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老舊得好像只能收購廢品了。因為鋪了水泥地面,使那個比房子還老舊的四輪泵秤,也能平穩地擺放在院子右側的空地上。向懷忠卻把它推得東搖西晃,“怎么好像不平似的?”文東撓了撓那個因為謝頂比實際年齡要蒼老很多的額頭,聲音也盡量顯得平緩,“別推,別推,水泥地面,咋能不平;萬一把它推倒,你可就粘包了。”過秤時他有意把秤花往外壓壓,每次遇到這種雞蛋里也能挑出骨頭的嘰嘰鬼子,他寧可一分錢不掙。
“不可能吧?”向懷忠憂心忡忡,好像走進一個圈套。文東把泵秤上的那一小堆紙殼又稱了一遍,“四斤八兩,一點不差。”向懷忠盡其所能地把兩只不大的小眼睛瞪得溜圓,“我怎么看著像四斤九兩呢?”
“你再仔細看看,四斤八兩還多少差點。”
“要不你到這邊看看。”
“都是一盤秤,里外都是一個秤花,怎么能稱出兩個分量。”
“反正我看……”
“按五斤算,行不?”
“有多少是多少,我為什么要占你的便宜?”
結賬時文東按五斤付給他四元錢。向懷忠又找給他兩毛,“應該給你一毛六,四舍五入,那四分就算了。”文東笑了笑,感覺好累,就一個收破爛的,王八氣鱉氣都得受,有人還叫他老板呢!
第二天向懷忠拎著半塑料袋飲料瓶子又來到了廢品站。當時剛下過雨,天也朦朧,屬那種黃昏走向黑暗的模糊時光。向懷忠把塑料袋往前一靠,還沒挨到秤面,怕燙似的又拎了起來,“泵秤濕乎乎的,這么約(秤)也不準呀!”
“上邊就沾了點雨水,差能差哪去。”
“我這塑料瓶子本來就不壓秤,再這抹那扣的,就沒啥玩意了。”
“按理現在過秤賣東西的便宜,我過秤都是按雨前的稱皮算賬。”
“話是這么說,誰知道你是咋算賬的。”
“你要害怕吃虧就上別家賣去吧。”文東肚子都要蹦出來了,如果有個家伙,他又有那個權力,非給他一下子不可。
向懷忠拎起袋子就走。文東瞪著眼睛呼呼直喘:“最好你再也別來!”
過一天又來了,拎著個鼓囊囊的塑料袋子,從走路的樣子看,分量不重,塑料瓶子的面兒大,泡沫品也不好說。每次都趕在太陽落山,大都是些廉價廢品,使大勁也就三塊五塊的,還好大個顯示。
今晚的人不少,一個小小的廢品站,還排了長長一溜,好像在搶購緊俏商品。他心里清楚,這是個要塞,屬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節點,也就是人們所說的“城鄉接合部”吧!啥買賣撮起來往往就能掙錢。他的客戶很多都是環衛工人,也有叫掃大街的,他們白天上班,工作期間是不準撿廢品的,撿也得偷偷摸摸,即使下班,賣廢品也要脫了工作服才行。
文東正忙著過秤,后邊突然吵鬧起來,“你拿不拿出來?還等我動手咋地!”吵架一般至少要兩人,這里只有向懷忠一個在氣呼呼地發泄。說話間他已奪下身后一個小矮個手里拎著的一捆紙殼,三下兩下扯開捆綁著的塑料繩子,紙殼里夾著的廢報紙就四分五裂地掉了出來。
事兒不大,文東多少有些感激。紙殼比廢報紙一斤貴兩毛,有人在賣紙殼時常常把比它賤的廣告紙、舊書刊或舊報紙啥的夾在其中,也有往里塞磚頭的。都說收廢品掙錢,你沒看賠錢呢。
在一個下弦月的晚上,一百瓦的節能燈顯得格外耀眼。小飛蛾可能就是找準了這個時機,對著亮點橫沖直撞,三五成群的小黑蟲也跟著攪和,加上人來人往地進進出出,廢品站好像要慶祝一個盛大的節日。文東的工作晚上占著很大的比重,除了下班后的環衛工人,一些老頭老太太也跟著湊趣,有的本來不賣廢品,卻三番五次地打聽價格。他們斷斷續續地你來他走,文東就屋里屋外地走進走出,或者給客戶過秤付款,或者進屋里弄飯弄菜。
一次到屋里也就三五分鐘,院子里突然爭吵起來,“好哇,你還長三只手了!趕緊拿出來,我看你拿不拿出來!”還是向懷忠一個人在那里大聲嚷嚷,站在廢品堆背陰處的小矮個一聲不吭。經過短暫的僵持,或者拔河似的較勁,小矮個忽然把一塊又大又厚的紙殼扔到廢品堆里,燈光下閃出一張斑駁的小臉,暗影里的蚊子也在悄悄地向他靠攏。趁戶主不在,小矮個拽起一個黃澄澄的大紙殼偷偷地放在自己的紙殼堆里,心跳和喜悅才剛剛開始,向懷忠從院外趕了過來。
文東從此把向懷忠當朋友看。
一天向懷忠賣完紙殼忽然蹲在地上。文東把一個老頭拿來的一捆舊報紙過完秤付了款急忙朝他走去。向懷忠用一只手按著肚子,勉強地抬起頭,多少還有點不好意思,“破胃,一餓就這德性,沒事,一會兒吃點飯就好了……”文東生拉硬扯地拽著他往屋里走,“我早都做好了,隨便吃一口,這時候基本上也沒誰來了。”
“那我得付錢。”
“付錢就付錢。”文東已了解了向懷忠的一些脾性,為這點事也不想和他爭辯,就一個大白菜燉土豆,米飯還是中午吃剩的,這東西難道也要付錢?
飯后向懷忠果然給文東扔下十元錢。文東生氣地追出去,“你這是走到露天地了咋地,吃口剩飯還要付錢?”
“這樣以后我就經常在你這搭個飯口了。”
“你這樣以后我可不招待了。”文東趕上去一把將錢塞到他懷里。向懷忠接過錢丟到地上就跑。
“給錢也沒有那么貴的,就一個米飯大白菜……”
“多少就那點意思,剩了下次再說。”
再來就沒那么客氣。
在一個有煙痕的火炕中央,放著一個油漆斑斑的小方桌,讓人聯想它可能也是低價收購來的。文東和向懷忠一左一右地坐下來就吃。其間兩個人一句話不說,只有碗筷和嘴在不停地交流。等漸漸地緩慢下來,好像都累得夠嗆,向懷忠才多少有點好奇地看著眼前的房主,“這屋子讓你收拾的,也不像個收廢品的呀?”其實他第一眼就發現,屋里好像就是個一心樸實地過日子的正經人家:炕、地的打掃,物品的擺放,哪怕曾經可能是一個灰頭土臉的醬油瓶子,都擦得干干凈凈,擺放得規規整整。
“收廢品能有個啥樣兒,一天也就稀里糊涂、對對付付地往前湊合。哪像你……”第一次見面就覺得他不像個掃大街的,衣服總穿得干干凈凈,一頂陳舊的華達呢帽子,每次都板板正正地戴在頭上。他的屋子已經不錯了,半舊的炕革每次都擦得一塵不染,他坐下前還要從衣兜里拿出一張廉價的餐巾紙擦來擦去。
兩人相視一笑,好像都有點心照不宣,仿佛事先就達成了某種協議。
“你原先肯定不是個收廢品的……”文東一愣,除了意外,還有點遺憾,接著喘了口粗氣。
“你也不是個掃大街的……”向懷忠幾乎復制了他的表情。
兩人好長時間都不說話,不知道是回味著對家的余音,還是搜尋著曾經的經歷。
一天兩人正在吃飯,院子里突然傳來一聲破裂的嘶喊:“偷紙殼子啦!媽呀……”文東和向懷忠不約而同地下炕、穿鞋,往出奔跑。燈光勉強地輻射到大門口的邊緣,一個背影一閃就不見了。小矮個站在泵稈旁邊,一只手拎著個沉甸甸的破塑料袋子,一只手捂著腦袋,兩只小眼睛驚恐地望著黑洞洞的墻外。
“哪個混蛋,腦袋都打出血了,快進屋,叔給你上點藥。”文東拉著小矮個往屋里走。向懷忠把他的破塑料袋子放到泵稈旁邊。小矮個的腦門有一塊破損的紅腫,細小的血珠時不時地從紅腫里往出滲。文東拿紫藥水給他輕輕地擦抹,又去炕梢的一個紙殼箱里翻找。小矮個說不用,不用,這就挺好了,有時候可腦袋冒血也沒上藥。文東讓他吃飯。他端起碗就往嘴里扒拉,不像是吃,仿佛是倒,滿滿的一碗米飯轉眼就剩下個碗底兒,還在眼巴巴地看著電飯鍋里的一點剩飯。文東把剩飯都刮到他碗里,又去廚房把剩下的燉豆角熱了熱,等回到屋里,飯已吃得干干凈凈,包括桌子上那盤幾乎原封不動的醬黃瓜。文東又泡了一碗方便面,讓他坐炕上慢慢吃。他搖了搖頭,一直站著。向懷忠拉來一把邊緣上有些破損的塑料凳,他怯生生地閃到一邊。有幾次噎得直伸脖子,打出幾個飽嗝好了不少,最后抹了一下嘴巴,剩下半碗丟到炕沿。文東倒了一大杯溫開水,他咕咚咚地喝到肚里。
此后他經常光顧文東那個油漆斑斑的小方桌。他不像向懷忠每次都趕在晚上,中午也常常過來,有啥吃啥,你不讓他就站在那里看著。每次看到文東汗流滿面地捆綁著各種廢品,他也笨手笨腳地幫著忙活。文東推著車子搖搖晃晃地往火車站前的大廢品站里送貨,他就綁根塑料繩在前邊牽引。文東說你該干啥干啥,別老在我這耽誤時間。小矮個說我啥事沒有,也不能老白吃你的。文東說你也得找點正經營生干,哪能一天就填飽肚子。小矮子咧嘴笑笑,彎著腰用力拉車。
文東拾掇桌子撿到一張有些發黃的彩色照片。那是一家三口,背景是天安門城樓,男人穿西服扎領帶,女人穿旗袍梳短發,小孩子興沖沖地端著一挺塑料沖鋒槍。一個普通之家,他左看右看,眼前也漸漸地模糊了。
向懷忠再來,文東已將一瓶散裝小燒擺到桌上。兩人正喝得起勁兒,文東突然從身后拿出那張照片,“我說你不像個掃大街的,快說,以前都干啥了,咋那么風光?老實交代!”向懷忠掃了一眼,一把搶過照片,“我說昨晚回去咋找不著了,謝謝,謝謝你了!”失而復得,向懷忠反反復復地看來看去,粗糙的手指一遍遍地擦拭,忽然就掉下淚來。文東的眼窩也跟著潮濕。主人激靈一下,忽然想起喝酒,才發現碗里的酒已灑得一滴不剩。
兩人再次舉杯,都不在狀態。文東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非要向懷忠講講自己的輝煌歷史。向懷忠嘆了口氣,仰望著頭上那個暗灰色的棚頂,半天沒有作聲。文東也低下頭久久地思索,好像在幫著朋友尋找那曾經的歲月。
向懷忠說他的確不是個掃大街的,起碼原來,怎么也想不到會有今天。穿西服扎領帶,十幾年來幾乎每天都人模狗樣地出入一些冠冕堂皇或說不清道不明的場所,說白了也就是個倒糧的,也有人叫他糧販子。買賣不大,每年十幾萬手拿把掐,媳婦勤勞賢惠,兒子聰明好學,車和樓一樣不少,周圍的人都很羨慕……文東苦笑著搖頭,好像看到一面鏡子,不知道是替主人惋惜,還是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可是有一天……”向懷忠輕輕地放下酒碗,迷瞪著眼睛,仿佛穿越,不知不覺地走進了美好的時光……文東心里咯噔一下,臉色大變,“可是”絕不是個好兆,那是一個可怕的坎兒,厄運往往就是從那里開始的。向懷忠也沒深說,時間已經很晚,明天一早他還得準時準點到自己的地段清掃垃圾。
文東一整天都在糾結,“可是有一天”怎么了,那是個怎樣的打擊,把一個“周圍的人都很羨慕”的小老板一腳踢到了今天?朋友卻給他一個相反的答復。
“那天我和一個朋友喝酒,也就這個時候。他說他有一個朋友,專做拆遷生意,具體就是撿拾那些需要拆遷樓房里的廢鋼筋,當廢品賣,從中掙差價。那活兒看似簡單,工程很大,比如你要撿拾哪座樓房里的廢鋼筋,首先要給拆遷方付費,找人扒房子還要給工人付費,然后才是你的。其間需要很多資金(他也不知道怎么會用那么多資金),拆遷的朋友就經常找到我那朋友。我那朋友就時不時地往里投資,前不久還投了二十萬,一個月就凈掙五萬,‘有興趣的話你也可以投點。’我眼睛一亮,好像土里扒食忽然扒到一顆明珠。平時東跑西跑忙忙活活地一年也就十幾萬元,投資二十萬一個月就凈掙五萬,相當于我三四個月的辛苦錢,還不用操心,把錢放出去轉一圈就一生倆倆生仨地又回到了自己手里。這個想法一冒頭,擔心也上來了:很多投資都說掙錢,到頭來卻血本無歸,所以我盡管下的決心很大,也只投了五萬,媳婦還說風險太大,整不好就肉包子打狗……我腦瓜子忽然有點發麻,還是硬著頭皮說沒事,沒事,我們是多年的鐵哥們兒,不十拿九穩的事他不會唆我去干……”
他嘆了口氣,感覺那個“可是”到底還是應驗了。
“一個半月回款九萬五,差點翻了一番!”
向懷忠自斟自飲地喝了一大口小燒,美滋滋地“咳”了一聲。那得意的樣子,他再理解不過,要飯的過年還吃兩頓餃子呢,誰還沒有那個時候!他忽然也自斟自飲地喝一大口,還沾沾自喜地和客人碰杯。咳,人在得意的時候,有幾個能想起后來的不幸?
接下來他就講起那幾年春風得意的小日子,“真是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來什么,坐在家里玩游戲就有人給你送來穩賺不虧的好買賣,那時候我經常在想:錢多了還干點什么?搞大了不能總是光想著掙錢吧?腦袋里除了那些個讓人仰慕的大老板,就是成功人士在舞臺上漫不經心地向臺下的粉絲們頻頻地揮手……”
他兩眼放光,比他還欣喜若狂。好像他就是那個讓人仰慕的大老板,舞臺上的成功人士。
剩下的時間他幾乎沒談別的,仿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老天爺把所有的好事都慷慨地送給了他向懷忠一個人。感覺他是個慎重、低調的男人,人在得意的時候想清醒也難。
臨走他又說了一個“可是”,來結束這晚的小聚。毫無疑問,接下來的事肯定殘酷,不然你怎么解釋他今天的落魄?為此文東現買了一斤豬頭肉,半斤鴨掌——雖然常聚,畢竟客人,咋也不能總是米飯大白菜燉土豆吧。他喜歡這個,吃幾口人就興奮,再喝上二兩小燒,忽忽悠悠地就飄起來了。
第二天他又失望了。倒不是嫉妒,他得一百萬也沒他一毛錢的關系,如果是現在,說不定還跟著借光——向應該是個有情義的爺們兒,借著他的樹蔭,他或許就不用這樣低三下四地收廢品了。
“那次我一咬牙投了五十萬!”文東吃驚地看著客人,感覺他是個冒險的家伙,一些人看似謹慎,忽然就能把天捅個窟窿,“手頭沒那么多現金,我就東挪西湊地跟親朋好友借了二十幾萬,媳婦一次次地和我吵架,說我頭腦發昏,人家是在釣魚,等你下了血本,一下就給釣進去了……”別說,這是個有頭腦的女人,如果聽她,向懷忠今天能去掃大街嗎?“以前她說啥我總是相信,這時候一句也聽不進去。”他苦笑著搖頭,人在膨脹的時候往往這樣。“這次一個半月回款,雖然沒像第一次那樣翻番,也掙了二十五萬!”他有些瞠目:世界上哪來這等好事,難道只是一個傳說?他延續了第一天的手法,大肆鼓吹之后的日子,什么七十八平的步行樓一下就換了一百四十平的電梯小高層,老舊的本田換成了嶄新的奧迪A6,衣著穿戴也火箭似的躥升,什么雅戈爾了,報喜鳥了,領帶非真絲印花的不扎,這在當時已經是很時髦的生活了……“擱現在,就領帶而言,我至少還不得扎個意大利的手工復古呀!”分手時他用力揮了一下右臂,好像拳擊手在向世界宣戰。別看他個子不高,力氣也不是很大(一個瘦小的糧販子即使掃了幾年大街,能有多大力氣),兩只小眼睛光芒四射,氣勢恢宏。
“幾件事下來,我再用錢他們都主動借我。”他一點也不得意,每句話都字斟句酌。“我每次借錢,返還時除了本金,利息也根據所得水漲船高。”人只有這樣,別人才能信任。“我和任何人辦事,該給的我一分錢不少,花昧心錢我睡不著覺。”這話他信,有的人一搭眼就實實在在,有的人接觸一輩子你也討不到他的實底,“他們正是看中了我的這點,才敢和我辦事,也愿意和我辦事。”他拿起筷子又慢慢地平放在碗口,“我媳婦也不再阻攔,當我征求她的意見,她除了點頭,回答得也心不在焉,‘我知道個啥,一個女人,尤其外邊的事,你想咋干就咋干唄!’”人一旦有了信任,假話也沒人懷疑。
接下來他呆呆地看著眼前。眼前就是墻壁,除了暗灰色的白灰和斑斑駁駁的已經露出了曾經的紅磚(那也只是個傳說,現在往好了說也已經棕褐色了),沒任何值得一看的地方。本身就是租人家的地方,又不想長遠,誰愿意平白無故地往里添錢?他看得很專注,好像發現了一個秘密,或者一個可能給他現在的日子帶來轉機的希望。他也傻啦吧唧地轉過頭去,好像那里真有一個奇跡,你一旦發現,定能找出希望之火,再也不是現在的倒霉蛋了。
后來他“咳”了一聲。把頭轉到一邊,好像離開了一個再次注定讓他失敗的傷心之地,也算給那里下了一個不容更改的評判。從口氣上看,這次的“咳”和以往已經有些不同,結果也很快出來了。
“拆遷下來的廢鋼筋每噸一直在三千元以上,成本(主要是人工費)加到一起還不足兩千,利潤是顯而易見的。受國家對房地產調控的影響,鋼材的價格一降再降,每噸突然降至一千七百元不到,按照這個價格,光成本都收不回來……”
他又“咳”了一聲,文東好像聽到了報喪的鐘聲。
“據粗略統計,那個老板一下就虧了一千多萬——他的那些個買賣早已燈枯油盡,因為廢鋼筋的接濟,表面上還算光鮮——廢鋼筋一倒,遮羞布一下就扯下來了,于是就出現了所謂的多米諾骨牌效應——據說很多老板都是這么干的……這些錢除了他的老本,大都是我這樣的小股東一個個給湊的,我那個朋友一個人就扔進去一百多萬。一時間討賬要錢的把他的辦公樓圍得水泄不通,派出所攔都攔不住,他很快就給判刑了,去家里討債的仍絡繹不絕……我……”他沒有說,他也能感到他的壓力,一定程度,他也是這場風暴的一個漩渦呀!
“發財和敗家往往就一夜之間……”他忽然冒出這么一句。他也長長地嘆了口氣,不知道是勸慰朋友,還是感嘆人生,有沒有個人的成分就不好說了。
“給我投錢的親朋好友像聽到一個噩耗,吊唁似的紛紛涌上來打聽。接著就是要錢。可能礙于面子,都說給本錢就行,利息就算了,誰也不是故意的。本錢,哪來的本錢,本錢、利錢都在那個蹲監獄的老板手里,或者說都在那堆賠本的廢鋼筋和那些個徒有虛名的買賣里頭,他進去了,一切都打了水漂,我上哪去整本錢?”他看了看他,好像要一個表白,起碼也得給他一個求證才行。他垂下頭,暗著臉,頃刻之間,那個與己無關的文東好像也變成了眼前這個兩手空空的向懷忠了。
“媳婦看我滿嘴燎泡,飯也不吃,開始還勸,說沒啥了不起的,人都是三窮三富過到老,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接著就偷偷地哭。幾天工夫,一個還不到三十歲的清秀女人,突然像個老太婆了,說話也顛三倒四,磨磨叨叨。那些開始還算客氣的親朋好友,突然都拉下臉來,張嘴就是要錢,要么就是不走,或者又哭又鬧,不是他的錢還準備買樓呢,就是她的錢還等著給兒子娶媳婦呢,要么就是她還指望著那錢住院做手術呢……連我的親小姨子都躺在地上滾來滾去。”他嗤地笑了,好像在哭。
“我兒子才小學二年,回家連個安靜的環境都沒有,學習本來很好,幾天不到就哧哧下滑。我媳婦說這個家沒法過了……我一縱身跳到窗臺,下邊就是幾十米深的水泥地面。我媳婦拼死拼活地把我拖了下來……”
屋子里突然一抽一抽地啜泣。向懷忠開始還以為是自己發出來的,等發現屋主人的樣子,趕緊拿餐巾紙替他擦淚。
“我一咬牙辦了離婚手續,離開了兒子和媳婦……”向懷忠咬著嘴唇,任由淚水無聲地滾落。這回該文東替他擦眼淚了。
“后來呢?”
“這不就是后來……”
“媳婦和兒子咋樣了?”他一把抓住他的雙手,滿是焦灼,好像他必須給他一個答案,還得是滿意的才行。
“我走前給債主一個個撂話:本錢我一定要還,一分不差——別看我現在已沒有人格,我還要拿人格擔保;但有一條,往后誰也不準再糾纏他們娘倆,否則……”接著他一下下地咬牙,好像要做一個了斷。
“你跑出來打工就是為了還人家的錢嗎?”
“要不咋整……”
“你這一年滿打滿算還掙不到三萬,四十多萬,得多少年才能還上?多少年才能回家見到兒子和媳婦呀?”
“我已經熬了十來年了,一份份地也還了不少,順利的話再有三年……”他仰起臉一下下地眨眼,好像在計算,又好像在爬坡,三年好像一道難邁的坎兒。忽然又看起了眼前的墻壁,好像非要從中找出一個答案或出路似的。他也傻乎乎地轉過臉去。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向懷忠拿著幾塊紙殼和半塑料袋易拉罐來到文東的廢品站。還離很遠,就見小矮個孤零零地站在大門口,燈光下閃動著一個瘦小的陰影。
“叔,那個叔讓我給你。”小矮個見到向懷忠,立馬遞給他一張紙條。他湊近燈光,在一張半舊的橫格紙上,規規整整地寫著下邊的內容:“向老弟,當你看到這張紙條,我已經離開朝陽琛了。這個廢品站是一個好心人幾乎一分錢沒要就轉給我的。幾年下來,我的生意你也看到了,正常情況,每年十萬問題不大。你如果接手,再有一年就可以和家人團聚了。至于經營,這買賣沒啥奧秘,幾年來的接觸,你可能比我還要精通。不管干啥,只要誠信,掙錢就有了本錢。我雖然不在朝陽琛了,可能還要經營這種買賣。啥事干慣了,和出門走慣了哪條路一樣,很難改,也沒必要改。我們都是四十大幾的人了,苦辣酸甜都經歷了不少,有首歌說‘悲歡離合都曾有過’……唉,夢想有時候能讓人一步登天,也能讓人一步下到地獄……(接著的字有些模糊,他感覺他掉眼淚了)不管咋說,跌倒了,爬起來才是爺們兒!只要有信心,有目標,不管多遠,只能越走越近,美好的日子就在眼前……”
短短的幾行字,向懷忠看了好幾遍,每一遍都讓他掉淚。幾年來,他和文東無話不說,可是每當問到他的事情,總是含糊其詞,即使再問,也一頭霧水,他也不好再問。或許……他也像他似的,也曾起起落落,“悲歡離合都曾有過”……他長長地“咳”了一聲,忽然發現院子里空蕩蕩的,說明他早有準備,“這個廢品站是一個好心人幾乎一分錢沒要就轉給我的。”難道,他也要一分錢不要就轉給我嗎?他看了看手機微信里的私聊,文東一個字沒有,可見他的決絕。的確,每年如果“十萬問題不大”,他“再有一年就可以和家人團聚了”。他呢?他的好朋友文東:兄弟,你在哪里?啥時候再建或兌個廢品站呀?如果也像他向懷忠那樣,啥時候才能把錢攢夠,和家人團聚……他鼻子一酸,眼淚再次無聲地流淌。
“叔,來賣廢品的了,還不給人家約秤!”小矮個焦急地扯了下他的胳膊。向懷忠抹掉眼淚,緊走慢走地朝泵秤趕去。
作者簡介:劉軍,筆名劉曉溪、屠景華。曾在《作家》《四川文學》《延河》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一百多篇,另出版長篇小說六部,小說集一部,系梅河口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