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曉倩
(湖北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2)
春秋時期,周王室衰微,列國之間征伐兼并不斷,原有的以“禮”為核心的社會觀念發生動搖,各諸侯國間的交往產生了信用危機。出于對國家權力和政治利益等多方因素的考量,遣質成為維系雙方關系的重要手段。《左傳》中載有春秋時期16起交質事件,這些事件形式不同、目的不一,交質活動中的質子也具有不同的形象特點。檢視當前學界研究,學者們大都是從史學的角度探討交質活動于國家邦交的政治影響及交質制度的相關問題。而從史傳文學角度,對作為交質活動中的主體質子的研究成果卻較為少見。基于此,筆者不揣淺陋擬從《左傳》文本出發,搜集整理交質活動的載記,探析質子們的共性與個性,并揭示《左傳》交質活動的文化內涵以及質子形象的文學意義,以就正于方家。
質子,“猶人質。古代派往別國(或別處)去作抵押的人,多為王子或世子”。與一般人質相比,質子具有身份上的限定性和派遣的目的性。據現存文獻記載,交質現象自殷商時就已有之,如皇甫謐《帝王世紀》云:“紂既囚文王,文王長子曰伯邑考,質于殷,為紂御,紂烹為羹,賜文王。 ”至春秋時期,交質行為頻繁出現,遣送質子成為處理邦國關系的重要環節。《左傳》中即記載了大量的交質事件,包括諸侯國與周王室雙方互質、諸侯國之間交質、諸侯國內部君臣互質等多種類型。《左傳》所載交質事件的基本狀況如下表1所示:

表1 交質事件的基本狀況

續表1
從上表可知,春秋之際交質行為在各諸侯國間時有發生,連周王室也不例外。質子身份一般為諸侯之子和卿大夫,其中,身份為太子的有6人,列國公子10人,卿大夫7人,大夫之子3人。春秋時期,嫡長子繼承制仍在列國間沿襲,太子作為一國儲君,具有特殊的重要地位。而公子為諸侯之子,“不僅與諸侯有最親近的血緣關系,而且也往往是國家的重臣”。卿大夫作為國家政治的參與者,甚至是實際掌權者,與國家存亡息息相關。這些人物處于各諸侯國政治權力的中心,當其以質子身份被遣送到他國之后,能起到維系雙方關系的重要作用。根據交質形式可以將《左傳》所載交質活動分為兩大類:
第一,雙方互換人質。使用這種形式一般是因為兩國間的和平交往出現了裂痕,而雙方不欲因此反目,遂互派質子修復邦交關系。例如發生于隱公三年的周鄭互質之事,《左傳·隱公三年》載:“鄭武公、莊公為平王卿士。王貳于虢,鄭伯怨王,王曰:‘無之’。故周、鄭交質,王子狐為質于鄭,鄭公子忽為質于周。”鄭莊公因周平王分權給虢國之事而不滿,周、鄭為了重建信任,遂出現了春秋史上的第一起交質事件。此事恰如《左傳·隱公十一年》所云:“王室既卑矣,周之子孫日失其序”,春秋初期周王室日漸衰微。
第二,單方出質。這種形式一般為較弱一方向強國交送人質,體現了雙方在軍事實力或國家地位上的不對等。據出質目的可細分為三類:其一,小國主動向大國出質以尋求幫助。如成公十七年,諸侯侵鄭,“鄭太子髡頑、侯獳為質于楚,楚公子成、公子寅戍鄭。”鄭國主動出質以尋求楚國保護。其二,一方被迫向另一方交送人質。這種情況往往出現在戰爭中,或是戰敗求和,或是一方已遭到沉重打擊而表示屈服。前者如僖公十七年晉國遣質于秦之事,晉國因在韓原之戰中敗于秦國,遂割地、出質以求和。后一種情況在《左傳》中記載較多,諸如宣公十五年,楚圍宋數月,宋華元夜入楚師講和,并以己為質,楚師后退三十里;成公二年,楚國侵魯,至陽橋,魯“賂之以執斫、執針、織纴,皆百人,公衡為質”,楚人遂罷兵講和。 其三,大國扣押小國大夫為人質,據以對小國進行掌控。此種情況在《左傳》中僅一例,即昭公十三年,楚靈王為控制許國,“遷許而質許圍”。
《左傳》所載交質事件雖有形式和目的上的差異性,但皆是以國力強弱為考量的雙邊政治行為。魯隱公至魯文公時期,交質事件較少,遣質大多是以重結舊好為目的而主動展開的互質活動。自魯宣公時期始,諸侯國間的交質活動皆為較弱方向強國單方出質,展現了春秋霸政背景下小國屈服于大國的邦交特點。列國國力的強弱據其出質和入質次數有直觀展現。各國出質、入質次數如表2所示:

表2 各國出質、入質次數
鄭國出質次數最多,晉、宋、齊次之。在受質國方面,楚國入質頻繁,晉國緊隨其后。《史記·周本紀》云:“平王之時,周室衰微,諸侯強并弱,齊、楚、秦、晉始大,政由方伯。”春秋之際,霸權迭興,大小霸主操縱權柄,齊、楚、秦、晉成為各國依附對象,遣質是小國生存的重要手段。
鄭國出質多達7次,然其不同時期的交質行為目的不一,體現了鄭國實力由強至弱的轉變。魯隱公、魯桓公時期,鄭莊公攘外安內,對內平定共叔段之亂,維護了國家的和平穩定,對外謀求擴張,敢于挑戰周天子的權威,與周王室互質圖謀權勢,并在繻葛之戰中大敗王師,帶領鄭國開創了小霸中原的局勢。自鄭莊公去世后,鄭國內部亂象迭起,公子爭立、大夫專權,鄭國國勢漸衰。因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鄭國遂成為大國的重要爭奪對象。楊伯峻云:“欲稱霸中原,必先得鄭。當晉、秦爭霸時,鄭為晉、秦所爭。今晉、楚爭霸,又為晉、楚所爭。 國境屢為戰場”。 在諸侯爭霸的背景下,遣質成為鄭國生存的重要手段。這既是鄭國圖存之窘境,也是春秋之際小國生存的普遍狀況。
春秋時期,齊、晉、楚、秦相繼稱霸,楚、晉二國屢次接收質子,而齊、晉雖偶有出質之事,但與鄭國后期完全處于劣勢之境遇不同。齊國出質時仍位于大國之列,但因霸權交替而出現衰微之勢,軍事實力難以與霸主相抗衡,遂以遣質手段來平息戰火、減少損失。晉國兩次遣質展現了其國力由弱到強進而漸衰的動態變化,晉國初次遣質發生于重耳稱霸之前,因戰敗出質于秦以求交好;后因鄭國欲依附于晉遂有晉鄭互質之事,此時晉國仍為霸主,但遣質到小國之行為體現了晉文公去世后晉國威勢漸衰的局面。
齊、晉、秦、楚作為春秋大國,入質次數只是其國力的部分展現,齊、秦二國入質雖少,但不可否認的是“大抵春秋二百四十年之政治史,皆以此四國之活動為轉移,自余諸國,莫不受其支配”。《左傳》中所載的交質活動雖形式不同、目的不一,但這些事件作為歷史材料,對于探析春秋諸國的政治形勢具有重要參考意義。
《左傳》一書記載了形形色色的人物,上至諸侯、天子,下及百姓、仆從。質子作為《左傳》人物群像中的一個類別,雖身份相類,但他們立體鮮明的個性使人不相混淆,在春秋之際的政治、外交領域意義獨特。質子身為諸國重要的政治人物,階級屬性分明,此群體在列國往來頻繁的背景中大都具備一定的外交才能。然而,由于社會環境對人物性格的形成具有重要影響,長時期屈居他國的出質經歷可能致使部分人物的性格在特定環境的影響下受到一定扭曲。
當諸侯國為謀取利益使太子、公子或大夫出質他國后,質子便屈居別國,無法完全掌控自己的命運。《左傳》對質子的出質經歷往往是略寫,并無詳細筆墨交代他們在別國的待遇,僅能從寥寥數語中窺得一二。一般情況下,交質雙方履行了諾言之后,質子在受質國會得到較好的待遇。如鄭太子忽出質于周后居于“王所”;晉太子圉為質于秦后,“秦歸河東而妻之”; 子良在楚,“楚、鄭親矣”。 然而,受質國雖予質子禮遇,亦不過是“諸侯王為了通過控制質子而控制出質國”的手段。如秦予晉太子圉婚配表面看來是對太子圉的重視,然則此舉并非合于禮,此時太子圉“亦不過十一歲”,這場婚姻在本質上乃是穩固雙方關系的手段。《左傳·僖公二十二年》載太子圉將逃歸時,其妻曰:“子,晉太子,而辱于秦。子之欲歸,不亦宜乎?”此一“辱”字即道盡了質子屈居他國時在地位與心理上的落差。
由于兩國交往的長期性,為穩固雙邊關系而被派遣他國的質子無法在短時間內歸國。成公二年,魯國公衡質于楚不久便逃歸,臧宣叔曰:“衡父不忍數年之不宴,以棄魯國,國將若之何?”據此語可知質子于受質國會經受長時期不安定的生活,而逃歸“被認為是對國家的背棄”。 鄭子良在楚為質兩年,鄭人將子良召回以子張替之;太子圉在秦國所待時間達五年;太子忽質于周也有五年,后以成婚之事歸國。可見質子作為維系兩國邦交的紐帶不能隨便回國。
在《左傳》所描述的一系列君主形象中,剛愎自用而又優柔寡斷的鄭昭公(鄭太子忽),心胸狹窄、濫施刑罰的晉懷公(晉太子圉),以戲人為樂并因“染指于鼎”之事而喪命的鄭靈公(鄭太子夷),任性妄為、殘暴無禮的鄭僖公(鄭太子髡頑),皆曾在任太子之時出質他國。這種長時間居于他國且待遇無法確保的經歷,對于心智還未發育成熟的質子的性格可能會產生一定的負面影響。晉懷公出質時才十一歲;鄭昭公出質時大抵十五歲左右,據《左傳》所載,其出質時間為隱公三年,后因成親于隱公八年歸國,《國語》有云:“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春秋時男子成婚不晚于二十歲,故推論鄭昭公或于二十歲以前成婚。此二人出質時處于青少年時期,還未形成完整的價值觀,“客觀事物的影響通過認識、情感和意志活動”,滲透到個體的意識之中,構成人物特有的行為方式與性格特征。鄭靈公“早死,無后”,鄭僖公即位五年而亡,無論其出質時性格是否定型,但“性格的成熟是相對的,絕對的成熟是不存在的。從人所處環境的變化來講,性格也有一定的變化”。出質屬于質子生活中的重大事件,質子在本國地位頗高、受人尊重,而出質后寄人籬下、無所依靠,壓抑的生活環境致使人物的性格受到一定的扭曲。
此外,在邦交盛行的政治環境中,《左傳》所載質子作為各國政壇的代表人物,大都多次代表本國參與邦國外交,具備出色的外交才能。春秋之際,列國聘問往來頻繁。“《春秋》在242年的記事中,僅記朝、聘、會、盟就達 450 次”,除此之外,各諸侯國間的吊喪、慶賀、宴饗等往來更是不勝枚舉,邦交活動在春秋時期的政治生活中占據了重要的地位。齊莊公為太子之時,于襄公元年、三年、五年、九年、十年等時間多次出使他國,參加列國會盟。華元在成公年間屢次聘問魯國,維系魯、宋兩國關系,并于成公十一年、十二年親自前往晉、楚安排兩國講和之事,合晉楚之好。鄭子良也曾代表鄭國于成公二年及七年分別出使于楚、晉之國。這些事件在《左傳》中雖無詳細描寫,但他們的外交能力在多次出使的經歷中可見一斑。
《左傳》對于諸位質子的記載有詳有略,如對魯成公子公衡的描寫僅存在于《成公二年》中,楚國侵魯,魯國出質求和,“公衡為質”“公衡逃歸”,僅以八個字介紹了公衡的出質經歷及其“逃歸”結果,其人性格如何不得而知。但《左傳》中也存在一批性格鮮明的質子人物,如鄭太子忽、齊太子光、宋大夫華元等,他們或繼承了君主之位,或是國之重臣,從他們一生的行事中可以看出人物性格之于命運的重大影響、甚至是決定作用。
1.“矯情于譽”又“無斷”的鄭太子忽
鄭太子忽,即鄭昭公,是《左傳》中春秋首次交質事件的經歷者。太子忽在《左傳》中以周鄭交質之事出場,書中著重通過對太子忽言行的描述揭示了其人“矯情于譽”又“無斷”的性格特點。桓公六年,北戎伐齊,鄭太子忽率軍助齊大敗戎師,“齊侯欲以文姜妻”之,太子忽兩次推辭,并認為“齊大非耦”。而其時太子忽并未完全掌握鄭國大權,與齊國結親大有益處,劉繼莊《左傳快評》論及此事時云:“鄭忽昏于大國,此固揆于禮而無傷、度于事而有益者也,乃以齊大非耦辭。夫小國之不可昏于大國也,從未聞有此制。若此,則王姬不當下嫁于公侯矣。 鄭忽者,矯情于譽之人也。 ”太子忽對齊國婚事的推辭看似是一種謙卑自守的行為,實則是未看清形勢而做出的于己、于國無利的決定。同年,齊人饋餼于援齊之國,太子忽以其赫赫戰功自傲,而不滿鄭國被魯國排于受贈后列,遂發動郞地之戰。此事展現了太子忽既爭名重譽,又自負、易怒的性格特征。太子忽重譽性格的形成與其出質經歷不無關系,他少年時出質于周而居于“王所”,周王室的優待使其聲名大顯,追名逐譽的意識遂以一定的形式滲透到個體行為之中,并在“個體的反映機構里保存下來”, 構成人物性格的典型方面。
太子忽另一突出性格特征在其被弒之事中表現鮮明。桓公十七年,鄭昭公被高渠彌所弒,孔穎達評曰:“韓非子以為:君子言知所惡者,非多其知之名,而嫌其心不斷也。曰知之若是其明也,而不早誅焉,以及于死,故言知所惡,以見其無斷也”。即是說昭公為太子時便不喜高渠彌,繼位后仍不能除其所惡之人,優柔寡斷,終招致殺身之禍。
2.“大有智略膽力”卻“淫亂無恥”的齊太子光
齊太子光,即齊莊公,在《左傳》所描繪的君主形象中屬昏君庸主類,其人雖以私通之事被詬病,然人物的性格構成并不單一,具有不同的側面特征。齊莊公為太子之時,在政治上富有主見,果敢自信。襄公十八年,齊靈公在晉軍壓境的環境下因害怕要逃回城中時,太子光曰:“師速而疾,略也。將退矣,君何懼焉?且社稷之主,不可以輕,輕則失眾。君必待之。”并抽劍砍斷齊靈公馬鞅,表現出太子光是“大有智略膽力”之人。
襄公十九年,公子光即位,因先前齊靈公寵姬戎子惑君、罷其太子之位事件,齊莊公遂“殺戎子,尸諸朝”,“執公子牙于句瀆之丘”。 對其政敵必欲趕盡殺絕,其睚眥必報、心狠手辣的性格在此處表現得極為鮮明。齊莊公攬政后,一改齊國以往親晉的政治主張,不顧晏嬰、陳文子等大臣的反對,聯楚叛晉,有意支持晉國內部的欒、范之亂,并于襄公二十四年伐晉。其人雖有膽力,敢與強晉為敵,卻不能納諫良言,一意孤行,其性格中的果敢、自信特征就演變成了剛愎自用。襄公二十五年,齊莊公與崔杼妻私通,崔杼遂與其同黨將莊公射殺,齊莊公短暫的執政生涯就此落幕。何新文《左傳人物論稿》評齊莊公乃“淫亂無恥之徒”,然其剛愎自用性格的形成有跡可循。 太子光在襄公元年出質于晉之時,晉國君是使晉復霸的晉悼公,時晉悼公不過十五歲,他在襄公元年攻破楚國彭城,圍新鄭,并于襄公二年使鄭國歸附,聲勢大威。齊太子光受到晉悼公果敢敏捷、勤政愛民特質潛移默化的影響,多謀、果斷、有膽力的品質在其為公子之時尤為明顯。太子光即位后,享受到一國之主的無限權力,貪婪、獨裁、自負的性格傾向便被放大,構成人物的性格特質。
3.“以己為質”“忠事于國”的華元
美與丑并存,《左傳》作者在否定昏君庸主的同時,就會對美的加以贊揚。《左傳》所載質子中,有一批忠于國家的賢臣形象,其中唯宋華元性格刻畫得最為鮮明。華元歷事宋昭公、文公、共工、平公四朝,他能在政治漩渦中長期斡旋,與其自身卓越的才能密不可分。在外交方面,華元始終與晉為盟,不畏楚國強權,立場堅定。最具代表性的事件便是宣公十二年晉師在晉楚邲之戰中大敗后,宋國仍與衛、曹兩國同晉結清丘之盟,為晉救蕭伐陳,始終遵守道義。在維護宋國利益方面,華元可謂是忠肝義膽。如宣公十五年,楚師圍宋,“華元夜入楚師,登子反之床”,深入敵軍內部,與楚講和,并以己為質來維護宋國安全。其為人臣,不可謂不忠。華元對宋國盡心竭力,宋人也無條件信任華元,這種信任也是華元能長期為政的重要原因。從華元長達四十年的執政生涯來看,他算得上是《左傳》中有勇有謀、才能卓越的忠臣形象。華元出質之時已為宋國右師多年,執掌宋國大權,心志堅定,出質經歷可被視為一次磨練心性的政治歷練。
4.“讓位于兄”“為人有禮”的鄭子良
鄭子良在《左傳》中所占篇幅雖不多,但其人之賢得到了明顯體現。子良,鄭穆公庶子,在《左傳》中以讓王位之事出場。子良以己不賢為由讓位于其兄,頗具賢臣風度。子良之賢還體現為為政有遠見,不被表象所迷惑。宣公九年,楚國伐鄭,鄭師敗楚,子良以之為鄭國禍患,清醒地看透了事件的本質。此事恰如周大璋所云:“既挑釁于強楚,恃晉人之救而敗之,以重其怒,禍不旋踵”。在宣公十二年出質楚國兩年后,“鄭以子良為有禮”之由將其召回,足以看出鄭人對子良的看重。僅三件小事便使一個深謀遠慮的賢臣形象躍然紙上。
春秋時期,周王室威勢下降,西周原有的禮、信觀念遭到破壞,交質活動便在此背景下頻繁出現。一方面,交質活動是諸國在信義缺失情境下的選擇,雙方既相互猜忌、又欲追求和平的邦交關系,交質活動遂以其彌合邦國裂痕的作用對信用體系起到了一定的維系作用。另一方面,以利益為導向的交質活動具有不平等性,強國作為主導方擁有絕對話語權,此種實力差距導致了交質活動中失信行為的發生。交質活動以其特有的文化內涵在春秋社會中不斷發生,而交質活動中的主體——質子以其鮮明的人物特質在《左傳》所塑造的豐富人物畫卷中占據了重要的地位,這類形象的構建既展現了《左傳》作者高明的寫人技巧,還能從行文中看出作者對人物的好惡態度。
交質活動是歷史發展的產物,就其產生的思想淵源與活動形式來說,以人為質是宗教獻祭儀式的延續。首先,原始宗教祭儀中以人為犧牲的形式與交質活動具有形式和目的上的相似性。“人牲(也稱‘人祭’)是用活人做犧牲,殺之以祭神靈或祖先。”人祭是古代社會中普遍存在的一種宗教現象,以人為犧牲“是對神靈的最大敬意”,這種獻祭的目的性很強。人在獻祭儀式上將自己的請求禱告于神靈,如《尚書·金滕》中周公為武王祈禱的祝詞:“今我即命于元龜,爾之許我,我其以璧與珪歸俟爾命。爾不許我,我乃屏璧與珪”, 即是類同以人身為質的獻祭實例,同樣能夠達到祈求祖先庇佑的目的。與之類似,列國以遣送人質來表達請求,交質活動雖與人祭所求對象不同,但二者在本質上都是在尊禮形式下展開的功利性行為。
其次,春秋時代邦國外交中的盟誓與祭祀中的祝詞也存在相似性。在祭祀儀式中,人們通過祝詞來表達愿望,“向鬼神述說各種請求”。而在邦交活動中,諸國定約所發表的盟誓也具有期盼的內涵,《禮記·曲禮下》云:“約信曰誓,涖牲曰盟”,孔穎達疏曰:“‘約信曰盟’者,亦諸侯事也。約信,以其不能自和好,故用言辭共相約束以為信也……盟者,殺牲歃血,誓于神也。”“盟”作為起誓的形式逐漸被簡化,春秋時期各諸侯國訂立盟誓的行為更接近“誓”。如宣公十五年,“宋及楚平,華元為質。盟曰:‘我無爾詐,爾無我虞。’”宋華元出質于楚,雙方立盟約以求互信。盟誓既表達了一種期望,又具有“信”的約束力。
“春秋時期,‘王權—貴族’權力結構所依賴的制度體系并非完全崩解,它在一定程度上仍在發揮著作用。”禮還在各國被踐行,它仍是春秋社會的精神內核。而“信”與“禮”之間又存在緊密聯系,“信以守禮”,“忠信, 禮之器也”,“信”是“禮”的重要內容。“信”既是個人立身的標準,“定身以行事謂之信”,也是列國交往的規范,各國需“結之以信”。 交質活動也受到重禮守信規范的制約,但其本身作為一種以“信”為本的行為,在一定程度上是對邦交信用體系的維護。《左傳·隱公三年》曰:“信不由中,質無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禮,雖無有質,誰能間之? ”即交質是以誠信為基礎的行為,離開了誠信的保證,交質行為毫無意義,“質”是手段,“信”才是根本。
因而,《左傳》載記的16次交質活動,如實地展示了這種活動作為建立邦交信用的重要手段,能起到滿足雙方目的、穩定雙方關系的積極作用。如成公十七年,鄭國因被諸侯討伐而遣質于楚尋求保護,楚國遵守信用出兵援助;宣公十一年,子良到楚國為質后,“楚、鄭親矣”。
但是,《左傳》中記載的交質事件并非都遵循了“信”的規范,最具代表性是昭公二十年發生在宋國內部的宋元公與華亥間的交質事件。此次事件因華氏、向氏在國內發動叛亂而起,為平息內亂,華、向與宋元公雙方互質,后“公殺華、向之質而攻之”,宋國內部暫時和平的局面被打破,宋元公的此種行為完全違背了以信為本的交往規范。這是因為,交質活動作為一種功利性行為,在春秋大國爭霸的局勢中存在不平等性,這種性質會在一定程度上加劇各國間的強弱差距。在《左傳》所載交質事件中,無論是弱國被迫向強國出質以求和,還是小國主動向大國出質尋求保護,都是邦國間的不平等交往。在交質問題上,強國掌握絕對主動權,故存在打破“信”的事件。
盡管春秋時期的交質活動大都不是在平等的關系上展開的,交質背后所蘊涵的“信義”也時遭到破壞,但“質子”現象的存在即體現了尊禮重信的倫理規范在春秋社會中仍具有重要制約作用。
《左傳》所載交質活動是春秋邦交中的重要現象,質子作為交質活動的主體,是邦交信用的重要組成部分。而質子身為獨立的個體,其言語、行為皆是自身性格的外化,他們是春秋人物圖譜的重要組成部分。
一方面,這一系列質子形象的刻畫體現了《左傳》作者高明的寫人技巧。首先,在質子形象的塑造上,《左傳》作者憑借展現人物主導面與次要點相結合的方式,使人物性格豐滿、甚至充滿矛盾性。如齊莊公在《左傳》中無疑是被批判的人物,但其形象并沒有被臉譜化,他為公子時果敢、有膽略,外交能力出眾,即使他被弒結局是由其剛愎自用又昏庸無恥的行為誘發,但其優點也不可否認,他的性格發展與人生行跡呈現了一個立體豐富的人物形象。然而,大多數質子在《左傳》中著墨較少,作者“僅記寫一件事即勾勒出人物的形象或表現其性格特征”。如僖公二十三年,晉懷公忌憚重耳之勢,捕殺其從者,殺晉臣狐突,他重刑戮、輕德行的丑惡形象被深刻的揭露;宣公四年,鄭靈公得知公子宋有食指動、“必嘗異味”的能力后,戲弄于他,不予其黿肉,因此招致殺身之禍。質子形象依靠行為或語言描寫,在較短的篇幅里被呈現的較為鮮明。
其次,人物的退場描寫為其性格塑造服務。《左傳》中諸多質子以交質之事首次出現,人物形象并未在出場事件描寫中得到凸顯,唯鄭子良一上場便呈現出“有禮”的性格特征。關于人物的退場,《左傳》作者著重刻畫人物怎樣死亡及其對待死亡的態度。如宋公子圍龜因冒犯華元而被宋共工所殺,當時華元已掌控宋國政權良久,威望頗高,公子圍龜赴華元之邀時“鼓噪以出,鼓噪以復入”,此行為表現出其人魯莽、輕率、不通達事理的性格特征。《左傳》中具有出質經歷的五位君主皆以被人所弒而退場,他們的死亡大體上由各自的性格缺陷所招致,其中齊莊公的退場被描繪得較為詳細:齊莊公與姜氏私通,崔杼同黨欲趁機殺之,“公登臺而請,弗許;請盟,弗許;請自刃于廟,弗許”,遂逾墻而逃,被人射殺。 齊莊公淫亂無恥、貪生怕死的性格特征在細致的刻畫中表現淋漓盡致。
另一方面,《左傳》通過對人物言行的描繪,“自然顯示人物鮮明的個性,同時也‘自然而然地流露’作者的傾向”。 從有關質子的行文中可以看出《左傳》作者對人物的性情、行為有明顯的好惡態度,就暴虐荒淫的統治階級來說,“淫刑以逞”的晉懷公是為“不明”;殺公子、“尸諸朝”、通臣妻的齊莊公為“昏”;心胸狹窄、沖動易怒的鄭靈公為“無道”;待臣無禮、不納良言的鄭僖公為“不禮”,作者對他們的無道行為給予了無情的鞭撻。而對于忠事于國的華元、為人有禮的子良等賢能之士,作者對他們的高尚品格和愛國情感稱贊有加,他們的優良品質表現了春秋時人的智慧與美德,寄托了《左傳》作者對人的美好理想。
人是歷史的主體、文學的主體,《左傳》以其突出的寫人成就為歷代學者所稱道。然而,質子作為春秋之際政治領域的獨特群體,鮮少被人論及。在春秋時期不計其數的人物形象中,質子屬載記較少一類,其性格、經歷僅能從文獻的只言片語中窺見一斑,難以知其全貌。《左傳》中的質子以其不甚明確的出質經歷及人物行跡為人所忽視,實則,除交質活動具有特定的性質及文化內涵外,質子以其鮮明的性格特點和獨特的人生經歷在春秋人物圖譜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1)此類論文如孫瑞:《試論春秋時期的人質》,《史學集刊》,1996年第 1期,第12至17頁;晁福林:《春秋戰國時期的質子與 “委質于臣”》,《傳統文化與現代化》,1999年第3期,第31至39頁;楊愛民:《春秋戰國質子制度考》,《云南社會科學》,2000年增刊,第222至226頁;許鴻洋:《淺談春秋時期的人質問題》,《隴東學院學報》,2010年第1期,第77至79頁,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