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霞
人渴了要喝,冷了要穿,孤獨了要出走,讀一篇幾千字的小說,當然也是有需求的——向小說尋求某種精神的滿足。在這個人人都在“奔跑”的時代,坐下來讀一篇小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簡直比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飽食一頓純肉餡餃子還困難,“信息像雪崩一樣傳來,吸引了我們散漫、膚淺的注意力,我們像被煙熏出巢穴的蜜蜂,嗡嗡地從一種噪聲飛向另一種噪聲,從一個標題飛向另一個標題”(喬治·斯坦納語)。那么,作為一種傳播載體,曾經負有為讀者提供娛樂、常識、信息、情感乃至意義等功能的小說,被海量的新聞、信息、“海陸空”相協的音、影、視像所替代,小說和新聞之間出現疊合,小說的許多功能正在被新聞和資訊搶掠,在這個多元的、信息瘋狂繁殖且無信息死角的自媒體時代,閃爍于屏幕中的信息如霧霾一樣飛揚,所有人都成了“滑屏”的觀眾,所以,在人們的閱讀耐心像太陽下的冰淇淋一樣易融化的今天,作為一個讀者,一個什么樣的理由可以讓他屏蔽這一切,靜靜地捧起小說?
《入伏》是一篇誠實的小說,作者沒有一點炫技的意思,表達得“一本正經的老實”,稍顯啰唆的敘述,以及一板一眼、實實誠誠的行文腔調,無懸、無疑、沒驚喜,一切皆在意料之中,看不到這個小說與眾不同的野心和光芒,無論情節還是見識,沒有提供超越人們已有經驗的發現和思考,雖順順溜溜卻少了心理的曲折和超拔的飛逸。從小說第一個字到最后一個句號,抬頭想,這樣一篇幾千字的小說用不足五分鐘的短視頻會演繹得淋漓盡致。《感動中國》中不乏這樣情深義重的故事,《今日說法》每天在播著故事的前半段,電臺有類似題材更入心的專訪,圖文并茂的微信平臺也一再看過。小說復制現實,呈現表層的生活流程,比起媒體人用共情掌控、情感煽動的類似故事,稍顯寡然。又讀再讀,一些隱現于意識里的判斷逐漸浮出水面,成為歷歷可數的答案。
其一,有故事但故事缺乏吸引力。
小說描寫了底層的貧民家庭,在忽然降臨的災難面前的無力和用生命堅守的道義。朱加明、朱加海兄弟倆的父親在等紅綠燈時被匆忙中趕往工地的老祁撞飛,面對父親的住院費,兄弟倆即使傾盡可憐的家財也束手無策,總算在提前預支工資后讓父親順利出院,朱加海本以為更悲慘的老祁在工地出事后索要醫藥費無望,可老祁老伴最后用老祁摔死拿到的賠償金償還了醫藥費。命運的偶然之手伸過來的時候,對于打工者來說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止它。一個事故導出另一個事故。兩個家庭,一種艱難,生存的難,一個偶然性的旋渦,對打工家庭構成一種無所不在的威壓和剝奪,最后堅守信義的老祁只能制造另一場事故,以命抵債,壓得不能活的債。應該說這是一個我們并不陌生的故事,故事的緣起和觸點來自社會新聞,小說具有“元新聞敘事”的意涵,像加長版的新聞事件,始終繞著事件時序打轉兒,從進醫院、等電梯、病房、兄弟對話、要錢、吵架、老祁死、出院、收錢,這的確是一種真真切切的現實,作者沒有在一串零散駁雜的真實中過濾出自己的小說界面,他變成了耕地的農夫,從這頭犁到那頭,直接照搬生活。開頭就缺少一種牽引讀者往下走的吸引力,騎電動車、停車、看手機、關手機、進醫院,目之所及的醫院日常,這些情節和信息并不新鮮,沒有超越我們的認知智慧,有“空轉”之嫌,其后的一系列兄弟爭吵、要錢、夫妻對話,無一不是作者滑行其寡淡的敘述風格,為了講故事而硬講故事,小說始終沒有邁進虛構的“假”世界中去,逼視庸常或反常的生命形態,以更適合的方式體現命運的偶然性下底層的真實處境。事故止步,故事出發,只按“意旨命令”推進故事,中規中矩,有序不亂,沒有一點冒犯讀者的智商,沒有在生活的褶皺間呈現其該有的腥氣、掙扎與破碎。我們拿出“稀缺”的專注力去閱讀小說,渴望在新聞結束之時、生活停頓之處,在媒介夠不著的地方,小說能是文字的感覺承擔,又是心靈的思辨負載,能讓小小的事情變得“興趣盎然”。收起《入伏》,故事隨著閱讀的結束而結束,既沒有向小說外延伸的沖動,也沒有不自覺產生的想象與感動。
其二,有人物但人物沒有生命力。
讀完《入伏》,我仰頭閉目,想理一理,有哪個人還“活著”,但很遺憾,朱祁兩家六人,都面目模糊,沒有一個活生生地“立”在我的大腦。作者像新聞一樣只顧專注敘述事件,卻沒有傾力刻畫人物,人物被作者控制得太緊,只順著事態呈現。他們沒有自己的聲音,沒有自己的脾性,他們是群像中的一個,使讀者看不見、聽不到、更觸摸不著他們的苦與痛,因神散形亂無個性而變得沒有生命力。
其三,有細節但細節缺乏想象力。
作者事無巨細地鋪排式地描述每一個場景,不厭其煩地描寫人物所經之處的動作,將日常所見當細節在小說中大肆鋪陳,一次次分散了注意力,與本質毫無關系的描述,拉淡了閱讀興趣外,使小說的血肉枯干失色。第一次去老祁家索要醫藥費和老祁老伴送錢來,看到這兩個細節,我不由得在心里“笑”了起來。這些情節新聞橋段里“上演”過了,你倒是來點兒新的呀,細節引誘我們去想象,作為剝視生活、剝視人性的細節想象力,需要獨創的、有張力的情節或信息。尤其朱加海在小區外為老祁燒紙那一段,最后趨光的情節可以有,但末了朱加海的解釋多余,這樣滴水不漏的設置,“狗尾續貂”般折損了小說飛起來的翅膀,使小說成為現實的索引又加了重重的一筆。許多的時候,小說的價值,不在于作者所說出來的部分,而恰恰隱藏在作者想說而未說的地方。老祁“偏偏”在沒有防護網的工地“意外”掉下,私以為是本小說的亮點。
細節的粗糙,就是情感的粗糙,是觀察和體驗的粗糙,導致語言也無法傳達深刻的思想。欣賞小說,即體察故事、人物、思想的細密褶皺。因為《入伏》在這三個方面突破的欠缺,小說就少了以自己的方式帶來的獨特閱讀享受。《入伏》是個粗毛坯素材,缺少精加工,深加工。還是這個故事,若深入的心理開掘,化腐朽為神奇,會成為一個令人回味和富有啟示意義的立體故事。
在今天這個信息化時代,文學要想抗拒寂寞的命運、分享新聞的榮耀,正變得越來越困難。我們被熱鬧的新聞和喧囂的資訊層層包圍,圖片、音視頻,甚至AR、VR,花哨的極端現實擠壓著傳統小說的表達空間,讓我們沉浸于戲劇性的感嘆和廉價的感動中,小說若只有復述生活的能力,始終沒有擺脫讓人煩膩的新聞式現實,缺乏想象生活的豐富性、復雜性和可能性,心靈探索的力度弱,除了庸常化的經驗描摹,對這個世界的表達,少了嶄新的發現,不能提供對抗生存壓力的勇氣和力量,時間終究會讓這種不必要的存在落滿灰塵。小說須“向內轉”,轉向孤獨而痛苦、細膩而復雜的個體內心,從小角度深深切入,復活個體的日常感悟力,這樣小說才不會枯萎,走向它不可替代的未來。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