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家鄉木古界的土地,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進村公路不僅硬化了,而且寬了許多。仍然是綠的樹,青的山,卻不是記憶中的樣子,樹明顯多了,山更加青了。木板的房子與院落的土路還在,但木房中間挺立起了幾座磚瓦房,流光溢彩。環顧四周,他在心里感嘆,木古界啊木古界,如今終于有了些生氣。
望得見自己的家了。屋檐下,年邁的母親邁著碎步正在趕雞。走近去,分明可見母親的步子又比先前要沉重了一些。是啊,母親老了,早好幾年就端不起那沉沉的豬食盆了。還是在自己的勸說下,母親才極不情愿地放棄了喂豬。但無論再怎樣勸說,她始終堅持要喂雞。記得當時母親說,要不是喂的那幾只雞,你能長得這般強壯?能考取學校,呷上“國家糧”?此時想起母親的這些話,別有一種滋味涌上心頭。
遠遠地,有久未聽見的聲音傳過來。那聲音在山谷間回蕩,格外地響亮,格外地動聽。雄雞報曉,母雞報喜。他知道,是誰家的母雞又下蛋了,在這高遠寂靜的山村“炫耀著”自己的功勞。他還知道,那是鄉親們聽上去悅耳、看上去悅目的炫耀!
桑梓地母雞的歡叫還真是有一些神奇的,眨眼之間,就讓他心中冰封已久的少年記憶得以消融化解……
他想起了當年,母親喂養的那一群接一群的蘆花雞,是家庭經濟的主要來源,因為它們能夠接連不斷地下蛋。雞一下蛋,就會給家里掀一點波瀾,給全家人添一絲喜氣。雖然每年家里最熱鬧、最開心的時候應是殺豬那天,可每年只會殺一頭豬啊!雞卻能輪流著下蛋,經常地下蛋。因此,只有這雞,就成了昔日那個家,那些平靜無邊日子的調節劑、催化劑。
在他的記憶中,雞蛋是他少年的希望和歡樂。小時候,母親能給他煎一個雞蛋吃,那是多么快樂的事情。每逢自己的生日,還會享受到兩個甚至更多雞蛋的口福。那時吃雞蛋別提有多香了!上學后,每次考試前,母親總是默默地給自己端上一個煎雞蛋吃,那是母親對兒子唯一能反復做的事情,飽含著一個母親對兒子所有的愛與希望。
在鎮上念初中,在縣城念高中時,臨行前母親總會在他的書包里塞進兩三個煮熟的雞蛋。他清晰地記得,有一次,從家里下得山來,好不容易站上了山鎮開往縣城的最后一班客車。那天人格外多,車上擠得水泄不通,年少的他無力顧及身前的書包。下得車來,一摸書包里的雞蛋,早給擠成了一團軟軟的蛋粑粑了,鼻頭一酸,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他躲閃到一邊,將那蛋粑粑小心翼翼地抓出來,細心地清掉細碎的蛋殼,然后一口吞下,擦著淚水朝學校走去。
高中改讀文科后,帶著老花鏡的語文老師搖頭晃腦地講授唐代詩人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按理說,讀此詩的時候,應該想到的是母親縫補衣服的鏡頭,可他心里老是想起母親煮雞蛋的樣子,同時浮現出一個個亮閃閃的橢圓形雞蛋……
后來大考在即,關鍵時刻,母親托人帶來了一個小包裹,打開一看,是幾個顏色清亮的熟雞蛋。吃了這幾個雞蛋,他渾身洋溢著使不完的勁,考場上思路異常清晰。
這些年來,他一直生活在城市的天空下,衣食無憂,舒心得很,卻再也找不到那種對雞和雞蛋的依戀感了。身處城市,天天應酬,桌上擺的是美酒佳肴,誰還在乎那些不起眼的雞蛋?偶爾吃過幾回雞蛋、雞肉,總覺得那雞蛋蛋白不香、蛋黃太噎,覺得那雞肉質地太松,粉渣渣的,吃得沒勁。對老婆從超市里買回來的那些個用精飼料喂養的雞下的蛋,他更是心存隔膜,總也提不起想吃它們的興致。加之這些年他又將母親接來城里照料孩子,直到半年前才回去。其間,他也沒有回過木古界。漸漸地,他的心離大山越來越遠了,木古界的那些炫耀的雞鳴,美味的雞蛋也越來越模糊了。于是,妻子買回來的那些雞肉和雞蛋便經常地冰凍在電冰箱中,無人問津。而木古界那些記憶中的雞鳴和雞蛋也就長久地冰凍在了他的心中。
不料,昨天一只同樣的蘆花雞,一包同樣的雞蛋,又讓他想起了木古界的雞鳴……
前天傍晚,四爺的小孫子樹娃進城找上門來,讓他幫著找家好一點的電腦學校。來時,四爺特地將家里喂的一只蘆花雞婆捉了來,并捎話說,木古界的雞吃的是青飼料,比城里的雞要好吃。母親掛念孫子,也讓樹娃帶來了一包裹自家的雞下的蛋。
昨天晚上,一家人就與樹娃一起燉了那只雞吃。吃著吃著,他還果真吃出了木古界雞肉的味道,又香甜又緊口。兒子剝開了一個熟雞蛋的殼,嘗一口后就狼吞虎咽起來,連聲說:“好吃!好吃!木古界的雞蛋比冰箱里的蛋好吃多了!”
深夜躺在床上,木古界的雞鳴在他的腦海中不斷回蕩,久久揮之不去。他好像看見了雞籠前,母親喜不自禁地從籠中掏出雞蛋的樣子;他好像看見了夜幕中,母親邁著碎步喚雞進巢的情景;他好像看見了母親在柴火的映照下正在給自己煮雞蛋……他一夜無眠。于是,今天一大早就告別老婆孩子,獨自走向了木古界。
作者簡介:肖智群,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湖南省作協會員。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