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憶兵
宋理宗趙昀于公元1224年9月登基,公元1264年閏11月去世,在位40年。兩宋在位之久,僅次于宋仁宗。理宗朝依然持續南宋后期權臣掌控朝政態勢,“史彌遠、丁大全、賈似道竊弄威福,與相始終”[1]888。朝廷混亂,太阿倒持,賄賂公行,諸多制度形同虛設,南宋小朝廷日薄西山。連蒙滅金、端平入洛等舉措加速了南宋滅亡的步伐,有識之士已經清醒認識到這一切。理宗末年,“建寧府教授謝枋得校文宣城及建康漕闈,發策十余問,言權奸誤國,趙氏必亡”[1]888。南宋滅亡后,理宗朝的史料沒有得到很好的整理和保存,大量遺失。這使得理宗朝諸多制度實施或演變之面貌模糊,只有蛛絲馬跡可以辨認。理宗朝科舉制度之演變,同樣只能做出粗略勾勒。
寧宗朝科舉作弊盛行,臣僚對此異常關注,朝廷也在采取種種措施予以抑制,然而毫無效果。至理宗朝,科舉制度敗壞已經到了積重難返的地步。史官概括說:
至理宗朝,奸弊愈滋。有司命題茍簡,或執偏見臆說,互相皆馳;或發策用事訛舛。故士子眩惑,莫知適從,才者或反見遺。所取之士既不精,數年之后,復俾之主文,是非顛倒逾甚,時謂之“繆種流傳”。復容情任意,不學之流,往往中第。而舉人之弊凡五:曰傳義,曰換卷,曰易號,曰卷子出外,曰謄錄滅裂。[1]3636
所言種種科舉弊端,皆不出寧宗朝臣僚討論之范圍。朝廷為此也曾多次出臺對應政策,或規定嚴厲的懲罰措施,顯然沒有任何作用,甚至惡化到“謬種流傳”的地步。弊端叢生的根源在于“人治”制度,況且,到了理宗朝,朝廷所依賴自上而下的監管和約束制度基本失效,“人治”之惡充分泛濫,科舉制度同樣深受其害。
除了上述《宋史》所列五種常見作弊手段之外,引起臣僚特別關注的是牒試。理宗登基后首屆科舉考試是寶慶二年(1226),次年曹彥約即上《論牒試札子》:
某竊見科舉之弊,莫甚于牒試;而牒試之弊,莫甚于作偽。……朝廷以承平日久,士子日盛,設為牒試之法,寬其進取之門,末節細故,未暇深察。于是,改鄉里以就他人之貫,改三族以認他人之親,甚者改其父祖,改其姓氏。若得若失,尚未可知,而欺君之跡已昭昭不可掩矣。……惟是漕試之弊,積習既久,士大夫互相欺詐,恬不為怪。敗壞士子心術,莫甚于此。[2]第292冊,351
曹彥約以下又提出比較詳盡啰嗦的應對之策,大約不出“戶貫之必欲土著”“嚴其保任而許其牒試”等數種,皆為老生常談。宋代科舉考試中這些老大難問題,頻頻被提及,次次提出應對舉措,卻毫無起色,仍然是“積習既久”“恬不為怪”。
《宋史》對理宗朝紹定年間科舉弊端,年年都有記載:[1]3637-3638
(紹定元年,1228)有言舉人程文雷同,或一字不差。其弊有二:一則考官受賂,或授暗記,或與全篇,一家分傳謄寫;一則老儒賣文場屋,一人傳十,十人傳百,考官不暇參稽。于是,命禮部戒飭。前申號三日,監試會聚考官,將合取卷參驗互考。稍涉雷同,即與黜落。或仍前弊,以致覺察,則考官、監試一例黜退。
(紹定二年,1229)臣僚言考官之弊:詞賦命題不明,致士子上請煩亂;經義不分房別考,至士子多悖經旨。遂飭考官,明示詞賦題意,各房分經考校。凡廷試,唯蜀士到杭最遲,每展日以待。會有言:“蜀士嗜利,多引商貨押船,致留滯關津。”自是,定以四月上旬廷試,更不移展。
(紹定三年,1230)臣僚請:“學校、場屋,并禁斷章截句,破壞義理,及《春秋經》越年牽合。其程文,本古注、用先儒說者取之,穿鑿撰說者黜落。”
(紹定四年,1231)臣僚甚言科場之弊,乞戒飭漕臣,嚴選考官。
《宋史》又概括理宗朝紹定年間弊端云:
時場屋士子日盛,卷軸如山,有司不能遍睹。迫于日限,去取不能皆當。蓋士人既以本名納卷,或別為名,或易以字,一人而納二三卷。不禁挾書,又許見燭,閩浙諸郡又間日引試,中有一日之暇,甚至次日午方出。于是,經義可作二三道,詩賦可成五六篇。舉人文章不精,考官困于披閱。幸皆中選,乃以兄弟承之,或轉售同族,奸詐百端,真偽莫辨。[1]3638
宋代科舉最為常見的弊端就是挾書、冒名、斷章、繼燭、嗜利留滯等老問題,理宗朝又增加了“一人而納二三卷”等新的作弊手段。“奸詐百端,真偽莫辨”,防不勝防。
紹定之后,理宗朝科舉弊端仍然時時見諸記載。端平二年(1235)貢舉之前,詔書云:“比年場屋,循習寬縱,易卷、假手、傳義之弊,色色有之。深恐真才實能,無以自見。”[3]2202是年真德秀權知貢舉,他對理宗說:“科舉之弊極矣。如傳義、挾書,不可不革。”[4]4291嘉熙二年(1238),臣僚再言牒試:“國子牒試之弊,冒濫滋甚。在朝之士,有強認疏遠之親為近屬者,有各私親故換易而互牒者,有為權勢所軋、人情所牽應命而泛及者,有自揆子弟非才、牒同姓之雋茂利其假手者,有文藝素乏、執格法以求牒轉售同姓以謀利者。”[1]3641-3642淳祐三年(1243),俞忱一“次札言科舉三事:一曰考校拘執之弊,二曰謄錄鹵莽之弊,三曰彌封易換之弊。”[2]第353冊,73淳祐七年(1247)四月,“廣西漕臣劾貴州守臣陳鑒:‘迫脅考試官,私取士人,壞《科舉法》’”[3]2276。同年五月,“以遂寧府觀察支使趙希湄監試鬻舉,詔削一資”[3]2277。淳祐九年(1249),臣僚言:“士子又有免解偽冒入試者,或父兄沒而竊代其名,或同族物故而填其籍。”[1]3643寶祐元年(1253),再“申嚴廷試挾書之禁”[3]2307。
理宗朝科舉文獻留存甚少,關于科舉作弊或弊端的記載卻史不絕書,成為這一階段留存最多的科舉史料。所謂積重難返,末世亂象,于此可見。
由此,臣僚提出的應對舉措,越來越細致,越來越繁瑣。舉其三則:
寶慶二年(1226),左諫議大夫朱端常奏防戢之策,謂“試院監大門、中門官,乃一院襟喉切要,乞差有風力者。入試日,一切不許傳遞。門禁既嚴,則數弊自清。士人暮夜納卷,易于散失。宜令封彌官躬親封鐍卷匱,士人親書幕歷投匱中。俟舉人盡出院,然后啟封,分類抄上,即付謄錄所。明旦,申逐場名數于御史臺檢核。其撰號法,上一字許同,下二字各異,以杜訛易之弊。謄錄人選擇書手充,不許代名,具姓名字樣,申院復寫檢實。傳義置窠之人,委臨安府嚴捕。其考官容情任意者,許臺諫風聞彈奏,重置典憲。及出官錢,立賞格,許告捉懷挾、傳題、傳稿、全身代名入試之人。”帝悉從之,且命精擇考官,毋仍舊習。[1]3636-3637
(寶祐二年,1254)監察御史陳大方言:“士風日薄,文場多弊。乞將發解士人初請舉者,從所司給帖赴省,別給一歷。如命官印紙之法,批書發解之年及本名年貫、保官姓名,執赴禮部,又批赴省之年,長貳印署。赴監試者同。如將來免解、免省,到殿批書亦如之。如無歷則不收試。候出官日赴吏部繳納,換給印紙。應合免解、免省人,亦從先發解處照此給歷。如省、殿中選,將元歷發下御史臺考察,以憑注闕給告。士子得歷,可為據證;有司因歷,可加稽驗。日前偽冒之人,可不卻而自遁。”遂自明年始行之。[1]3643
(寶祐四年,1256)命在朝之臣,除宰執、侍從、臺諫外,自卿監、郎官以下至厘務官,各具三代宗支圖三本,結立罪狀,申尚書省、御史臺及禮部,所屬各置簿籍,存留照應。遇屬子孫登科、發解、入學、奏補事故,并具申入鑿。后由外任登朝,亦于供職日后,具圖籍記如上法。遇胄試之年,照朝廷限員,于內牒能應舉人就試,以革胄牒冒濫之弊。[1]3644
朝廷以往推出的重大舉措或嚴厲措施,都沒能阻止科舉作弊之蔓延。理宗朝種種瑣碎的舉止,當然更加沒有效果了。
科舉制度在北宋得以改革和完善,貫徹實施數百年,至南宋已經形成系列的科舉配套建設,如南宋前期普遍建造的貢院、進士題名碑等等。南宋后期,科舉制度盡管弊病叢生,卻依然是專制社會里相對公正的制度,廣大士人只有依賴科舉制度才能改變身份和階層。理宗朝臣僚云:“近世公道大廢,粗于科舉稍公,孤寒之士尚可以進身。自科舉之外,公道盡泯。”[2]第303冊,3990-391此外,再加上南宋社會教育和文化事業的發展與普及,各地參加科舉考試的人數越來越多,對與科舉相關的配套建設有越來越多的需求,相關記載也頻頻見諸文獻。
首先需要特別介紹的是貢莊及其類似慈善組織的建設。貢莊是宋人為資助科舉考生赴試而設立的莊園。見于文獻資料的貢莊都建于南宋,這與南北宋各地赴試的考生人數相關。即:各地赴考人數越多,資助費用越大,官府有限的資助和民間小規模的募捐不足以支撐這項費用,就需要出現貢莊之類可以循環產出的專門資助固定資產或組織。貢莊之建立,對當地教育和科舉事業有極大的推動作用。“去畿愈遠者,聚糧愈艱。貨田廬,貸子錢,不足則失口失色于人,自以求濟其欲。又不足,則畫而不前,往而遄反。……今未能以有行而使降志辱身若是,是將誰咎與?”[2]第310冊,455貢莊則可以幫助考生一定程度上擺脫這類經濟困境。
現存最早的貢莊記是何澹作于宋寧宗嘉定十二年(1219)之《貢士莊記》,離理宗朝僅5年時間。現存南宋貢莊記共20篇,包括2篇“規約記”和2篇義約序,其中3篇作年不能確定。能確定作年之17篇,理宗朝有12篇,占多數。(1)拙著《宋代科舉資料長編》(鳳凰出版社,2017年)之“南宋編”“綜合編”有此18篇的全部記載。(2)按要求此條采用了頁下注。
理宗朝最早的貢莊記是熊良冶作于寶慶二年(1226)的《新昌貢士莊記》。
新昌,今隸屬江西宜豐縣。當時江西境內,“有此莊者不多見”。可見是理宗朝各地才開始興建貢士莊,逐漸遍布全國。如度宗朝就有5篇江西之貢莊記,分別為:歐陽守道《登云莊記》,歐陽守道《吉州吉水縣貢士莊記》,歐陽守道《廬陵貢士莊記》,文天祥《吉州州學貢士莊記》,文天祥《建昌軍青云莊記》。“新昌距行都千五百里而遙,往復必裹三月糧。”對多數通過發解試的士子來說,是一筆巨大的經濟負擔,所謂“有居者、行者之慮”。僅僅依賴舊日“相與裒金定約,待同盟之與薦者而贐之行”的做法已經不夠,所以,“新昌趙令君”于寶慶二年(1226)“捐鏹六十萬,得腴田若干”,建立貢士莊。凡與貢舉者“贐之有差”,而且“為規制約條甚詳允”。有此貢莊解決考生后顧之憂,當地科舉事業當然能夠更加興旺發達。
而后,各地紛紛建立貢士莊,舉數地為例。其一,紹定元年(1228),“玉山劉公來守”融州(今廣西融水),“捐金”新創貢士庫。“月收其息而積之,歲終則會而稽之,大比則通三歲所入之息差等而給之。”曹掾唐麟因此撰《融州新創貢士庫記》[2]第323冊,217-218。其二,魏了翁守靖州(今屬湖南懷化),“積行糧之余,市近郊田,積三歲所入,以給三邑之新舊進士。為之規約,識于碑陰,州府與校官掌其貳”。紹定四年(1231),自作《靖州興賢莊記》[2]第310冊,455-456。其三,淳祐五年(1245),李昴英作《增城新創貢士庫記》,稱增城(今屬廣州)“去行都里以千計者四,負笈一詣,費比中州數倍”。“明府何君”為之創貢士庫,“區條畫目,纖悉曲盡。”考生“自此西笑,惟一意溫故知新,無復向來皇皇焉辦裝之窘”[2]第344冊,94。其四,淳祐六年(1246),劉克莊《鄂州貢士田記》,稱“天臺賈公為鑄錢使者,斥羨幣十萬緡市田,為番貢士莊,余以贍番學。去而董餉鄂渚,時閫帥創南陽書院,公給以官田百三十畝,復斥幣如番之數,以惠鄂士”[4]2305。鄂州,今屬湖北。賈似道能在軍情緊急、兵荒馬亂之際,籌措建立兩處貢士莊,其政績值得“書其事于石”。賈似道不僅是亡國之罪臣,前期還是亂世治國之能臣,宋人文獻多有記載,當下史學界也已有討論。劉克莊的記載從一個角度為后人提供認識賈似道的新材料。
上文舉四地為例,分屬今之廣西、湖南、廣東、湖北。此外,劉克莊《邵武軍軍學貢士莊》作于淳祐十年(1250),所記邵武今屬福建[4]2336;程森《貢士莊記》作于開慶元年(1259),所記撫州今屬江西。其他文獻中,也有貢莊或貢庫建設的資料留存。如,虞云翼《賓州學進士題名碑》作于寶祐元年(1253),云:“淳祐庚戌,三山王侯節被臨軒之命來賓。……侯且創置進士庫,以為遠試南宮者行囊之助。”[2]第351冊,248-249從現存的文獻來看,理宗朝各地有一個創建貢士莊的小高潮。
另有“貢士規約記”,其寫作模式與貢莊記完全一樣,只是文章之后附有貢莊收益分配規約。如李峻《貢士規約記》作于淳祐十二年(1252)[5]8396-8397,先寫壽昌(今屬浙江)“距京,航浮陸走,千七百里而遠”之距離;次寫當地“為士者退怵于啼饑號寒,進窘于爨桂炊玉”之困窘。以下寫貢莊之建立與資金來源,而后闡述貢莊建立的意義。文章最后列明規約,分收入與支出兩部分。以收入而言:“貢士庫本錢十七界官會二萬五千貫,月息二分,每年合解息錢六千貫。合三年所收,共一萬八千貫。”“貢士莊田種五十一碩六斗,課谷三年總計可收三百六十六碩九斗。”以支出而言:收入以十分計,“鄉舉發解人三分,太學、國子漕試士人發解人一分,鄉舉免解人一分,赴太學補試人三分,新請舉人赴補不預。過省人一分半,上舍赴殿者同。參學人半分”。此外,升補內舍與上舍也略有饋贈。
吳蒧作于嘉熙元年(1237)的《建康府貢院贐送規約記》[6]1877-1878和姚勉作于寶祐四年(1256)的《鄒氏同宗義約序》[2]第352冊,7、王義山作于景定四年(1263)的《衡州安仁興德鄉義約序》[7]第3冊,116,同樣是資助考生的規約或序記,一由貢院出資,一由宗族出資,一由地方出資,內容近似貢莊記,皆理宗朝作品。
此外,理宗朝還有15篇題名記和2篇貢院記留存下來,共同保存了理宗朝各地科舉建設和考試之面貌。如程珌《徽州貢院記》作于寶慶三年(1227),稱當地貢院始建于“乾道戊子(四年,1168)”,“今六十年,士五倍,門迸入,躪踐屢驚”。“丁亥(寶慶三年)之夏”擴建貢院,“新者以間計一百二十有七,舊者百楹亦再繕之。潭潭沉沉,林郁云屯,五門洞開,東西徑可入,中坐萬士裕如也”[2]第298冊,85。陳垓守泰州,紹定元年(1228)作《登科姓名記》,云:“貢院創于慶元三年(1197),才六十二間,地勢下,市聲近,位置窘狹,面城之陰,剎攙而塔左之,陰陽家之說弗合。”新建后,“前奏闉層,右聳文筆,旁翼之以御書閣,后坐之以玉清殿。伉都門二十尺,謄錄所垣屋十九,彌封其右,屋十。重門巍然于中,聯東西兩挾四廊,凡六十六楹。廳之楹六,崇深皆二十四尺,長七十尺,貫以屋三而堂,堂如廳之數。軒其后為閣道。監試所須,凡揭什物皆具”[2]第304冊,9。皆通過貢院興廢,勾勒當地科舉發展史。程珌《休寧先達續題名記》同樣作于寶慶三年(1227),稱“邑之進士題名植石校宮,今五十年,字溢矣,將伐石嗣之”[2]第298冊,89。方逢辰《癸丑嚴陵鄉會題名記》記寶祐元年(1253)殿試,“發嚴陵進士洪承祖暨方哲凡一十人,續鄭璹又以今科中。嚴之杰士,山涌泉出”[2]第353冊,265。
地方科舉文獻的積累和科舉事業的發展,在相對和平的環境中是必然的。
理宗朝多次發生戰爭,前有聯蒙滅金,后則長期抵御蒙古入侵。戰爭帶來國家版圖不斷改變,直接影響到各地的科舉考試,科舉政策隨時也有了某些調整。
端平元年(1234)聯蒙滅金,南宋收復一些失地,此年正值發解試年度,朝廷立即對這些收復地區考生有所安排。“初,唐、鄧二州嘗陷于金,金滅,復得其地。命仍舊類試于襄陽,但別號考校,以優新附士子。”[1]3639同年六月,“詔出師收復三京……朝臣多以為未可”[8]1037。朝廷固執己見,從此與蒙古戰爭開始,兵連禍結。初,“三京告捷,公(丁柏桂)方監太學解試。考官欲以‘長安復見官軍’命題,公曰:‘吾方累疏諫止,君等乃以一題從臾乎!’”[4]3650-3651戰局的動蕩變化,在當年的發解試命題中就得以體現。
此后與蒙古連年戰爭中,南宋接連失地,版圖不斷收縮,新淪陷區考生流離失所。嘉熙元年(1237)發解試時,“已失京西諸州軍,士多徙寓江陵、鄂州,命京湖制置司于江陵別立貢院,取德安府、荊門軍、歸、峽、復三州,及隨、郢、均、房等京西七郡士人,別差官混試,用十二郡元額混取以優之”[1]3641。朝廷試圖以相對優惠的錄取政策穩定和換取這部分流離失所的考生對朝廷的忠誠度,也就是盡量吸引各淪陷區士人緊緊依歸于南宋小朝廷。
同時,因各地戰守之需要,臣僚對科舉考試有所建言,或考試政策略有調整。
嘉熙元年(1237),吳潛上《奏乞分路取士以收淮襄之人物守淮襄之土地》[2]第337冊 140-143。戰事頻發地區,士人無充分時間學習詩賦、經義和時文,無游學京師的機會。“國家用人之法,非進士及第者不得美官,非善為經義、詩賦者不得及第,非游學京師者不善為經義、詩賦。”所以,“所謂用淮襄之人物守淮襄之土地者,其說終不可行矣”。吳潛因此建議:“分路取士……自嘉熙三年省試為始,將京西、湖北、淮東、淮西舉人,分路考校,并以十七人取一名,零分更與放一名。庶幾得淮襄之人物以守淮襄之土地,一利也;因士以收其土豪,因土豪以收其丁壯,二利也;稍抑時文之弊,以致有用之才,三利也。”現存文獻中,未見吳潛奏疏得以落實的資料,大約兵荒馬亂之際無暇顧及科舉考試了。惟見嘉熙四年(1240)詔書:“兩淮經寇州郡已舉未該免人,與比京、襄例,令赴來年省試一次。”[3]2236此后,淳祐三年(1243),“時淮南諸州郡歲有兵禍,士子不得以時赴鄉試,且漕司分差試官,路梗不可徑達。三年,命淮東州郡附鎮江府秋試,淮西州郡附建康試,蘄、黃、光三州、安慶府附江州試。三試所各增差試官二員,別項考校,照各州元額取放”[1]3642。這些舉措都是針對當時的戰爭動蕩,對戰亂地區科舉考試政策有所調整,對這些地區考生有所照顧。
科考題目都會或多或少與政局或時局發生關聯,類似當代政論文。然而,朝廷考試之策論題目,命意大都是阿諛時世或權臣。南宋即將滅亡,耿直士大夫憤慨難以抑制,有直接將此憤怒出為考題者。景定五年(1264),“建寧府教授謝枋得校文宣城及建康漕闈,發策十余問,言:‘權奸誤國,趙氏必亡。’左司諫舒有開劾其‘怨望騰謗,大不敬。’竄興國軍”[1]888。考場盛行阿諛之風,謝枋得反其道而行之,值得大書特書。《隱居通議》云:“疊山先生謝公枋得為考試官,發策以中原為問。問目筆力甚偉,當時遠近傳誦,今將五十年矣。故書中得舊本,恐失之,謾錄于此。”[9]172-173這確實是一篇感情充沛、憂憤焦慮、文采煥然的極其優秀的問目,在兩宋科場所有問目中當推第一。
《隱居通議》云:
此一事,乃堪在晉人下哉?或謂本朝取中原者,其失有四:不保全名將,不信任豪杰,不招納降附,不先據中原。不知諸君所聞何如也?后來童穉,班荊輟音,固晉人所深恨。西北流寓,抱孫長息于東南,同父已知中原決不可復矣。一旦聞有北方豪俊,試于漕闈,有司安得不驚喜也!猶記乾道壬辰,辛幼安告君:‘相仇虜,六十年必亡,虜亡而中國之憂方大。’紹定驗矣。惜乎斯人之不用斯世也。諸君亦有義氣如幼安者,百尺樓上,豈可不分半席乎?
這篇策題痛心于南宋國境日蹙、朝政愈益敗壞。撫古思今,深深擔憂國家前途,強烈的家國情懷充溢其間。其“兵端不可妄開,國事不可再誤”的總結和警示,發人深省。且文采斐然,如云“青山一發,眇眇愁予”“衰草寒煙,猶帶齊梁光景”“秦淮舊月,曾見千載英雄肝膽”等等。其與宋代其他策題的枯燥乏味大相徑庭。這是南宋滅亡之際科場考試的一抹光亮,值得全文載錄。這種尖銳犀利的策題,只能偶爾出現在地方秋試中,朝廷省試和殿試盡在權臣掌控之中,完全不可能有如此策題出現。
最后統計一下理宗朝進士錄取數字。理宗朝13次開科取士,共錄取進士正奏名6793名[10]891-895。以在位40年計算,平均每一年度約為170名,比寧宗朝平均值158名再度有所增長。尤其是登基后寶慶二年(1226)第一次科考,錄取進士正奏名989人,超越了徽宗朝宣和六年(1124)之805人,是兩宋錄取最多的一屆。越是臨近朝代末年,統治者越需要以科舉粉飾太平、收取士心,徽宗朝、理宗朝皆如此。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理宗朝的種種努力終歸徒勞。理宗朝之后十余年時間,南宋朝廷覆亡,宋代科舉制度之演化與衰敗隨之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