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澍芳
(首都師范大學 教師教育學院,北京 100037)
何為“自然”?莊子筆下的自然觀與現代自然觀有個別差異,后者常常在討論人如何看待自然、人如何與自然相處的問題,而莊子的自然觀是在老子“道法自然”的基礎上闡述的,一方面離不開“道”,道是無,不能言說,帶有形而上的影子;另一方面又具有明確指向的“自然之道”的價值含義,即在百家爭鳴的現實背景下,提倡“順應自然、無為而治”的思想。“自然”是承接“道”的核心,目的是造福人類;“無為”即降低外在光彩奪目的行為可能。無疑,莊子的自然觀是超前的,這兩種橫跨千年之久的自然觀在鼓勵減少干預、贊同增加自由的處事性質上也能尋覓一定的交集,進而也成為當代設計師分外青睞的創作理念之一。
自然是人類必然的依歸,“自然之美”從字面上來看是來自自然的美,自然中的美是天然未雕飾的,任何人都可以欣賞或者拾來就用。在莊子眼中,“美”和“自然”分不開,它順應且合乎自然的規律,反之,強硬地打破天理就很難把握自然美。這樣一來則多了一份主體對“自然美”的堅韌態度,“真正高明的人是在天地之間尋求真理”,因此,他極大地鼓舞那些不受社會污染、在天地中自然遨游的人。當然,中西方對于“美是什么”的論斷就如同“藝術是什么”的討論一般火熱,西方著名美學理論家康德也在其美學體系的建構中分析過自然美,他從過往強調人從自然中獲取知識的立場中跳出來談論,把人看作認識自然的主體。“自然美是在主體先天綜合能力和情感綜合統一能力的決定作用下生成的”[1],這把主體的審美意識看得異常之重,在與自然初步建立聯接時,主體容易只欣賞到形式上的自然美而忽視客觀存在。莊子的自然美則除了形式外還包括主體把握自然內在規律的認識,并且同時具有“無為、自由、內在、樸素”的深刻內涵。因此,莊子的自然美學理念提示設計師們在創作時要感知人最真切的需求,并且表現天然而不做作的服飾特點,最終在欣賞與使用作品的過程中達到觸動思考、感悟人生的效果。
服飾設計的最終結果是為人服務,需要設計師思量“物”的外觀、材質和內置精神。隨著現代社會高科技風、個性風的風靡,很容易導致“設計”走上偏極端的路線,類似“珍寶鑲嵌、花樣裝飾傍身”的畸形現象擾亂了人們的真實感受。因此,設計師不能把自身的追求僅框定在形形色色的名利需求上,應該尊重服飾的“自然”靈魂,將更多的心思放到如何讓服飾走向深度、直抵人心的思考中去。
“在現代生態學的語境中,自然對象擁有獨立自在的審美品質”[2],即每個自然物與生俱來的美,所以其本身就是“自美”的形象,其次才由審美對象判別。在服裝設計的思路中,“自然物(材料)——成衣(思想)——人——審美反饋”之間存有先后性和整體性。雖然人類在科技發展的歷史進程中有許多傲然的突破,但與自然永恒的力量相比,人的能力始終是低微的。將“物”與“人”的價值整合起來考慮,是為了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從該層面來看,基于自然美學的服飾設計不是為了肆意擺布自然萬物,更不是為了打破所謂的紀錄而創新,其目的單純在于使人的投入恰到好處地展現自然美,服飾也在被觀賞和被使用的過程中受到更多人的尊重與期待。那么設計師又該從何種路徑去認識與創造“自然美”?莊子認為,天地宇宙掌握規律而運行,育萬事萬物則構成了至上的自然美品質,這是“自然大美”[3]。可見,自然美是在造物規律與精神品質達到統一的形勢下生發的,若以此為目標,這世間“真人”需要主動了解自然規律,與自然和諧相處。此外,還要關注精神境界,把設計者已有的本體精神世界觀或是從物中所悟的新觀念在設計中體現出來。這里的服飾超越了簡單的“服務人”“美化形體”的功用性,把具備內涵性質的哲學思考作為更高追求。當人感悟了自然之道,就具有與天地相惜、與生靈相連的使命。雖然人對自然背后有生命意義的部分總是難以捉摸,但當個體能通過自身認知去摸索,不借助牢固的形式法則一蹴而就,這樣的狀態就適應了莊子口中的“至真大美”。美學家丹托曾說:“不像句子有主語和謂語,含義呈現(embodied)在具有這些含義的物品之中……藝術成品就是含義呈現。”[4]每件藝術品獲得其藝術稱謂都是因為承載著特殊意義。莊子也認為“自然美”不光有深度,更有隱含的廣度,但必要條件是以“道”的眼光認識萬物的多樣性,只要萬事萬物有其“生機”的表現,那就是“全美”。同樣,服飾設計常常被稱作服裝藝術,并不是有人依據既定的文字概念對其做出的定義,而是當其在被創作、被展示時向觀眾呈現出來的內在含義讓其具備藝術身份,且當它們屢屢以不同的造型出現在人們的視野時,留下的獨特內在才更加令人印象深刻。設計師和使用者都是這套服飾誕生的見證者,他們本是一個混沌的整體。設計師尋求的是站在任何一方的角度,在兼顧個性表達的同時,能清晰地闡述一份莫名真摯的心境,幫助觀眾在服飾傳遞美的思想方面產生共鳴。
在“中國:鏡花水月”時裝展上(圖1),中國風、自然風元素的服裝各領風騷,被時尚界認可的所謂結合傳統美學、創新的設計不過是將中國傳統美學元素直接拿來拼湊。這樣的設計盡管精妙絕倫,并且具有國民文化的影子,但禁不起細細品味,圖案帶給人具象且實在的文化信息,缺少讓人再探究竟的神秘,更無讓人眼前一亮的自然美感,不免讓人感到審美疲勞。再如中國女星在某屆戛納電影節上的龍紋拖尾裙,配色盡顯東方祥瑞特色,把女星氣質修飾得雍容華貴(圖2)。但筆者認為,這樣的設計也只是如燦爛煙花般一閃而過,艷俗而不穩重,尚未留下服飾所配比的“修養”。

圖1 “中國:鏡花水月”時裝展上的服飾

圖2 穿著中國傳統紋樣元素服飾的女明星
設計是為了幫助人們解決實際問題,人們日常所穿的大批量服飾多來自工廠,由機器完成一整套制作工序。工業文明解放了人的雙手,煩瑣的手工業則被大部分人丟棄。可是,這樣高效率的制造產業卻在全球污染源分布率上占據了極高比例,例如衣物上的化學染劑、復雜的合成面料等。站在與消費主義對立的空間,設計師馬可成為擅用服飾講述自然人文與情感溫度的人物,她遠離名利喧囂,創辦“無用”品牌團隊,讓創作植根于偏遠地區的手工傳統技藝,其作品產出秉承慢節奏,讓美好的設計源于人的情感。
馬可說:“不設計就是最好的設計,不是不會,而是不刻意。設計的全部身心是讓未來使用這件東西的人可以獲得最好的感受。”言語中明顯透露出對“人本”的關注,其服裝風格辨識度較強,長衣寬袍,素色復古,采用棉麻或者絲綢作為服裝面料,幾乎所有衣物都采用了百年老木織機手工織布和全手工一針一線地縫制,再運用一些天然植物染料暈染衣物,以色彩區分。用這些最無用的東西創造出最有價值的設計。這些灰的、白的、藍的衣物受面料的影響,多給人垂墜感,通常一塊布料可以進行多次折疊、扭轉、捆綁,形成一個獨一無二的輪廓形態,與當代諸多雕塑作品相關,有些許“呼吸的影子”,每個看似普通的細節都是她在尋覓千絲萬縷的原始情感。在她每件獨立作品中,觀眾絕對找不出第四種顏色。有人認為,這應當是“苦行僧”的服飾,雖未故意做舊,但足以顯現其過往的柔情與現實的沉淀。她的服飾就像古希臘的女神一般靜穆,透露著深深的凝視。
“無用”品牌的理念是“無所不用”,重新定義了無用之物的價值,更定義了人存在的意義。“無用”系列服飾代表著不被世俗牽絆的群體物,給具備令人懷念的永恒價值的物象重生的機會。對“無用”服飾的品評離不開藝術審美的范疇,以馬可在2021年今日美術館中展覽的《無用之土地》作品為例,這些服飾被置于厚重密實的黑土地里,似乎在與泥土產生細小的思緒鏈接。她對“自然美”的另類解讀、對服飾材質特點的提煉與萃取,構成了最終耐人尋味的作品。藝術家馬可說:“我想要找回原始的人文氣息、祖先與土地的連接。”作品沉悶低調,以素色做舊又松散的形式呈現,雖沉默卻給人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神圣氣氛。服飾以反復包裹的形式將無形的肉體裹藏進流動的文化歷史中,仿佛有一份破碎的流浪蘊藏在里面。作品是純手工制作,選取物料的背后離不開純粹的自然元素,它是具備土地與植物融合特征的設計,創作者吸納的不僅是本土文化背景中的勞動事實,還有跨時代、跨文化的思想,為了尋求“生命與生命”之間的牽連而重新將靈魂賦予這些“有生命力痕跡的標志符”。作品的美來自古老時代的靈感,傾注了設計師的靈魂,不是僅依靠流行元素堆疊起來的作品可匹敵的,其整體的灰色調就像沒有添加濾鏡的生活,如同曠野一般的自然奇跡。如馬可一般善待土地的人也一樣能善待生活,這就是服裝設計師對生活哲學的深刻洞見。
人的生活生存都離不開物,每一件物都有單向度的物質屬性,即實用性。無用之物是由人定義的,莊子“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的意思是,有用的東西人們都知道利用,失去有用之勢的東西大家卻不知道。更進一步地說,有用的東西是會被用盡的,但是無用的東西可以通過人的手獲得價值。所以對于物,人類應該“傾”其所有,有限的物質使用才是人精神的無限延展。日本設計師三宅一生,在服飾設計中灌注“一塊布的精神”,將半成品服飾結合人體的動態美塑造定型,更加體現了他尊重服飾使用者、以人為本的設計理念。
“無用”品牌的成功足以展現設計團隊對待作品、對待使用者以及對待自然生態的責任感,他們不做短期的一次性奢侈品,而是把“樸素美”做到極致,讓手工藝從幕后走向更具生活氣息的人間,使關注社會、關注生態、關注文化傳承與莊子美學思想中的人文關懷交相輝映。莊子的美學思想是理想中的世界觀,追尋純粹的手工制作意味著投入的工作量不容小覷。但值得深思的是,人們在追求“無用”倡導的樸素消費觀時,現實卻因價格高昂的定制服裝又被拉回到利益曲線。無用品牌尚未成為普通人可追求的層次,如果為了追求和認可樸素觀念而把前期的消費觀一概拋棄,是否造成了新的盲目制消費觀?因此,筆者認為未來讓更多像馬可一樣的設計師轉移至蘊含傳統美學思想的服飾設計中是有必要的,不過同時還要拓展消費者的角色,為更多普通人提供美與舒適。
莊子“自然美”的思想在實踐中不但造就了有形的服飾美,而且塑造了一抹虛實相生的意境美。意境也是藝術實現的最高境界。“意境的實質和功用在于啟發人們對無限空間的審美感知。”[5]多數意境的營造往往不能只依靠具象的圖案,而是需要有牽引性,無論是從整體還是局部都引人入勝。有些服飾所處環境或許具備表面意境,但那是“器皿”式的意境,表達的是物質的原始形態;而經過設計師提煉的意境是“道”,是器與道合一境界的展現。在這樣的服飾境界中足見人間的生活百態與生命自在。
莊子“自然美”的理念教人簡樸、回歸自由,在虛晃的名利外殼下教人重新審視最寶貴之物。同樣,自然美的服飾也會借其無聲的意境傳達,從工具主義脫胎轉向豁達的人本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