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越◇
自虛擬技術在藝術策展領域運用以來,傳統藝術展覽中藝術作品的陳列與欣賞方式承受著劇烈沖擊。法國“速度美學”思想家保羅·維利里奧認為繼望遠鏡、照相機、攝影機、手機等形形色色的影像設備與遙感衛星、電子網絡遠程傳輸裝備出現后,以暗箱機制為操作原理的視覺機器增強了我們觀察與運輸圖像的能力。這些“技術義肢”為策展人所運用,成為極為有效的傳遞藝術信息的工具,讓虛擬網絡中的間接觀看擁有了更多的可能與意義。
虛擬策展并非簡單運用數字技術在網絡空間復制重現藝術展覽,而是真實地將未曾在現實中舉辦過或無法在現實中舉辦的展覽呈現給觀者。以美國的博物館信息化建設為開端,線上展覽是由20 世紀90 年代伊利諾伊大學藝術館創立的網站而開啟了先河,后流傳到歐洲,在我國起步較晚但發展迅速。從早期展出的少量文獻作品到創建完善的整合展示系統,線上展覽最初的作用是數字化整理線下博物館的部分信息,如安蒂努奇所言:“虛擬博物館是真實博物館的全方位投影。”“全方位投影”便挑明了數字技術旨在填充線下展廳的缺陷。而如今,數字技術完全可以通過網絡進行橫向交流,實現藝術資源的共享。藝術觀賞中“具身性”強烈的線下觀展無疑是一個閉環的過程,展覽的策劃以及觀賞均屬于傳統的“文字文本”時代與“印刷文本”時代。而虛擬現實的“云端藝術展覽”首先意味著展覽處于網絡空間內,其次在媒介技術的條件下允許不限時間、不限地點的觀賞。虛擬技術隱含的“任意性”與傳統展覽的“固定性”形成鮮明比照,打破了真實藝術館固定的物理存在和概念意義,也借由打破固有所知的限制來尋求創新。展覽中藝術作品的觀看渠道、接收方式也依據數字媒介的屬性一并拓寬。
“鄉土”是原始情感與理性的容納處,是一種原生態的文化存在①彭肜,支宇:《重構景觀:中國當代生態藝術思潮研究》,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8年,第165頁,。從“控訴鄉土”“頌歌鄉土”到“批判鄉土”的轉換,回溯兒時美好的田園生活經歷抑或暢想“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的詩意未來,“詩意鄉土”自給自足并吸引了觀眾的注意力。鄉村曠野中鋪滿綠蔭流水、鄉村一隅上炊煙飄渺、農家院落中其樂融融,原始自然的純美與人性的溫情消解了革命語境的控訴與批判意味,也試圖消解現代生活所形成的揮霍自然、虛度享樂的普泛性消費心理,為中國當代的風景繪畫與鄉村敘事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唯美視野。
基于四川大學課程教學團隊自主搭建的“中國藝術國際巡展虛擬仿真實驗教學系統V1.0”,本次“中國當代鄉土藝術國際虛擬展覽”的策展理念是“此在”的鄉土。“審美語式”下的藝術作品詩意化地褪去了政治框架,將藝術創作的視角重新拉回到眼前的現實生活。描繪鄉村景色、塑造鮮活人物、展示生活變遷,畫面中無不體現著大寫的人與生命的鮮活。鄉土里包含的地域生態視角讓形形色色的“此在”風景——諸如王毅筆下幽深的《巴山古韻》、吳冠中墨色柔情的《江南春色》,等等,在屏幕前如畫卷般鋪開。田園的圖像譜系豐富著中國當代生態美術的視覺語匯,以自然生態為認同取向的創作核心在于人本主義,滲透在“傷痕美術”“鄉土繪畫”等新時代美術主潮中的思想內涵無疑是生命個體從集體主義意識形態束縛狀態艱難出走之后的主體性、反思性和批判性。啟蒙之思,包括思想自主、自由權利和個體尊嚴等“人本主義精神”為中國當代主義藝術提供了最基本的感知背景與意義指向②彭肜,支宇:《重構景觀:中國當代生態藝術思潮研究》,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8年,第3頁。。無論田園牧歌或詩意民俗都傳達出人與自然萬物共生,不再處于割裂狀態的意味,是“天人合一”的共同體的概念。鄉土美術中以“詩意田園”為主題的創作符合生態美術的終極內涵:重建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這是現代文明的未來,也是探索與表達藝術“生態文明建設”的一條捷徑。
媒介技術問題一直是藝術領域爭論的焦點,藝術創作與藝術接受都不免卷入數字時代的漩渦之中。支宇在《具身觀看與自由知覺——數字時代視覺認知的“具身性轉向”》中舉例英國當代藝術家大衛·霍克尼運用傳統媒介的畫筆跨至IPad 繪畫的創作形式來對電腦、網絡、Photoshop 和虛擬現實等當代圖像技術的消極定義進行吶喊與反抗。“數字技術中一切藝術表達實質上都在計算機二進制代碼和算法的掌控中??萍歼M步只要不發展為唯科技主義或工具理性至上主義,就并非身體感知系統必然的對立者與摧毀性力量”③彭肜,支宇:《重構景觀:中國當代生態藝術思潮研究》,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8年,第3頁。。借用數字技術強大的自動化感知能力,VR 技術能創造出視覺想象力與空間探索并重的虛擬展覽空間。約翰·伯格在《觀看之道》中提出傳統畫作被賦予的崇高意義往往在于其當時當地的特性,或許實體展覽的此在意義大于藝術本真的內涵,而復制粘貼技術動搖了原作獨一無二的刻板特性,向外開放并尋找更多新鮮的可能。
當代藝術展演VR 虛擬仿真實驗是提供這種可能性的平臺,它讓展覽轉立于網絡中,藝術信息的傳播功能被放大,藝術展覽的人文價值也隨之被放大。虛擬展覽符合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提出的“無目的的合目的性”的概念,藝術作品不一定僅為欣賞,或用更學究的說法,為審美體驗而作。普森所言“愉悅乃藝術之目的”是一個非常具有革命性的說法,其前的作家一向強調不論藝術多么令人愉悅,在某種程度上它也是有用的。但藝術作品總是具有審美意味:不論其是否為某個實用目的服務,不論其優劣,它都要求我們對之進行審美體驗①〔美〕E·潘諾夫斯基:《視覺藝術的含義》,傅志強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3頁。。
擺脫了實體的束縛,虛擬仿真平臺讓展覽融入日常生活之中。科技帶給虛擬展覽所引發的“隨時隨地隨心”在策展方面減少了制作經費,在觀展層面降低了觀看成本。自2020 年開始,受新冠疫情的影響,線下參展變得難以實現,虛擬展覽便凸顯出自身優勢,讓靈活應變的媒介機能與設立在云端的入口在每個受眾與藝術展覽間搭建起橋梁。科技進步剝去工具性的特質,仍存留人文主義精神的溫度,而非徹底摧毀了身體的感知系統。數字技術賦予虛擬展覽的可能性也延展了藝術欣賞中審美與愉悅的比例?,F代生活的重壓下,我們也能借助數字技術在虛擬藝術空間中緩一口氣,鄉土美術的詩意田園本就蘊含逃離都市生活的指向,它鼓舞我們走進“彼在”鄉土,在“他岸”追求超出生存意義的意義。
本次展覽的內容依照彭肜所著《鄉土的譜系》一書,劃分為兩大板塊來呈現不同時期、不同畫家有關“詩意田園”主題的鄉土美術作品。兩層展廳構造的展館將主題一分為二:一樓展示“田園生態:田園牧歌”,二樓引入“詩意人文:地域視角”。
“田園生態:田園牧歌”是鄉土美術的創作基調,直觀描繪的生態怡景寄托著藝術家們寄身自然的美好情愫,鄉村民俗生活也直接沖擊著現代人忙碌的眼球。點開展廳的紫色門廊入口,鄭藝的大幅作品《北方》映入眼簾,觀眾的視野被天空的淡藍色霧靄與羊群的金棕色絨毛包裹,仿佛闖進了虛擬現實中“田園牧歌”構造的這個平和美夢。大廳的另兩幅作品孫向陽的《金秋》和龍力游的《草原的云》也傳達出人與土地交織的情感(如圖1 所示)。走廊處懸掛著兩幅林風眠的水粉畫《農舍》與《池塘》,對面過道廳上尚揚的《大風景》與之相對映,具象的原始生態與抽象的現代生態對比形成強烈的反差(如圖2 所示)。

圖1 :蘇格蘭國立現代美術館“詩意田園”國際虛擬巡展入口,右側作品依次為孫向陽的《金秋》與龍力游的《草原的云》

圖2 :蘇格蘭國立現代美術館“詩意田園”國際虛擬巡展一樓走廊
一樓展廳共八個空間單元,按照人物、牲畜與風景劃分,涵蓋油畫、水粉畫、雕塑等種類。作品表現了生活的美好景色以及日常生活無不歌頌著的原始溫情。王曉光《家園》中的牲畜在綠油油的草地上徘徊;王龍生的《菜花初開》用祥靜的色彩重構出土地的生態意義;李大洋的《暖冬》又吹響冬日的田園牧歌……“田園生態”的虛擬展廳旨在圍起柵欄的眼前土地上種下美好與生命力的種子,風景、牲畜與人物各自忙活,而觀眾得徐徐穿過之前政治意蘊濃厚的氛圍,來到這片網絡中的溫柔土地,眼光專注于生態美,呼吸新鮮空氣。
“詩意人文:地域視角”的主題空間充分體現出人文蘊意,川東鄉土、沂蒙鄉土、江南水鄉與黃土鄉土,中華大地各區域的自然條件與地理位置孕育出不同的文化與藝術表達。20 世紀“80 年代、90 年代大一統的藝術觀念和寫實手法已被多元的表現觀念和多樣的表現手法打破。湖南、四川的鄉土繪畫各具特色,上海畫家用新的畫風描繪都市心態而引人注意。內蒙畫家群崛起,且畫風古樸、凝重,使人刮目相看”①艾中信:《中國現代美術全集·油畫卷3》,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1997年,第7頁。。無論藝術家們帶著對故土的眷戀之情抑或是對美景的探尋目光,裹挾著人文氣息的地域性作為鄉土美術的一股強大的生命力至今仍然存在。
二樓展廳依八個空間單元劃分了不同地域的畫家的作品。樓梯左側四個房間集中展陳的是四川本土的“詩意鄉土”,以羅中立、杜詠樵為代表。作為鄉土美術第二階段里具有代表性的藝術作品,超政治視角在羅中立的《故鄉》組畫中得以逐步確立。展廳中1981 年至1984 年的作品如《春雨之旅》《暮歸》《纏毛線》《吹渣渣》等從超寫實性作品《父親》處謀求了風格轉變,詩意與人文戲劇性地打動著我們?!豆枢l》組畫描繪了四川大巴山農人的生活場景,同樣也表現出人民與家鄉土地間的濃厚情感,它還開創了后來消費社會中鄉土美術的基本藝術格調和美學風格:旅游觀光式的取材視角、詩意化的鄉土生活場景、唯美主義的色彩構成、蒼白而精致的日常生活細節、精雕細刻的繪畫語言②彭肜:《語式轉換:中國當代美術中的鄉土敘事》,《文藝研究》2008年第7期。。杜詠樵的水鄉系列作品中,《拱橋》《小橋流水》《鄉村小路》《放馬》凸顯出“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概念,有別于江南水鄉的溫婉,川西的光色與寫意在展覽中回環流轉(如圖3 所示)。順沿著走廊右側,分別展示了其加達瓦視角下的異域風土人情,木刻畫里的人與大地情綻放在鮮明的地域色彩中;毛旭輝的《圭山系列》繪出記憶中褐綠泛灰色的山、牧羊女、間綠色塊的麥田……“走得越遠回去越難,曾經那么熟悉的地方,比如圭山,即使今天依然存在,空間上過得去,時間上卻再也倒不回去了,這個昔日內心里的伊甸園和巴比松。”不同視域的土地上,人文景色與情懷都擁有洪荒之力的悲壯,不僅摧枯拉朽,也孕育著新生。

圖3 :“詩意田園”國際虛擬巡展二樓展廳杜詠樵水鄉系列作品
“中國當代鄉土藝術國際巡展”是虛擬視覺的策展,實驗通過自主開發的當代藝術展演虛擬仿真實驗數字系統操作完成。首先,登錄“中國藝術國際巡展”虛擬仿真主界面,各自分工來行使策展團隊中策展人、學術主持、展務總監、視覺總監等角色;其次,在巡展前選擇模擬場館,通過交互形式全面了解場館位置與外部環境;再次,通過預設的策劃方案來劃分空間、預設墻體、懸掛藝術品、調整比例、設計燈光與各種特效……最后,規劃導覽路線實現感官身臨其境的沉浸式策展。虛擬策展利用VR 數字可視化設備讓當代美術展演的所有環節與過程在網絡中得以落成。
虛擬展陳的空間設于蘇格蘭國立現代美術館,這個隸屬于蘇格蘭國家美術館的藝術殿堂于1960 年8 月在愛丁堡皇家植物園的因弗利斯館首次開放。憑借數字技術,觀眾可以欣賞館內優雅溫柔的中國美學畫面,隨著鼠標輕挪,館外的玻璃溫室群、巖石花園、蘇格蘭鄉土植物與樹木也徐徐展開。英國的鄉村從簡·奧斯丁筆下的“彭伯里花園”開始便具有強大的抒情功能,使人產生一種有別于幼時本土生活的鄉愁。
當前,鄉土成為一個在現代城市景觀下的他鄉,簡單純粹的質樸生活已離我們相去甚遠。虛擬展覽給予藝術作品重獲新生的機會,進入一個時空已經自動停息的詩意田園中并且努力使之重新運轉,給處于僵化狀態的畫作涂上一抹綠色。鄉土美術詩意地棲居于虛擬技術的展覽中,“此在”鄉土的理念回溯自然的本真,將生態與地域性記憶放置于第一視角,探索并表達質樸的美好;“彼在”鄉土意味濃于前者,更具社會性,在精神領域為每位觀者描繪人文藝術的美好,讓我們能時不時地從“行動的生活”中抽出身,鉆進“沉思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