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輝
6月10日深夜,一場褻瀆法治的暴力毆打事件在唐山某燒烤店上演,經過互聯網發酵,迅疾轟動全國并登上熱搜榜首。萬眾群情激憤聲援受害者,要求嚴懲兇手,紛紛質疑現場眾人“看熱鬧”而不“拔刀相助”。緊接著,6月19日,廣東惠州一宵夜店鋪又發生一件駭人聽聞的打人事件,店老板見一女子被打,挺身而出見義勇為卻慘遭圍毆。再聯想過往發生的“彭宇案” “小悅悅”事件……為此,有必要對當下見義勇為及其相關制度進行審思建構。
一、我國見義勇為法律保障制度的困境
我們在譴責兇手暴行的同時,也目睹了“圍觀看客”冷漠的眾生相。仇文才勇斗劫匪致殘卻難獲救濟,韋兆安見義勇為無錢治病而跳樓自殺,還有接二連三發生的因見義勇為幫助跌倒老人反遭索賠的案件等等,使“英雄流血又流淚”的畫面一再呈現。具體到“唐山打人”事件,普通民眾多數會考慮:如果我是女孩的朋友,趕來進行對抗性反擊,會不會被認定為聚眾斗毆,最后與惡徒一起被判刑?如果我是旁邊食客,站出來拔刀相助,把這伙歹徒中的某個人打傷,會不會被判承擔民事賠償,甚至還有刑事責任?即使被司法機關認定為正當防衛或見義勇為,那么事后這些歹徒會不會實施報復,到時誰會保護我?
見義勇為者頻頻被訛,導致一部分社會公眾害怕自身利益受到損害得不償失而不愿意在別人落難時伸出援手。一邊是公眾在譴責社會道德滑坡,一邊又是部分見義勇為者得不到有效的法律和經濟保障。選擇漠視旁觀或者躲避,最終遭受不法侵害的是社會公共利益或者他人合法利益。這是道德的退步,更是法治中國建設的悲哀。這種最能體現人類溫情的善舉,在現實生活中卻變得“如此不堪”。面對這樣的集體冷漠和道德焦慮,究其原因,固然有教育誘導、輿論傳播和社會影響等諸多因素疊加的結果,但依我看,根源還是現有的法律和司法制度,致使壞人的囂張捆住了見義勇為者的手腳,抑制了社會正義的力量。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建設的今天,為營造風清氣正、和諧昌明的社會環境,有必要為見義勇為落地提供高質量的制度供給。
二、古今中外見義勇為立法概覽和比較
(一)古今中外見義勇為立法概覽
在漫長的中國封建社會里,在浩如煙海的歷史文獻典籍中,曾記載了大量有關見義勇為的事跡。這些事跡千百年來在我國民間廣為流傳,成為指導人們日常行為規范的準則。
見義勇為一詞最早出現在《論語·為政》中:“見義不為,無勇也。” 《漢書·刑法志》中所言“法者,治之正,所以禁暴而衛善人也”。從這種思想和認識出發,歷代統治者都制定了禁暴衛善的法令,以保障見義勇為、懲治邪惡勢力者的切身利益。據《唐律疏議》卷28記載“有人毆擊他人折齒、折指以上,若盜及強奸,雖非被傷、被盜、被奸家人及所親,但是傍人,皆得捕系以送官司”。也就是說,唐律中對于實施犯罪行為的不法之徒不允許其反抗和逃跑,必須束手就擒。可見,唐律中對見義勇為者給予了更加寬泛的權利,以利于其維護自身及他人的安全。至宋以后,一些朝代在制定保護見義勇為者的法律條款時新增加了內容,即見義勇為者在同不法分子搏斗時被罪犯傷害,國家拿出一定的資金給予撫恤,以保證傷害者個人及其家屬正常的生活需求,鼓勵更多的人同犯罪行為作斗爭,這也反映了中國古代關于見義勇為的法律規定導向更加鮮明。
那么,何謂見義勇為?根據《漢語大辭典》的解釋,見義勇為即看到合乎正義的事便勇敢地去做。《宋史·歐陽修傳》云:“天資剛勁,見義勇為,雖機阱在前,觸發之不顧。”其中的“義”,是指符合人們廣泛認同、遵從的道德標準,換言之,即社會正義。“義”之所以能歷經千載,最終積淀為中華民族傳統道德的精華而得到傳承,在于其既實現了個人價值,又保障了社會公共利益。這種價值觀反映的是整個人類社會都應遵從的實現人們和諧相處的基本行為準則。“勇”即不懼危險、不畏強暴的道德品格。《禮記·聘義》中“有義之謂勇敢”,就是說堅持正義的行為可稱為勇敢。人因義而勇,義為勇之源。1975年,在湖北云夢睡虎地發掘的秦代法律竹簡中,有一篇為《法律答問》,里面就記載了對見義不為的法律懲罰措施,還記載對見義勇為者的獎勵不是由政府出錢,而是從罪犯身上獲取。唐玄宗開元二十五年,頒發了對見義勇為、捕獲犯罪分子者給予獎勵的法令,開創了國家對見義勇為者給予物質獎勵的先河。漢代《急就篇》中就有“變斗殺傷捕伍鄰”。其意即,鄰居中有打斗之事而殺傷人命,隔壁的伍鄰應前去制止而未去,若造成嚴重后果,對伍鄰之人應予論罪。從周代的《周禮》、漢代的《漢書》,到隋唐的《唐律疏議》、宋代的《宋刑統》,乃至清代的《大清律例》,歷代封建統治者都明確立法,對見義勇為者予以保護和獎勵、對見義不為者予以嚴懲。中國古代關于見義勇為的立法,是人類文明和社會進步的體現,是中華民族智慧和優秀法律文化的結晶。
英美法系國家制定了專門的見義勇為法律,即《好撒瑪利亞人法》。該法律規定,救援人員如果只是因為一些輕微的過失造成損害,可以不追究救援人員的民事或者刑事責任;沒有特定義務的人不能被他人強制要求提供救助行為;救援人員不能要求支付報酬;只要實施救助行為的人員開始進行救助行為,除非有專業人士接管,否則不能擅自離開現場;實施救助行為者因救助行為受到損害,被救助人士無力支付時,實施救助行為的人可以先獲得國家賠償。美國有兩部法律是要求和鼓勵人們助人為樂的,分別是《救援責任法》和《善行法案》。《救援責任法》規定了特殊關系人之間的責任,比如消防人員、急救人員有責任救助危境中的公眾,配偶之間、父母子女之間的救援,還有相當一部分的州將此法律延伸到普通百姓,任何人需要對求助的陌生人予以協助。《善行法案》保護的是施救人員,如果施救人員在幫助他人時造成意外傷害,可以免除法律訴訟。大陸法系國家對遇到他人危難而沒有伸出援助之手的行為規定了罪名;見義勇為者如果在救助過程中造成受助者損害不是因為故意或重大過失,則不承擔任何責任。在歐洲不少國家,對于不負法定職責的普通人來說,“見死不救”的確是一種“罪與罰”。法國1994年修訂的《法國刑法典》有新增“怠于給予救助罪”。《德國刑法典》第323條c項就規定:“意外事故、公共危險或困境發生時需要救助,根據行為人當時的情況急救有可能,尤其對自己無重大危險且又不違背其他重要義務而不進行急救的,處1年以下自由刑或罰金。”對于見義勇為,新加坡法律則完全站在保護施救者權益的立場上。懲罰機制規定,被援助者如若事后反咬一口,則須親自上門向救助者賠禮道歉,并施以其本人醫藥費1至3倍的處罰。影響惡劣、行為嚴重者,則以污蔑罪論處。該規定使公民在實施見義勇為時也了卻了后顧之憂。
(二)國內外見義勇為立法比較
1.在適用主體的外延方面:國外的“好撒瑪利亞人”與我國所稱 “見義勇為者”的含義不同。我國“見義勇為者”是指本身對受害人無救助義務,僅出于道德正義感或憐憫心進行救助的人。而“好撒瑪利亞人” 既包括無救助義務的人,即“見義勇為者”;也包括對受害人有特定救助義務(法定或約定義務)的人。從而使有義務救助的人的合法權益也能得到法律上的保護。
2.在行為定性標準方面:在我國見義勇為地方立法中一般都要求見義勇為者不顧個人安危,實行救助。而國外則沒有這么嚴格的要求,不論是見義勇為者在犯罪行為或自然災害面前奮不顧身、挺身而出,還是僅僅在不危害自身人身安全的前提下進行救助,都可以受到《好撒瑪利亞人法》的保護。
3.在是否享有善意救助豁免權方面:《好撒瑪利亞人法》規定的主要內容是見義勇為者的豁免權問題,一般除故意或重大過失外,見義勇為者只要達到一般人應盡的注意義務,在救助過程中對受害人造成的擴大損害均不承擔法律責任。而我國地方立法一般僅規定事后對見義勇為者的表彰與獎勵,并未規定在見義勇為過程中見義勇為者應享有的豁免權。
4.在是否享有國家賠償請求權方面:不論是英美法系國家還是大陸法系國家均有規定,權益受損的救助者可以首先從國家得到補償從而解決急迫的需求。這一規定既可以解決突發事件的燃眉之急,如保證見義勇為者受傷后及時得到醫院救治;也能夠從根本上使見義勇為者在身體受到極大損害或喪失勞動能力后的基本生活得到法律保障。
5.在發展演變歷程方面:國外的《好撒瑪利亞人法》經歷了從無到有的過程。隨著一些惡性案件發生,凸顯出在資本主義“個人本位”這種思想與社會安定之間存在的巨大矛盾。在此基礎上,逐漸產生并完善了《好撒瑪利亞人法》。見義勇為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在我國古代的法律中就明文規定了對見義勇為者的保護和對見危不救者的懲罰。而在現今社會,還沒有關于見義勇為的國家性立法。
通過上文對國內外見義勇為立法情況的概覽和比較可以看出,《好撒瑪利亞人法》的規定較為全面且完善,它不僅能夠最大限度地保護見義勇為者,更為人們如何實施見義勇為行為提供了價值引導;在鼓勵人們積極實行見義勇為行為的同時,解除了見義勇為者的后顧之憂。當前應結合國情實際,合理借鑒并充實完善我國見義勇為相關法律制度。
三、為弘揚見義勇為提供可行解決方案
1.加快國家層面立法。就現有法律資源看,目前國家層面的法律法規對獎勵、保護見義勇為人員的規定,主要散見于憲法、行政法、民法典等法律法規中,且多屬于原則性規定和要求,往往將其視為民法上的“無因管理”,曲解了“見義勇為”的法律屬性和特征,缺乏統一性考量和體系化設計,加之既有法律位階偏低不足以發揮法的引領推動作用。為此,建議由全國人大常委會適時制定《見義勇為人員獎勵和保護法》,或由國務院制定《見義勇為人員獎勵和保護條例》,界定并規范見義勇為行為,明確國家作為保護見義勇為的責任主體,以弘揚中華美德,從根本上解決見義勇為者當前的艱難處境,維護其合法權益。上海在此方面理應走在全國前列。
2.科學界定見義勇為。如何科學界定見義勇為行為,是構建見義勇為制度的邏輯起點,它直接關系著見義勇為具體制度的設計。筆者認為,見義勇為的認定需要符合以下幾個要件:第一,必須具有緊急性的危險發生。只要他人身上出現了緊急性的危險,而你出手相助,這就體現了救助他人的“勇”和“義”。正在發生的緊急性危險不僅包括與違法犯罪行為作斗爭的行為,還應包括搶險救災行為和救死扶傷的行為。第二,行為人須是具有利他意圖的自然人,這種“利他意圖”是推動或支配行為人實施救助的心理狀態,這一點明顯有別于正當防衛。在正當防衛中既可以保護自己的利益也可以保護他人的利益。考慮到施救行為的緊急性,所以行為主體只能是自然人。第三,存在積極的施救行為。在見義勇為中,人們不應苛求施救者必須承受一定程度的人身危險性。舍生取義固然高尚,但是“見危巧(智)救”更值得提倡。所以說,表現是否突出,事跡是否先進,不應成為見義勇為的認定標準。以此為基點,來確定非專業人員救助責任及免責范圍,確定專業人員救助責任及免責范圍,使對見義勇為人員的獎勵和保護獲得獨立嚴密的法律支撐。
3.加強政府保障職能。對見義勇為者及時給予物質上的補償。政府應該給見義勇為人員物質上的補償,特別是在沒有加害人且受益人的補償又不足以補償其損失時,政府應當成為見義勇為人員獲得補償的最后保障。
4.完善對見義勇為者的社會保障。組織成立見義勇為基金會,負責對見義勇為行為的調查、認定、公示告知,對見義勇為者進行獎勵、先予補償以及向賠償義務人進行追償,對傷殘人員予以生活補貼和就業安置、購買見義勇為人身意外傷害保險等。
5.準確適用正當防衛。關于正當防衛,我國刑法第二十條作了規定;關于見義勇為,我國民法典第一百八十三條、一百八十四條也規定了“好人條款”。最高人民法院等部門《關于依法適用正當防衛制度的指導意見》《關于深入推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等文件相繼發布,其目的就在于指導各地準確理解和適用相關法律規定,以避免正當防衛被認定為聚眾斗毆或故意傷害。
(作者單位:市人大常委會辦公廳秘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