府、媒體、大學以及社會對世界各國性別平等狀況的認知。

這些指數通常以國家（地區）為單位，評價一定地域范圍內各國（地區）總體的性別平等狀況，或者各國（地區）在教育或者政治等某個方面的性別平等狀況。根據這些指數評價的是各國（地區） 的總體性別平等狀況還是單項性別平等狀況，可以把這些指數分為綜合指數和專項指數。例如，世界經濟論壇的全球性別差距指數是綜合指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教育性別平等指數GPI（Gender Parity Index In Education）和國際議會聯盟的世界婦女政治參與排名（Women in Politics）是專項指數。此外，根據這些指數評價的國家（地區）所在的地域范圍，可以分為全球指數和地區指數。例如，歐盟設計的針對歐盟國家的性別平等指數GEI（Gender Equality Index）和聯合國經社理事會非洲經濟委員會針對非洲國家的非洲性別和發展指數（African Gender and Development Index）是地區指數。需要說明的是，通常在綜合指數中包含專項指數的內容。例如，世界經濟論壇的全球性別差距指數既給出了總體性別平等狀況排名，也給出了教育和政治等專項性別平等狀況的排名。表1 根據相關國際組織的報告整理出了主要的綜合性全球性別平等指數情況。

表1 綜合性全球性別平等指數

（二）全球性別平等指數的主要特點

綜合分析這些全球性別平等指數，可以看到以下特點。在時間上，全球性別平等指數大多在20 世紀90年代以后產生，而2010年前后參與組織和設計的指數明顯增加，這與全球化的進程基本一致。在開發主體上，從聯合國、經濟合作組織等政府間國際組織，逐步拓展到歐盟、非盟等地區性國際組織和世界經濟論壇等非政府國際組織，開展這項活動的組織逐步增多。在納入評價的國家（地區）上，納入評價的國家（地區）從少到多，最終全球所有主要國家（地區）都被納入評價。在評價內容上，從最初僅僅關注收入、教育等少量指標，拓展到包含經濟、政治、衛生、教育等多個指標的綜合評價。在從事研究評價工作的人員上，這些指數的設計、數據的收集和報告的撰寫等主要由英美著名大學的學者完成。在數據來源上，形成了全球性數據收集網絡，包含大量數據的數據庫以及數據共享機制。在指數生產目的上，這些指數評價報告都存在明顯的政策導向，目的在促進各國性別平等政策的改變。在傳播影響上，這些指數的影響逐步擴展，特別是隨著全球互聯網的信息傳播，影響到全球政府、媒體和學界對性別平等的認識和行為。在指標設計方法上，存在趨同性，均采用本國內部男性和女性平均值比較的方法判斷性別平等程度，采取經濟、政治、教育等各方面指標相加的方法形成總體評價。

（三）全球性別平等指數對中國的評價

根據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發布的 《人類發展報告》、世界經濟論壇歷年《全球性別差距報告》、經濟與合作組織的《社會制度和性別指數報告》、平等測量2030 組織的報告，整理了2006年以來中國在這些性別平等指數中的全球排名，見表2。①年份從2006年開始，是考慮到數據的可獲得性與可比較性。雖然當年年度報告使用的是上年或者之前數據，但是為避免引發混亂一律采用報告發布的年份標記，空白處無當年度數據。考慮到平等測量2030 組織是非政府國際組織，而且該組織所發布的報告綜合性較強，有一定代表性，因此選取了這個組織的指數報告。

表2 中國在主要全球性別平等指數中的排名

從表2 可以看出，中國在一系列全球性別平等指數中的排名差異很大。在經濟與合作組織2009年排名第31 位，在平等測量2030 組織2019年排名第74 位，而在世界經濟論壇2020年排名第106位。從近10年的位次變化看，在聯合國開發計劃署性別不平等指數中，中國基本穩定在第35 位至第40 位之間； 在世界經濟論壇全球性別差距指數中，中國從2008年的第57 位逐漸下滑到2020年的第106 位。

根據以上全球性別平等指數排名，是否可以認為較長一段時期以來，中國的性別平等狀況在全球排名原地踏步或是大幅下降？ 這與中國的實際情況是否相符？ 如果不相符，原因何在？ 一種思路是質疑這些指數的指標選取和數據來源存在瑕疵，導致評價結果不準確； 另一種思路則是把全球性別平等指數看作一種性別平等話語，分析其與中國性別平等話語權的關系，為認識全球性別平等指數提供了新的視角。

二、全球性別平等指數的西方中心主義話語本質

性別平等是全人類共同的價值追求，然而各國實現性別平等的道路由于歷史條件各不相同，不存在一種適用于所有國家的標準模式。國際組織設計全球性別平等指數恰恰是要創造一種性別平等的標準模式，結果落入了西方中心主義的話語陷阱，成為維持不平等世界政治經濟秩序的工具。

（一）西方中心主義的性別平等話語

綜觀各種全球性別平等指數，其基本框架是把性別平等定義為男性和女性在經濟參與、教育水平、健康水平和政治參與等方面的數值均等。這實質上是根據西方發達國家的社會模式制造出來的西方中心主義的性別平等模式。按照這種模式，實現性別平等的最佳途徑是女性憑借個體權利和身份平等，在經濟政治的自由競爭中追求地位提升，最終達到與男性在社會各領域的數量均等。

剝離每個國家具體的歷史條件，以抽象男性和女性個體在若干指標上的均值差異作為全世界統一的標準比較各國性別平等狀況，其結果是用各國國內若干指標上的兩性均值差異掩蓋國際政治經濟秩序的不平等。當今世界，各國處在一個由全球市場和全球治理體系為基礎的從中心到邊緣的世界體系。[1]處于體系中心的國家通過經濟的、金融的、科技的、文化的和軍事的霸權占據主導地位，制定和維護著符合中心國家利益的世界經濟政治規則，以此保障自身利用優勢地位從全世界攫取超額利益。各國在全球化市場勞動分工和產業鏈條上所處的中心和邊緣的差異決定了每個國家勞動力的生產生活條件。分別計算不同國家內部的男性和女性在收入、教育、健康等方面的均值差異，用來比較這些國家的性別平等狀況，結果大概率是處在產業鏈低端的國家更加性別不平等。然而，這種性別不平等的原因恰恰在于貧困和欠發達問題，貧困和欠發達問題根源則在于不平等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由此觀之，從性別平等的先進或者落后尋找國家發展先進落后的原因是本末倒置。①本文在此借用世界體系理論關于世界各國在全球勞動力市場的中心和邊緣的分工，來說明各國的性別平等狀況的差異與本國在世界勞動體系分工中所處位置的關系。

這種全球性別平等評價實質上起著模糊發展問題焦點，維護不平等國際政治經濟秩序的作用。由于在這些排名中處于前列的多是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在各種研究報道的傳播中，這種性別平等模式與西方發達國家倡導的自由話語融合，成為披著學術研究成果、先進文明標志、國際組織外衣的性別平等全球標準。正如一些國際組織在開展性別平等評價時所指出的，性別平等評價排名的作用就是要促進各國政府和社會運用評價的結果尋求性別和婦女政策的改變。事實上，國際組織發布諸如全球性別差距等研究報告后，經常會形成全球輿論熱點。各種媒體的廣泛報道、各種學術機構的后續研究以及個體利用社交媒體的傳播，形成性別話題的傳播效應。這種效應為各國的性別平等發展設置了議題、提供了標準，產生了所謂性別平等指數排名落后的國家向排名靠前的國家看齊的政治壓力和動員效果。在這個資訊全球化的時代，這種性別平等政治動員一旦與其他政治議題的動員產生同頻共振或聯動效應，其政治效果就會進一步增強。深諳此道的西方國家據此占據性別平等的道義制高點，把婦女人權和性別議題作為其干預他國內政的政治工具，實現自身的政治目的。

（二）西方中心主義性別平等話語的形成發展②性別關系隨著源自西歐的現代化進程而發生深刻改變，從這種意義上講性別平等是源自西方的話語。本文著重探討的是性別平等在二戰后隨著全球化進程以及國際秩序變化成為一種全球話語的歷史進程。

從20 世紀四五十年代至今，西方中心主義性別平等觀作為一種話語霸權經歷了醞釀準備、形成發展和由盛轉衰的階段。從二戰結束到20 世紀80年代末是西方中心主義性別平等觀的醞釀準備時期。首先，西方國家風起云涌的女權運動，促進了婦女和性別研究制度化，以個人主義為基礎分析婦女權利問題的思潮成為主流，為西方中心主義性別平等觀的形成提供了理論基礎。其次，包括《消除對婦女的一切歧視公約》等在內的聯合國人權公約的通過，為西方中心主義性別平等觀的形成提供了法理基礎。再次，西方國家通過人員資金等優勢利用聯合國和世界銀行等國際組織為自己的利益服務，為西方中心主義性別平等觀的形成提供了組織基礎。最后，美國等西方發達國家有組織、有計劃地面向發展中國家提供援助，性別平等成為發展援助的工具，為西方中心主義性別平等觀的形成提供了實踐基礎。然而，在美蘇冷戰對峙的格局下，一大批剛剛擺脫殖民統治的新興民族國家發出反帝反殖民聲音，形成了對西方中心主義性別平等觀的反對聲浪。1975年在墨西哥舉行的第一次世界婦女大會的非政府組織論壇上，發生了美國婦女組織與第三世界國家婦女組織的斗爭。大會最終形成的《墨西哥關于婦女的平等和婦女對和平與發展的貢獻宣言》指出：“世界上絕大多數婦女的不平等問題與欠發達問題有密切關系，欠發達問題正是不平等的國際經濟政治秩序造成的結果。”[2]88-103

從20 世紀80年代到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前，是西方中心主義性別平等話語霸權的發展時期。首先，蘇聯解體和東歐劇變以及冷戰結束和全球化，為西方中心主義性別平等觀的形成提供了強大的現實基礎。西方學者歡呼“歷史的終結”，認為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自由民主制度作為人類歷史上最理想的制度將永存下去。聯合國發展計劃署在《人類發展報告》 中所提出的性別不平等指數和世界經濟論壇的全球性別差距指數，就是牛津大學和哈佛大學學者基于發達國家模式為發展中國家提出的發展模式在性別平等領域的體現。其次，新自由主義理論的全球流行及其與以個人主義為導向的性別平等理論的結合，為西方中心主義性別平等觀的形成提供了強大的理論基礎。新自由主義理論通過基于平等權利的個體競爭贏得性別平等似乎成為大眾常識。一大批在全球市場競爭、西方政治競選和全球文化市場中涌現的女性經濟政治文化精英成為全世界女性的榜樣，則為西方中心主義性別平等觀的發展提供了最佳注腳。再次，國際組織主導的國際婦女運動與經濟全球化的合流促進了西方中心主義性別平等觀的全球傳播。國際婦女運動更多地成為推動經濟全球化的工具，不再是反對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戰場。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召開前后，聯合國開發計劃署開始了對全球性別平等狀況的評價排名，更多國際組織跟進，客觀上起到了以性別平等為由掃清婦女進入勞動力市場的法律障礙、為世界市場提供勞動力資源的作用。便捷的全球信息傳播網絡，促進全球性別平等評價獲得了廣泛傳播。最后，好萊塢等西方國家娛樂資本生產的一系列歌頌身體解放、個性解放、女權勝利的電影電視文學作品的全球傳播，以及一些全球女性精英作為文化符號，助推了個人主義、女權主義為更多年輕世代所接受和信奉，為西方中心主義性別平等成為話語霸權提供了大眾心理基礎。這一時期的西方中心主義性別平等觀在全球傳播可謂廣泛而深入。[3]137-152

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之后至今，是西方中心主義性別平等話語霸權走向衰落的時期。首先，西方發達國家的性別平等作為一種身份政治和表演政治而走到極端。性別和婦女問題成為西方民主政治顯學，黨派政客為在選舉中謀取勝利，嫻熟操弄性別議題。性別議題蛻變為表演政治的催化劑，成為決定選舉成敗的重要因素。然而，隨著西方社會收入差距的持續擴大，社會嚴重撕裂和民主運轉失靈等問題爆發，性別議題作為身份政治和表演政治斗爭工具的局限性逐步暴露。在美國2016年的總統選舉中，大批白人女性投票給被爆有性別歧視的男性候選人，而希拉里作為美國歷史上首位獲得主要政黨提名的女性總統候選人競選失敗，揭露了面對階級不平等時性別身份政治的失靈。在新冠肺炎疫情中，雖然美國的男性死亡率顯著高于女性，然而黑人女性的死亡率卻是白人男性的數倍[4]，這揭示出根深蒂固的經濟和階級不平等才是造成黑人女性死亡率高的根本原因。最后，西方發達國家越來越露骨地借助性別議題作為推行其自由民主價值觀和開展政治斗爭的工具。西方中心主義性別平等觀作為一種話語霸權，以及西方發達國家作為所謂性別平等先進國家的真實面目逐漸為世人所認清，西方中心主義性別平等話語霸權由此進入由盛轉衰的歷史階段。

三、中國的性別平等話語百年演變的歷史邏輯

從文化的角度和文明的高度看，中國的性別平等話語是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基于中國發展實際不斷創新的話語體系，在其成熟階段應體現為一種新的文明形態。面對西方中心主義性別平等話語的強大壓力，中國的性別平等話語形成了自身獨特的發展邏輯，經歷了話語權逐步增強的歷史過程，目前面臨著由被動學習應對到主動創新引領的歷史機遇。①中國性別平等話語的主體是馬克思主義關于婦女解放與發展的基本理論在中國革命和建設各個時期的中國化表現。中國性別平等話語演變的歷史邏輯是由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中國革命和建設的歷史邏輯決定的。本文分析中國性別平等話語百年演變的歷史邏輯時，遵循了《中共中央關于黨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驗的決議》中把中國共產黨自1921年成立以來的一百年的歷史劃分為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新時期、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的四個歷史時期的劃分方法。在論述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中，兼及中國的性別平等話語在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前的歷史。

（一）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話語的探索

自20 世紀初期開始，面對亡國滅種的危機，在國家發展道路的探索和斗爭中，不同流派的婦女運動人物、組織和話語漸次登上歷史舞臺，此時期形成了包含三條線索的婦女運動話語體系。其一是國民黨官僚買辦統治集團維護封建性別秩序的婦女話語。其二是民族資產階級和一些上層知識女性追求資本主義自由平等觀的婦女解放話語。這條道路與這一時期西方國家如火如荼進行的資產階級以爭取選舉權為核心的婦女運動相呼應，形成了民國初期的中國婦女參政運動。這些運動因其組織力量和群眾基礎薄弱而最終曇花一現，預示著資產階級婦女解放道路和話語在中國的破產。其三是中國共產黨所領導探索的馬克思主義與中國革命道路相結合的婦女解放話語。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初，就自覺運用馬克思主義組織婦女參與階級解放和民族獨立的革命斗爭，在探索中國革命道路過程中形成了以工農婦女為主體，聯合各族各界進步婦女，把婦女解放、階級解放和民族獨立融合在一起的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道路。把中國革命放到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發展的歷史中看，中國婦女解放從最開始就是與中國擺脫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壓迫剝削、爭取自主發展權力的歷史過程相一致的，這就決定了中國婦女解放運動從最初就只能選擇一條與西方國家資產階級婦女爭取普遍選舉權不同的道路，中國性別平等話語建設的歷史起點與西方中心主義性別平等話語的歷史起點也是截然不同的。

（二）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社會主義婦女解放話語的形成和發展

這一時期是我國社會主義婦女解放話語體系的形成發展時期。首先，1949年3月底4月初召開的中國婦女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成立了中華全國民主婦女聯合會，將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婦女組織及其代表，與民族資產階級進步婦女組織及其代表整合起來，組成婦女界并參加了1949年9月下旬召開的首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參與了新中國成立的各項準備工作，宣示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婦女解放道路和話語的勝利。其次，1956年對民族工商業等社會主義改造完成后，1957年召開的中國婦女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上，隨著對民族資產階級的改造完成及其婦女組織性質的變化，中華全國民主婦女聯合會改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婦女聯合會，大會提出了“勤儉建國、勤儉持家，為建設社會主義而奮斗”的婦女工作方針。由于中國取得了反帝反封建反對官僚資本主義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以及社會主義革命的完成，性別平等話語轉變為社會主義的婦女解放話語體系。在以國有企業為基礎的計劃經濟和民主平等的社會主義理念下，女性在政治上獲得了與男性同樣的地位，與男性一樣成為社會主義國家的主人和建設者，封建性別制度從政治上被徹底掃除，社會主義制度的建立為性別平等提供了強大制度保障。再次，這一時期國際局勢是世界分為美蘇兩大對立的陣營、大批亞非拉國家取得民族獨立，中國在國際上呼應支持第三世界國家，反對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斗爭。社會主義的婦女解放體現為婦女解放與反對帝國主義、反對殖民主義的合一。然而，由于對社會主義性質以及社會主義發展道路的認識不足，出現了社會主義革命完成后，婦女解放是否已經完成以及婦聯組織是否還有存在必要的爭論。畢竟，社會主義從政治上為婦女解放開辟的廣闊道路必須通過社會主義生產力的充分發展才能獲得最終實現。

（三）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新時期：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婦女理論話語的形成

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所建立的社會主義婦女解放話語，在改革開放中發展成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婦女理論。馬克思主義婦女觀和全球化條件下的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的話語碰撞貫徹其中。首先，從客觀條件上看，中國在經濟上持續深入融入全球市場體系的進程，不可避免地為自由主義女權主義在中國傳播提供了豐厚土壤。其次，從主觀應對上看，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經歷過革命和建設考驗的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與發展的體制化力量，成功經受住了市場化國際化進程中思想觀念和社會結構變革的考驗，通過在婦女和性別領域的思想觀念和體制創新，促進了婦女與經濟社會的協調同步發展，促進了中國婦女發展以及包括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在內的全球婦女運動的交流融合，中國婦女解放與發展在短時間內實現了從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的跨越式變革。最后，婦女和性別研究者在堅守馬克思主義基本立場的同時，持續開展西方婦女理論本土化的理論和實踐創造，在豐富了中國性別平等話語的同時也面臨著本土化的難題。例如，西方女性主義理論中核心的Gender 作為一個詞語在中文里無法找到對應的詞匯翻譯，最終人們接受了把Gender 翻譯為“社會性別”的做法，但是這種翻譯方法沒有得到前后一致的運用。在對Gender Equality 的翻譯中，學界習慣于譯為“性別平等”，而不是“社會性別平等”。在中文語境中，性別平等成為男女平等的通用詞語。當向國外介紹中國的男女平等實踐時，使用Gender Equality 指代中國的男女平等實踐，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國外理解中國男女平等實踐的困難。這種詞匯使用的通約無助于促進不同文化的溝通理解，只有提煉創造本土概念，才能真正促進性別文化的創新和交流。

（四）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社會主義先進性別文化的創造

隨著中國進入新發展階段和世界政治經濟格局的深入調整，中國的性別平等話語建構進入新的歷史時期。首先，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婦女解放與發展取得了新的歷史性進步。僅以婦女從中國的扶貧攻堅戰略實施中的受益情況為例，從2012 到2020年，按照中國農村居民每人每年生活水平在2300 元以下的貧困標準，中國實現了9899 萬農村貧困人口全部脫貧。[5]如果按照女性占人口的一半估算，那么有近5000 萬農村女性擺脫貧困，這是中國性別平等事業的巨大進步。對于解決在全世界范圍內長期困擾女性解放與發展的貧困問題來說，中國婦女在擺脫貧困問題上的經驗對于發展中國家的婦女解放與發展有借鑒意義。指導這一實踐的是馬克思主義關于婦女發展的基本立場和觀點，如何客觀評價這個成就并總結其中蘊含的婦女解放與發展的理論創新，是中國性別平等話語建設的重要課題。其次，目前中國社會的家庭婚姻領域熱點問題頻發，社會呼喚一種能夠有效調節兩性關系的新規范出現，同時中國的創新發展要求女性人力資源創造力極大釋放，要求經濟、資源、人口和性別的可持續發展，這對于中國的性別平等話語建設提出了新要求。最后，中國經濟實力、綜合國力和國際影響力的提升對中國的全球話語權提升提出了新要求，如何打破中國在西方中心話語中被塑造、被制約、被抹黑的局面，在世界人民面向呈現真實可愛立體的中國，需要在全球范圍內確立中華文明的世界地位。性別文化是文明中的重要組成要素，因此創造出既是中國的又是世界的社會主義先進性別文化，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必然要求。這將是中國性別平等話語一次質的升級創造。

四、新時期增強中國性別平等話語權的路徑

增強中國的性別平等話語權，需要中國的婦女和性別研究生產出高質量研究成果，為形成既是中國的又是世界的社會主義先進性別文化提供思想資源。這將是一個長期的歷史過程，既需要理論的艱苦創新，又需要實踐的生動創造。

（一）超越婦女/性別研究的批判視角

西方的性別研究自誕生之日起就是為批判不平等的性別制度而存在的，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革命過程中所形成的婦女解放理論具有同樣明顯的批判特質。這兩種理論資源仍然影響著今天中國的婦女和性別研究，在研究主題的選擇、研究方法的運用和研究的社會效果上，批評的、對立的部分多于建設的、合作的部分。雖然沒有合理批判就無法有效建設，但是今天的中國更加需要婦女研究在合理繼承以往批判成果的基礎上，通過具有文明生產高度的創造成為社會進步的黏合劑、催化劑。這是歷史和時代給中國的婦女/性別研究提出的光榮使命。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取得的性別平等事業的偉大成就已經為這種創造提供了豐厚的實踐土壤。一百多年來中國婦女解放與發展的成就，是在沒有前人經驗可供參考的情況下取得的，是在經濟社會文化極端落后的國家取得的，是在短時期內實現的跨越性發展，也是在五千多年傳統歷史文化基礎上實現的婦女解放與發展。直到今天，這一人類歷史上罕見的、深刻而廣泛的社會革命仍在進行的過程中。波瀾壯闊的社會實踐給研究者提供了一個巨大的理論實驗場。這其中所蘊含的理論富礦值得中國的研究工作者深入挖掘和提煉總結，以創造源于中國的、有益于世界的婦女和性別理論。

（二）提升婦女/性別研究的制度化水平

多年來，我國的婦女/性別研究建立了一支高水平研究隊伍，產出了大量高質量研究成果。然而，從文明創新的高度看，我國的婦女和社會性別研究與時代的要求還不適應，存在專門研究人員數量少、研究主題分布散、人才培養力量弱等問題，其核心是婦女/性別研究的制度化水平不能滿足實際需要。英美等國家在20 世紀70年代后實現了研究的制度化，性別研究作為一個獨立學科在大學設置研究機構，培養本碩博專門人才，匯聚多學科人員，研究性別問題已經成為一門顯學，有力地服務于西方發達國家的政治經濟需要。我國的婦女/性別研究在國家學科體系中還沒有作為獨立學科設置，女性學作為法學一級學科中的社會學二級學科中的三級學科，全國僅有中華女子學院和湖南女子大學設置了女性學本科專業授予點，沒有碩士、博士學位授予點，兩所學校每年招收的女性學專業學生不足100 名。在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機構中，婦女/性別研究僅僅作為研究者個人興趣愛好分散在多個學科的廣大研究人員中，僅在婦聯系統存在少數專職研究人員。這樣的學科設置和人員配置與我國婦女事業發展對人才培養和智力支撐的需要，與增強我國性別平等話語權的需要還存在較大差距。由此，為適應新文科建設和學科融合的需要，亟須在國家交叉學科中設置婦女/性別研究一級學科，整合帶動中國婦女/性別研究的發展。

（三）促進性別平等官方話語、學術話語和大眾話語良性互動

官方話語設定性別平等傳播的方向，學術話語對官方話語形成有力支撐，大眾話語交流厚植官方話語和學術話語的民間基礎。我國黨和政府一直非常重視運用各種國際平臺講好中國性別平等故事，要求強大的學術話語和大眾話語支撐。特別是加強婦女/性別研究和學科建設，增強性別平等學術研究的深度廣度，創造發展出具有強大解釋力和國際影響力的婦女和性別理論，把中國的性別平等發展經驗傳播到全世界。建設國際化的婦女/性別研究基地，加強面向世界的學術刊物出版，鼓勵中國學者面向世界學術期刊和媒體的理論發表和輿論發聲，形成人才和信息集聚的全球婦女/性別研究高地，培養有國際影響力的婦女和性別研究理論人才，培養更多懂得性別平等和文化傳播的復合型實務人才，為性別平等官方交往和民間交流的需要提供人才信息學理支撐。同時有針對性地開展地區性多語種學術研究交流，促進形成反對性別話語霸權的國際聯盟。密切結合外交行動，主動發布中國視角的對世界性別平等狀況的研究報告；加強與聯合國和世界銀行等國際組織合作，通過輸送人才、項目合作等方式為其婦女/性別研究提供支持，增加國際組織性別研究的中國視角。強大的大眾話語可以為官方話語和學術話語提供扎實基礎。提升“文化走出去”戰略的性別平等敏感度，引導資本和民間力量在各種藝術交流中運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有益元素，積極塑造體現當代中國性別平等事業偉大成就的故事和人物，講好中國性別平等故事，從而形成世界各國人民對中國性別平等的立體的、真實的、積極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