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勝領 付小倩
國家資歷框架也稱國家資格框架(National Qualification Framework,NQF),是“規范人力資源合理分層和有序流動的制度體系”[1],它對規范教育與勞動力市場中各級各類資格,促進教育資格證書和職業技能等級證書等值互認和銜接融通具有重要意義。為應對經濟全球化、國際合作機制拓展和教育開放程度的日益深入,中東歐國家①中東歐國家指波蘭、立陶宛、愛沙尼亞、拉脫維亞、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斯洛文尼亞、克羅地亞、波黑、塞爾維亞、黑山、阿爾巴尼亞、羅馬尼亞、保加利亞、馬其頓共16 國,其中塞爾維亞、黑山、阿爾巴尼亞、馬其頓是歐盟侯選國,其余12 個國家是歐盟 (European Union,EU) 成員國。加快了NQF的建設步伐。一方面,處于社會轉型期的中東歐各國面臨技術技能短缺、失衡等復雜公共問題的困擾,迫切需要協同多元分隔的資格體系;另一方面,為更好地融入歐盟,獲得技術、資源援助與政治支持,各國急需建設與歐洲接軌的NQF。它們以歐盟資歷框架(European Qualification Framework,EQF)為范本,已經建立或正在建立本國的NQF。社會的轉型和對政策范本的追求催生了中東歐NQF政策模式的多樣化探索,呈現出“松散型或緊密型”“弱框架型或強框架型”“部分型或全面型”“溝通型或監管型”等多種模式與模式組合[2],為全球NQF深入推進提供了獨特樣本。與此同時,歐洲職業培訓發展中心(European Centre for the Development of Vocational Training,Cedefop)通過兩年一度的監測報告(下文簡稱報告)②Cedefop 的監測報告始于2009 年,主要是對歐盟成員國和歐盟侯選國在國家資格框架的政策目標、學習成果水平與用途、利益相關者參與與組織安排、非正式非正規學習和學習途徑的認定認可、實施情況、與EQF 的對接情況、重要的經驗教訓與未來打算幾方面進行監測。持續關注歐盟成員國和候選國對EQF相關政策的創新試驗。報告指出,“NQF促進資格透明化和可比較化的政治承諾繼續推進,但中東歐國家政策效果與社會需求之間仍存在較大差距”[3]。學者Raffe(2013)[4]、Allais(2017)[5]等人認為,NQF政策效果未達預期,并且在中東歐發展中國家只產生了有限影響。中東歐國家推行與EQF接軌的多樣化政策未達到其政治愿景,成為中東歐NQF政策的制定者、推動NQF政策的國際組織以及學者的困惑。
當前學界對中東歐NQF政策困境的分析主要集中于四點:一是權利安排不合理,社會伙伴和利益相關者的有效參與不足[6];二是政策實施的交易成本提高,抑制利益相關者的參與積極性[7];三是相關配套政策供給滯后,責任共擔機制缺失[8];四是政治、制度和文化背景因素的差異影響NQF認可度[9],政策難以在短期內奏效。學者們對中東歐NQF政策困境的反思性分析多停留于政策執行層面,而對政策制定中的選擇理性問題關注較少,要正確把握中東歐NQF政策制定中的選擇理性問題,需要理解“它作為手段或者目的與人的行動的關系”[10]。合理性是衡量這種關系的尺度,它有助于解釋中東歐NQF政策制定困境的原因,有助于為困境突圍提供行動方向。
就個人或組織而言,“政策制定是尋找、選擇和建立個人或組織的價值與決策之間滿意關系的過程”[11]。政策選擇意味著依據某些價值系統對政策制定環節所涉及的問題進行策略性分析,以選擇偏好方案的行動。合理性作為是社會行動的尺度,政策選擇的合理性是政策制定過程中的關鍵問題。赫伯特·西蒙(Herbert A.Simon)認為:“判斷行動合理性,首先要確定根據誰的目標、依據什么價值體系。”[12]因此,明確政策選擇體現何者意志以及依循何種價值尺度,是分析NQF政策選擇合理性的前提。
詹姆斯·馬奇(James March)和約翰·奧爾森(Johan Olsen)指出:“政策活動是行動者通過討價還價、協商、結成聯盟以及交易等過程而匯聚產生的集體行動。”[13]個性、多元、復雜甚至沖突的政策選擇偏好,必然要求一個“統一”的公共權威予以協調,為相容的偏好排先后,為不相容的偏好定取舍,以促成政策共識的達成。NQF屬于國家教育制度、勞動制度的頂層制度設計[14],其相關政策選擇必然需要“國家”這一代表公共權威和普遍意志的特殊主體發揮作用,調節政策偏好沖突,動員社會資源,解決好人力資源開發與配置的效率、公平等公共問題。
NQF政策選擇的國家意志,集中體現為代表國家最高權力系統的行政、立法、司法等國家機構在政策選擇中的政治意愿和行動。一方面,作為一種主觀意愿,它反映了國家機構對NQF政策問題的認知度,表現為選擇時的理念;另一方面,作為一種主體行動,它指涉了國家機構在NQF政策選擇上履行公共職能和兌現自身承諾的作為。NQF政策旨在實現個體職業可持續發展和終身學習、推動社會技術技能積累體系建設、搭建國家資格有機銜接和溝通的“立交橋”等,這一切都必須有國家機構的強力行動。也就是說,NQF政策選擇由國家機構及公共決策權力的特殊性質所規范,并與國家機構的責任和行動密切相關。
馬克斯·韋伯(Max Weber)認為合理性(rational)包含價值合理性和工具合理性兩個互相交織的核心構件,二者在人類的社會行動中以某種相互關系而存在。其中,價值合理性是行動主體對自身實踐活動價值與意義的自覺把握,強調“行動主體對一個包含在特定行動中的無條件的內在價值的純粹信仰”[15],它追求行動的終極意義,對工具和技術等手段關注較少。與價值合理性相異,工具合理性即目的合理性,它“取決于對客體在環境中的表現和客體表現的預期,行動主體會把這些預期用作‘條件’或‘手段’以實現自身的理性追求和特定目標”[16],主張行動者基于效用目的而創造、選擇并使用工具,強調將目的、手段和附帶后果作為權衡依據,關注工具的實踐操作性,而對工具所蘊含的價值和意義關注較少。
NQF政策選擇合理性的衡量也需依循合理性的完整尺度。歐洲職業培訓發展中心(Cedefop)指出,“NQF政策不僅是涉及一組資格和資格等級描述的技術問題,它還是將多元利益相關者聚集在一起商討資格與技能政策的政治性問題”[17]。作為一項體現國家意志的行為,NQF政策選擇的焦點并非止于借助資格體系實現人力資源開發與配置效率的最大化,更在于充分考慮多元主體對政策的認可與行動意愿等因素。前者依循工具合理性,重視選擇的合目的性,關注經費與技術援助、智力支持等資源的獲得,以及與經濟需求的關聯性等價值實現;而后者依循價值合理性,重視政策選擇的合法性,關注政策支持和認同度,致力于確認個體職業可持續發展和終身學習的意義,增進各級各類資格的融通性、等值性和可獲得性,促進教育資格證書與職業資格證書獲得者在政治、經濟、社會權益上的平等,保障個體的受教育權、學習權、就業權等基本權利,促進社會公平和正義。借此,本文以中東歐國家深刻的社會轉型為背景,以各國的官方文件、提交給歐盟國際組織的自評報告、國際勞工組織的調查報告為基礎,分析各國在NQF政策選擇中的意愿和行動表征及其對政策實踐的內在影響。
新制度主義學者將NQF政策選擇解釋為“制度同構(institutional isomorphism)”或“教育組織的全球模式”[18]的具體體現,并從社會學、經濟學、管理學角度進行了較為詳盡的分析。基于社會學視角,學者Young強調知識社會對資格體系的新需求,關注NQF政策背景下個體的學習權、就業權與生存發展狀態[19];基于經濟學視角,學者Raffe關注NQF作為新自由主義教育運動的重要組成,及其在促進失業問題解決、人力資源有序流動中的功能[20];基于管理學視角,Fernie和Pilcher關注NQF作為促進資格融通的重要工具,及其在教育質量保障中的關鍵作用,以及對教育與培訓系統革新的影響[21]。基于既有研究,本文的研究重點并非在某一理論視角下梳理中東歐某一國家NQF政策選擇歷程,而是關注蘊含其中的國家意愿和行動的共同傾向,以及這種共同傾向所帶來的實踐限度。
在市場化和全球化背景下,中東歐各國基于資源依賴和資格體系協同的全局考慮,表現出響應EQF的戰略傾向,這在宏觀上塑造了各國國家機構在NQF政策選擇上的激勵機制,也在微觀上影響了其選擇意愿和行動。國家戰略舉措、意愿和行動共同決定了各國在NQF政策選擇上的國家意志和功能定位,而政策選擇則內生其中。根據Cedefop的報告內容,大致可以勾勒出各國在愿景層面上NQF政策選擇的共同國家意志[22]:其一,參照EQF,描述本國NQF基本要素,定義學習成果,破除教育系統內多元資格分隔的壁壘;其二,明確教育與培訓體系之間的關系,逐步放開資格認證范圍,囊括正式學習、非正式學習、非正規學習的成果,明晰資格之間橫向溝通與縱向銜接的關系,倡導綜合子框架的松散型框架,實現多元資格間的融通;其三,引入EQF的八級資格等級、統一標準、重建機構、修訂法律條文,確保與EQF的對接,實現國內和國外資格的互認。為實現國家意志,各國典型的政策選擇包括:為資格的表征、分類、分級、認定與轉換創造一個統一的體系,包括資格溝通與銜接政策、共同語言政策、利益相關者參與政策、質量規制政策、資格互認政策等。各國愿景層面上NQF政策選擇中國家意志的體現見圖1。從Cedefop的報告來看,雖然各國的政策目標和重點存在差異性,但對政策功能的定位也呈現出一些共性特征,見圖2。

圖1 中東歐各國在愿景層面上NQF 政策選擇的共同國家意志

圖2 中東歐各國NQF 政策選擇共同傾向
學習成果被各國視為提高國家資格互聯、互通、互認的核心。OECD將資格框架定義為:“根據一套獲取一定學習成果登記的標準對資格進行開發和分類的工具”[23],學習成果充分涵蓋各級各類資格,直觀反映學習者知道什么、能做什么和理解什么,表征資格的適用范圍和市場價值。各國為協同多元分隔的資格體系,縮小各級各類資格在課程設置、教學方法、學習時間、教育法律等過程投入上的差別,參照EQF,從過程取向轉向了結果取向,采用學分、學習單元、資格模塊等學習成果形式,倡導多種形式學習成果積累、認定、轉換。相比于早期基于學習投入的資格體系,基于學習成果的方法使得資格分級、認定和溝通更具便捷性與可行性,然而各國基于學習成果的資格體系大多獨立于原有課程體系,以愛沙尼亞、斯洛文尼亞和斯洛伐克等國的職業資格體系最為突出。這種人為地割裂學習過程與學習成果關聯的做法,與個體職業可持續發展與終身學習的政策期待并不相符,難以在人力資源開發與配置中發揮積極作用。
中東歐各國圍繞“學習結果互聯互通互認”的核心功能,從融通、綜合、統一、協同四個方面予以細化。
1.融通:重新定義學習成果,破除職業教育與繼續教育、普通教育與職業教育的壁壘
“融通”強調可參照、更透明、更靈活的學習路徑設計,致力于增進學習成果間的銜接與轉換,提升學習者的發展空間,促進社會人員流動和就業[24]。從報告來看,各國一方面增加了資格數量,以破除初等職業教育與繼續職業教育的界限,另一方面又倡導職業教育與普通教育的銜接,提高資格間的連貫性。資格融通為理解各級各類資格的溝通提供了新視角,但這種融通以職業資格向教育資格的單向認定與轉換為主,“很多國家的‘學術漂移’現象嚴重,資格體系偏向于教育資格的獲得,而非以職業實踐為導向”[25]。
2.綜合:溝通各級各類學習成果,改變資格并立的模式
“綜合”強調跨越普通教育、職業教育與培訓、繼續教育、非正式非正規教育的鴻溝,建立多層次、多通道的學習入口和出口,改變傳統資格體系中的資格并立局面,促進資格等值互認。報告中,各國參照EQF,大都設計了從正規教育與培訓到非正式非正規學習,涵括先前學習成果認定體系、職業和培訓學分轉換體系、基于博洛尼亞框架的高等教育學分轉換體系的綜合性資格體系。相比于以往分隔的資格體系,各國綜合性資格體系設計旨在以更一致的方式、在更大系統范圍內實現資格銜接和溝通,但“這一綜合仍然非常有限”[26]。各國的綜合性資格體系只是一種高等教育、職業教育、繼續教育并軌的部分資格框架,并非完整意義上的NQF。
3.統一:統一學習成果的表征形式,破解標準混亂的難題
“統一”強調整體設計標準,增進資格的可比性和可獲得性,推進各級各類學習成果和學分的積累和轉換,使多元分割的資格體系變得清晰、有序。從報告來看,各國在實現統一這一功能上表現出兩方面的共同特點:一是體現國家權威,各國在機構設置上確立了由國家權力系統主導的格局,以保證NQF的公信力;二是凸顯規則的重要性,強調通過法律條文保障NQF標準的規范性和溝通性。各國以開發單元標準、學分標準、認證標準、轉換標準為抓手,保障學習成果的基本質量,強調課程標準與職業標準的對接,教育資格與職業資格的等值互認,以期保持教育系統與勞動力市場間的必要張力與平衡。各國基于資格分割的傳統體系以及降低改革成本的考慮,大多選擇部分銜接的松散型NQF設計,引入國家資格層面的綜合性框架,但“同時允許各級各類框架內和框架之間的實質性‘區分’”[27],這種既綜合又區分的統一,在實踐中易引發資格溝通不暢、資格框架質量監管目標模糊等困境。
4.協同:探索平等協商的模式,扭轉學習成果開發與使用脫節的局面
“協同”強調NQF資格體系的響應性、靈活性和滲透性,減小教育系統與勞動力市場間的信息壁壘,增進多元主體在人力資源開發與配置系統中的合作行動。報告中,各國設定了EQF國家協調點(the EQF national coordination point,EQF NCP),并將雇主、工會、行業協會等多元主體參與視為實現協同功能的關鍵條件。一是基于多方參與的協同。各國大都出臺了規定利益相關方權責的法律條文,成立了實施與EQF對接的組織機構,并與博洛尼亞進程的專家組建立了合作關系。雖然各國利益相關者參與的程度有所增加,但參與者大多選擇了滿足教育與培訓需求的政策目標,而較少考慮勞動力市場的需求[28]。二是基于信息公開的協同。到2017年底,捷克、愛沙尼亞、立陶宛、拉脫維亞、斯洛文尼亞、斯洛伐克已經在EQF NCP的協助下,建立了國家資格數據庫和資格登記平臺,綜合分析資格的橫向水平與縱向層級,發布學習成果的系統信息,以期助力個體的發展與流動,為雇主提供勞動者技術技能水平的信息,減小人力資源供求雙方的信息不對稱,加強國家對人才培養質量的監管,為科學、公正、合理的政策設計提供支持。
總體來看,各國一方面致力于借力EQF,設計綜合性的NQF,以快速打破正規教育與非正規教育、非正式教育之間的壁壘,更好地促進學習成果的溝通、銜接;另一方面又面臨著認真審視本國資格體系傳統與改造傳統體系之間的權衡問題。在獲得歐盟智力、技術、資金援助經濟增長的政績觀與有限的資源條件下,各國在政策選擇時對與歐盟接軌和保留傳統持傾向性態度。
從中東歐各國NQF政策選擇的共同傾向來看,無論是與EQF對接的意愿還是保留傳統資格體系的創新性行動,都帶有較強的工具合理性傾向,這種傾向在政策選擇中主要表現為功利性取向與技術性取向。
NQF政策選擇中的功利性取向,主要是指各國將NQF作為經濟社會發展的工具,通過政治權力主觀上將NQF視為從歐洲獲取資金、智力與技術支持、政策支持的工具。在歐洲教育整體競爭更加激烈以及博洛尼亞進程(Bologna Progress)對資格同質性、可轉移性、市場化目標追求的背景下,盡管中東歐有些國家并非“自愿”參考EQF,但大部分國家“在不考慮背景差異,也不了解如何制定和實施框架所有方面的情況下就無條件地借鑒并實施EQF”[29],將其視為各國有效促進經濟發展和統籌社會系統的戰略性工具,并在短時間內快速“復制” EQF模式。報告中,阿爾巴尼亞、保加利亞、克羅地亞、黑山、羅馬尼亞、斯洛伐克一開始就有著復制EQF高級形態并進行系統性改革的傾向,這與基于TVET基礎設施較完備國家的政策選擇存在很大出入。立陶宛效仿EQF的做法,強調資格評估的完全市場化和合同化,以擺脫集中評估的模式,而傳統上,立陶宛政府規制卻在資格評估系統中發揮著重要作用。這種通過排除熟悉的和值得信賴的資格和資格認定體系,在市場化機構比較薄弱的條件下來減少政府規制的做法,表現出過于功利的傾向。再如,克羅地亞、阿爾巴尼亞基于傳統資格體系認定先前學習的做法,雖然增進了部分技術技能人才的流動機會,但在入學指標分配、平等就業權以及公共服務提供等關鍵問題上產生的不平等,讓這一政策在執行中也飽受詬病。
NQF政策選擇中的技術性取向,主要是指各國在選擇本國NQF的政策目標時簡化EQF的政策模板,強調通過程序化的規則、模式、方法來達成與EQF政策標準的“一致”,而對促進個人終身學習的發展和完善關注不夠。這種目標設定其實是將NQF的建設視為一種技術化實踐,而對NQF本身以及其變化的復雜性估計不足。在標準化目標的指引下,中東歐大多數國家在教育和培訓系統中引入了基于EQF的語言和概念,以期增進系統的透明性和連貫性。然而,新語言未必能滿足政策期待,克羅地亞、阿爾巴尼亞、黑山基于學習者能力的資格框架,在引入基于學習單元和模塊的方法以及復雜的技術語言后,由于簡單地取代了傳統的、熟悉的語言,反而產生了相反的效果。
中東歐NQF政策選擇的功利性與技術性傾向,其根源在于對工具合理性的理念偏好。工具合理性崇尚操作主義,它偏好在多種行動方案中尋求利益最大化,這種傾向下的NQF政策選擇強調追求顯性價值,而忽視對個體可持續發展、社會福利、社會公正、社會融合等隱性理念的關照。工具合理性的強勢與價值合理性的式微使完整的合理性關系失衡,這在中東歐NQF政策制定過程中有所體現。
第一,融通性與發展性的價值沖突。雖然基于單元或模塊的學習結果標準被視為導向更強的靈活性和更好的資格融通,但是在某些情況下,它們也被視為弊端。為了滿足勞動力市場的短期要求,秉持成本效益的短期教育與培訓項目,以及針對就業導向的短期培訓活動等一系列縮短教育計劃的愿望,使學習者未能擁有終身學習的能力,呈現出職業教育技能化和短期化的傾向,與NQF政策目標中提高個體終身學習能力與技術技能水平的理念相沖突。比如斯洛伐克將基于NQF的資格單元體系與職業教育模塊化視為一種鞏固低技術技能合格從業者供應的方式[30],這與“知識經濟”的“知識工作者”的理念相矛盾。
第二,部分綜合與統一性的目標背離。基于資格分割體系的綜合性框架與統一的框架政策目標相背離,綜合性的NQF政策目標是由兩種截然不同的分類系統合并而來的:一種側重于通用技術技能,另一種側重于專業領域,因此讓不同資格體系中相同的資格“級別”代表相同的“價值”是不可實現的[31]。盡管各國通過引入平行的并軌結構來建構綜合性框架,但只在層級上將學術資格和職業資格置于框架的同一水平,并不足以賦予學習者同等權利。從這個角度看,大多數國家綜合性NQF設計中的資格溝通只是形式上的統一。
第三,管理主義與協同模式的定位抵牾。中東歐國家效仿EQF政策設計,高度重視基于平等協商的多元利益相關者協同,但大多數國家都需要制定新的法律法規,以明確利益相關方如何跨部門合作的問題[32]。克羅地亞國家資格框架確立了框架建設的主要機構和利益相關者的角色和責任,以確保利益相關者達成廣泛共識,但卻減緩了政策決策的過程。并且,在諸如保加利亞、匈牙利、波蘭、斯洛伐克、羅馬尼亞、愛沙尼亞等有著集中式管理傳統的國家,創建新NQF最終并非是利益相關者的協商結果,而是更加強調管理者的專業知識。由此可見,包容性和協商性等協同模式的政策選擇與統一管理的目標定位之間存在一定的張力,處理不當會延緩NQF建設的進程。
綜觀中東歐NQF政策選擇傾向,雖然各國都強調建立開放、統一的資格體系,但實踐中資格分立的傳統并未完全打破,反而在某些方面又加固了傳統資格體系的合理性,產生工具合理性遮蔽價值合理性。理性地審視中東歐各國NQF政策選擇的傾向,在不否定工具合理性作用的同時,我們更需要反思這種選擇以EQF為模板和沿用傳統資格體系的政策傾向,它對學習成果的互聯互通互認的現實制約甚至某種背離。NQF政策選擇困境的核心問題是國家意愿和行為在目的與手段上的失衡,即追求獲得外部資源與經濟發展等工具性目標,而輕視促進個體終身學習和發展、促進社會公正等價值目標。
反思中東歐NQF政策選擇的困境,需要超越工具合理性的主導,實現工具合理性與價值合理性的統合。“統合”意指統一與融合,統合NQF政策選擇中工具合理性與價值合理性,既要看到當前政策選擇所面臨的現實束縛,也要明確政策選擇所堅持的理念路線,正確處理政策手段選擇與理念追求進程中的能力與目標、效率與可持續發展、形式與內容等基本矛盾。
第一,匹配能力與目標。中東歐NQF政策選擇進程中效仿EQF模式為其帶來了很多便利,快速形成了與EQF相似的框架,加快其融入歐洲一體化的進程,但是快速建立框架的同時也為框架的良性運行埋下了隱患。NQF政策選擇,并不是一味地“復制”經驗,也不是要“一刀切”廢除傳統的資格政策,而是強調在借鑒別國經驗的過程中更加關注本國的政治、制度和文化背景,匹配國家機構現階段的能力與政策目標。NQF政策選擇必須以對國家、經濟和國家機構能力的根本性重新思考為前提。政策選擇進程中,有必要充分理解政策復雜性,建立并完善NQF國家統籌機構,依據國家行政要求和社會需要設定資格認證組織、監督機構,堅持促進資格自由流動與加強監管相結合,以漸進的方式,深化調整和完善資格制度,擴大行業組織、社會力量的參與度,發揮多元主體在NQF政策制定和執行中的積極作用。
第二,平衡效率與可持續發展價值。中東歐各國基于工具合理性的政策選擇,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人力資源開發與配置的效率。處于社會轉型期的中東歐各國亟需向人力資源強國邁進,其NQF政策目標需重點關注社會公平問題,涉及諸如改善非正式非正規學習者的受教育機會,以及推進教育過程民主化等問題,這就決定了其NQF政策選擇不能一味地考慮與EQF的對接所帶來的資源回報,以及依賴傳統資格體系的成本節約,還應充分考慮個體職業的可持續發展和社會公平正義等政策價值實現。由此,一方面可以將NQF政策內化到各國人力資源開發與配置體系完善的進程中,設計多層次、多通道的NQF,對接課程標準與職業標準,實施能力本位的教育與學習成果導向的學習相結合,全面發展學習者的能力,讓每個有能力的學習者都能獲得相應的資格等級、身份和地位,并在勞動力市場中找準自己的位置以發揮能力。另一方面,必須更加突出社會公平正義,強調將有限的社會資源向非正式非正規學習者傾斜,通過改革評估機制,完善資格認證程序,對其在工作場所和通過自學所積累的技術技能與知識予以合法確認,授予其相應的資格證明,這對各國解決就業危機、促進終身學習以及社會的長期穩定發展和社會公平正義的形成具有重要意義。
第三,統一形式與內容。中東歐NQF政策選擇問題的關鍵在于目的與手段的倒置。當前,中東歐各國主要著眼于對理想目標的細化,即以EQF為范本,將標準體系與質量保證體系建設、多元利益相關者參與視為重要政策目標,而這有可能忽略教育與培訓體系改革的其他優先項。中東歐NQF政策選擇的實質是如何借鑒經驗為我所用,即真正需要借鑒的不是模式所表現出的形式,而是模式中所包含的理念和規則。隨著中東歐國家對NQF認識水平的提高,借鑒的模式內涵會越來越豐富。如果政策學習僅僅是限于法律、制度與組織等外在形式的學習,那么學習的過程將是無止境的。借鑒EQF的某種形式并非真正的學習,只有建構遵循本國發展邏輯的規則體系并保障體系中涉及的平等權利,才能一勞永逸。
NQF政策選擇是促進各級各類教育有序溝通與銜接、優化人力資源開發與配置秩序的關鍵問題。當前中東歐NQF政策選擇的主要矛盾表現為:過度強調本國NQF與EQF對接以及節約改革成本的工具合理性。反觀我國NQF建設的相關政策,也有可能陷入類似的困境,即重視效率和局部利益的工具合理性,而輕視作為準公共產品的資格的公益屬性,產生理性設計與現實進程的反差,進而陷于內卷化困境。
NQF的政策選擇包含國家意愿和行動不斷理性化的過程,又暗含著工具合理性與價值合理性之間的分裂。重視技術和強調外部資本依賴的工具合理性為NQF的政策深入提供了便利,但過度強調工具合理性,將倒置手段與目的的關系,遮蔽對公平、正義、可持續發展的價值追求,異化技術與主體的關系。通過對中東歐NQF政策選擇的分析,發現其內在困境在于各國在選擇傾向上強勢的工具合理性對價值合理性的僭越,導致完整合理性關系失衡。對于發展中國家而言,NQF政策選擇的關鍵是要認真考慮政策優先事項以及選擇順序,保持工具合理性與價值合理性的平衡,在政策選擇中更加關注更廣泛的社會利益和人類福祉,關注終身學習體系的建設以及技能形成體系的建設,注重對個體生存與發展權益的保障與社會福利的配給,調整政策選擇的理念與行動取向。更重要的是,要堅持在發揮工具合理性驅動作用的同時,超越工具合理性,進一步凸顯價值合理性的作用,將他國經驗視為本國NQF建設與完善的補充性力量,而不是作為重塑本國框架體系的范本,進而使本國政策選擇所包含的取向更契合于國家增進公共利益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