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錦佩
(暨南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前人對明代小說《水滸傳》在日本的傳播、版本、影響、接受已有過不少研究。在中國,日本翻案小說研究在新時代中日文化交流中得到重視,翻案創作中的漢文化與日本本土文化交織的情況成為研究的主要內容。嚴紹璗、王曉平、李樹果、李時人、高島俊男等學者都在這一領域有研究,為后來研究者打下扎實基礎。
目前,我國學者在中日比較文學研究領域,特別是中國明清小說對日本古代小說的影響研究已獲得許多突出成就,但具體到單部作品在日本江戶時代的縱向影響和流傳的研究還不夠深入,對日本翻案作品中體現出與中國文化同中有異的審美旨趣和民族特色的研究也還有拓展的空間。因此,本文對江戶時代“水滸翻案”創作的過程和階段進行梳理,對江戶時代“水滸翻案”小說的整體狀況和特點進行總結。分析在與中國明代文學碰撞時,日本作家如何做到積極學習新事物的同時,又滿足自己民族獨特美學要求,并隨著創作發展,反過來對中國文學產生一定影響。在跨文化背景下,以《忠臣水滸傳》為例,為中國明代小說在日本的傳播、影響研究提供較具體清晰的例證,并對日本讀本小說借鑒外來文化、同時堅持民族特色的創作方式予以一定的肯定。
江戶時代小說文學發展,大致經歷三個階段:第一,十七世紀初,中國明代傳奇小說傳入,奇異怪聞題材刺激假名草子出現;第二,十七世紀中期,浮世草子樣式建立,主要描寫江戶町人社會男女之事與錢欲橫流的人情世故;第三,十八世紀中期,讀本小說出現,代替逐漸低俗化的浮世草子,成為江戶時代小說發展最完備形態。從假名草子、浮世草子到讀本小說,江戶時代小說發展三個階段都有明清小說的影響化入其中。
根據《日本國語大辭典》,“翻案”指借用本國的古典小說或外國的小說、戲曲的大致情節、內容,對人情、風俗、地名進行改編。日本學者在涉及中國古代小說對日本文學之影響時,常使用“翻案”一詞,卻對這一術語的定義范疇廣狹有別,缺少明確限制。對“翻案”的過窄或夸大定義容易影響翻案研究的分類,削弱翻案研究的意義和價值。為保證研究意義與統計嚴謹,現將作為文學術語的“翻案”定義如下:
在文學創作中,明顯地模仿和套用原著的人物、情節、結構或敘事模式,改寫原著的人情、風俗、人名、地名、環境或意旨,使之與原著有一定聯系又有區別的做法稱為“翻案”。
“翻案”作品應同時滿足三個條件:一,從原著中可指出具體翻改根據;二,故事敘事模式基本相同;三,從原著中可找到對應的主要登場人物。若不滿足以上三個條件,僅受《水滸傳》影響而成的作品不稱之為水滸翻案創作。“翻案”的定義側重于“同”,即與原著的相同之處;“翻案”文學研究的對象和目的在于發掘“異”,即研究作品中融入的本國風情與作者色彩。
江戶時代初期,德川家康為穩定政局,繼承豐臣秀吉的海外貿易政策,大力開展對外貿易。當幕藩體制穩定后,寬永十六年(1639)幕府頒布第五條鎖國令(禁止葡萄牙人來航),一手壟斷對外貿易,采取禁基督教和閉關鎖國政策,僅允許在九州長崎與中國(清政府)和荷蘭的商船進行貿易,實行一口通商,長崎成為日本進口中國明清白話小說的重要窗口。據《簡明日本通史》記載,公元1644年明朝滅亡,清朝取而代之,“江戶幕府對于同清朝建立邦交并不積極,并未建立正式的邦交,但通過長崎的貿易一直繼續。中國船帶來的物品,除了生絲和絲織品外,還有綿織品、毛織品和書籍等”。[1]據日本國會圖書館藏《通航一覽》所載與中國海上貿易,自卷百九十八至卷二百三十八載,與福州廈門來往船只數量眾多,可推測,福建建陽刊刻的明清小說流傳日本并非難事。向井富出任長崎書物改役編纂《商舶載來書目》,記錄自1693年至1803年間日本進口漢籍的情況。根據這一海關資料,嚴紹璗統計先后共有43組中國商船在日本長崎進行過書籍貿易,總計輸入日本漢籍為4871種。再加上除長崎港之外的走私,據書商統計,到19世紀,已有70%—80%的漢籍傳到日本。明代小說《水滸傳》正式傳入日本的具體時間不詳,據高島俊男考,《水滸傳》最初于寬永十六年(1639)至正保三年(1646)間,即中國明末清初時期、日本江戶初期,傳入日本,最早的記錄可追溯到日本政僧天海僧正的藏書目錄。根據藏書目錄,該書全名為《京本增補校正全像忠義水滸志傳評林》,所用版本是明萬歷二十二年(1594)福建建陽余氏雙峰堂刊本。傳入的《水滸傳》被收入幕府的《御文庫目錄》。其后各種版本的《水滸傳》陸續傳入日本。寶歷七年至天明四年(1757-1784),根據李卓吾評點《忠義水滸傳》百回本,岡島冠山翻譯出版《通俗忠義水滸傳》。此后,出現了大量解釋小說字詞的辭書,如岡白駒《水滸全傳譯解》(1727年昆齋)、陶山南濤《忠義水滸傳解》(1757年刊)、鳥山輔昌《忠義水滸傳抄譯》(1784年刊)等語釋集。俗語小說向字典的出現,為閱讀、研究以及翻案創作《水滸傳》打下良好基礎,代表著小說流行趨勢。
江戶時代,包括《水滸傳》在內的大量漢籍通過長崎口岸傳入日本,離不開貿易環境的優越、商人盈利的驅動、強制的文教政策、主動的唐話授受、僧侶移民的傳播、語釋譯本的輔助等。擁有上述眾多助力的明清小說傳入日本,激起日本文壇小說創作熱情,作家們渴望從優秀的明清小說中汲取養料,紛紛采用翻案創作思路,既不同于翻譯,又不單純模仿,而是改寫原著內容,附會本民族特色文化元素,改頭換面、移植風情,在模仿中探索出本民族文化發展道路。
據高島俊男的初步統計和李樹果的已有整理[2-3],以下從三個方面對文獻進行補充再整理:一,按正確的作品出版時間重新排序;二,補充“對《水滸傳》的翻案程度”一列;三,對前人整理有誤的部分書目和資料進行修改和補充。
關于表1統計中的21部書,除《忠臣水滸傳》和《南總里見八犬傳》兩部有中文譯本外,其他作品都暫無中譯本。在李樹果《日本讀本小說與明清小說》以及中村幸彥《近世比較文學考》基礎上,表1歸納21部作品“對《水滸傳》的翻案程度”。

表1 江戶時代《水滸傳》翻案書目表

續表1
綜上表可見,翻案小說大量片段式截取《水滸傳》情節和人物進行延展敘事,如《梁山一步談》《天剛垂楊柳》等。部分作品如《日本水滸傳》《坂東忠義傳》《女水滸傳》等僅模仿原著開頭和結局,目的是借《水滸傳》招牌迎合讀者,實際具體內容和情節與原著無關。《忠臣水滸傳》和《南總里見八犬傳》以日本民間故事為基本框架,模仿《水滸傳》整體構思,明確繼承勸善懲惡寫作思想。除表1所列,還有式亭三馬的《松竹梅女水滸傳》、並木舎五瓶的《いろは藏水滸傳》、岳亭丘山的《六六士傳水滸太平記》等。由于江戶時期與《水滸傳》有關作品不可勝數,不少作品或只冠以“水滸”之名以吸引讀者,實際情節人物與原著完全無關,或只主旨、人物與原著有部分相似便自稱“水滸翻案”,實際不符合翻案小說定義。故上表非全面搜羅,而是江戶時代“水滸翻案”小說創作的主要書目。
中村幸彥在《近世比較文學考》中把“水滸熱”分為兩個時期,一是享保到寶歷年間(1716-1762),二是文政末年到天保年間(約1818-1843)。以“水滸熱”在兩個時期的發展背景為參照,可知江戶時代《水滸傳》翻案創作的兩個主要特征:首先是前期準備、試作,模仿原著整體構思,片段式截取部分情節和人物,織成中短篇小說的階段。此階段的模仿創作出現了種種嘗試,或以《水滸傳》的名場面為素材進行片段改寫;或附會日本古代故事,融入日本元素;或僅模仿開頭結局,實際上借《水滸傳》之名氣為己造勢;或結合時事,將對社會風氣批判加入對《水滸傳》的翻案等等。這一時期的翻案作品帶有濃厚的怪異奇談氣息,如楊貴妃偷渡日本的夸張想象;水滸男性一律改成女性與幕府作戰的翻新構思;梁山背景換成妓院煙柳,截取《水滸傳》中的色情片段,渲染成庸俗趣味;化入真實歷史人物,將實錄與靈異結合等,主要特征是通俗、日本化、大膽嘗試、短篇翻案、奇異怪談。在這一階段,出現了灑落本、滑稽本、黃表紙、實錄體、讀本等多種類“水滸翻案”創作,如此多文類的創作作品圍繞《水滸傳》展開翻案與討論,是從未有之盛況。這些作品嘗試探尋符合本國小說創作特色,為后期讀本小說創作從眾多文類中脫穎而出,進入成熟階段打下基礎。第二階段,水滸翻案手法開始走向成熟,出現兩部長篇優秀水滸翻案代表作——山東京傳的《忠臣水滸傳》和曲亭馬琴的《南總里見八犬傳》。此后,后期讀本小說在一部書內往往翻案、吸收多部作品情節內容,作品間關系變得錯綜復雜。作品不再從單篇模仿取材、簡單套用,而逐步向各方面廣泛取材,從稗史資料、風土文獻、歌舞伎、凈琉璃、古代典籍、其他小說等多方面吸取素材,敷演成曲折復雜的長篇章回體小說。
山東京傳(1761-1816)生于江戶町人之家,原名巖瀨醒,別號醒齋、醒世老人、山東庵等。經“幕政改革”受挫后轉向讀本創作。在接觸明清白話小說后,他把考據研究融入自身小說創作,采用多種手法翻案中國白話小說如“三言”《水滸傳》《三國演義》等,糅合日本本民族特色文化元素,明確小說的勸善懲惡和因果報應的寫作旨趣。可以說,在京傳的創作中既有對町人社會的現實關懷,也有追求浪漫傳奇的理想色彩。《忠臣水滸傳》全書十卷十一回,前編五卷六回刊于寬政十一年(1799),后編五卷五回刊于享和元年(1801),版主鶴屋喜右衛門。江戶時代,凈琉璃作為民間戲劇代表風靡一時,說唱藝術和傳統木偶表演結合,附上日本樂器三味線,使凈琉璃表演藝術在民間迅速發展,凈琉璃《假名手本忠臣藏》也被稱為無人不曉的作品。再加上《水滸傳》在各個階層廣泛傳播,山東京傳在預設讀者熟悉原文本基礎上,糅合凈琉璃《假名手本忠臣藏》和《水滸傳》兩部高知名度作品,創作長篇讀本小說。難怪高島俊男認為,《忠臣水滸傳》這部小說對作者來說,是把《水滸傳》當作材料組裝進《忠臣藏》的游戲;對讀者來說則是尋找材料來源出處的猜謎游戲。
《忠臣水滸傳》表達與《水滸傳》相似的主題:忠義勝奸邪,善惡終有報。《忠臣水滸傳》主題單一,全書描寫鹽冶家臣歷經磨難最終為主公復仇的故事,在主題深度與廣度上都不若《水滸傳》那樣駁雜和可供多角度闡釋。但作者基以國情,以《忠臣藏》寓言附會《水滸傳》使之日本化,小說主題采用《忠臣藏》為主公復仇的忠臣主題,削去與朝廷(天皇)對抗、起義和投降招安等情節,保留歌頌忠義勇士、鞭撻奸臣之主旨。山東京傳在前編自序中表明寫作目的:
市井之愚夫愚婦,看雜劇戲本,遇有忠臣孝子義夫節婦,觸動良心,至悲傷涕泣不自禁,牽有敦行為善者……固是寓言傅會,然示勸善懲惡于兒女,故施國字陳俚言,令兒女易讀易解也。使所謂市井之愚夫愚婦,敦行善耳。[4]172
山東京傳明確提出翻案目的是宣揚“忠臣孝子義夫節婦”,使市井小民多行善莫作惡,崇尚忠義善孝、貞烈不屈。“勸懲說”作為明清小說創作流行的小說觀念之一,體現濃郁教化意識,重視小說社會功能。明清小說傳入日本一定程度上影響作家小說創作觀。寬政年間幕府推行政治改革,小說家選擇儒家思想作為教化內容,與歷來日本佛教因果輪回、功德報應相應和,強化文學的勸懲功能。山東京傳于另一部翻案小說《櫻姬全傳曙草紙》開篇例言中同樣表明勸善懲惡之旨趣:“雖是狂籍,但往往兼實,示因果輪回、無常變化之理,雖有遲速,但錄善惡到頭終有報之事。即使乃虛談,亦聊可見兒女勸懲之一端,應書肆之需,補綴而與之。”[4]262
小說創作“勸懲說”與江戶時代背景、作者社會訴求息息相關。小說第十回講述忠臣義平殺妻、殺子、報主君之恩;烈婦自殺、殺兒、報丈夫之恩的故事。作者在回末稱其為“千古之美談”,贊曰:“多年運蹇市塵沉,舊習不忘義膽深。”[4]251《菊與刀》第七章“最難承擔的回報”中談到:“在日本古代傳說中,道義(giri)發自內心,毫無怨恨,那是現代日本人心目中的黃金時代……懂道義,意味著終身對主公效忠;作為回報,主公也會照顧屬下一輩子。回報道義,就是把自己的生命獻給主公,回報主公賜給自己的一切。”[5]115忠臣義平舍棄自己妻子,救主公之妻兒,正是無奈環境下為實現義理的報恩之舉。本尼迪克特將日本的道義(義理)翻譯為:“正義的方法;人應該走的正道;為了避免被世人非議,哪怕心里不情愿也不得不做的事。”[5]111江戶前期,被稱為“綠林道義”的浪人、劍客四處劫掠砍殺,答應幫忙,窩藏陌生人等都自稱行仁義。社會混亂晦暗,忠義剛勇之士難尋,在此背景下,山東京傳或是遵循古代傳說對忠臣義士的欣賞,或是呼吁町人社會對人性善惡的反思,在小說中無論性別,均成為謳歌的對象或批判的賊首,借褒貶贊歌和警語,宣揚真心付出、忠誠無怨的義士。
通過表2兩部作品各回情節的比較分析,可見小說作者解構并重構了《水滸傳》中的精彩情節。《忠臣水滸傳》開端與其他翻案小說相同,完全模仿“誤走妖魔”一節以表明與《水滸傳》之關系。在小說第二回“鹽延尉誤入白虎堂”中,高階師直為陷害鹽冶,故意賣給堪平兩把好刀,堪平將寶刀呈給鹽冶侯,鹽冶侯在不知陰謀的情況下帶刀進白虎廳,因此被誣陷謀反,剖腹身亡。這段描寫明顯翻改自《水滸傳》第六回“豹子頭誤入白虎堂”,并加入《忠臣藏》城主被害剖腹身亡的情節。此外,作者對《水滸傳》中重復出現的相似情節也進行濃縮提煉,如將“魯智深拳打鎮關西”“花和尚大鬧桃花村”等英雄救美情節凝練成“宗村殺屠戶救阿袖”一個情節;將“母夜叉孟州道賣人肉”和“潘金蓮藥鴆武大郎”情節置于同一情境,使故事發生在同一人物身上。從表2右欄的被模仿情節可看出,《水滸傳》以片段式故事的精彩被讀者熟知,如“智取生辰綱”“風雪山神廟”“醉打蔣門神”等等。從回目排序可見,作者翻案創作時直接移來精彩的情節,加以本土化,調換情節發展順序和人物出場順序,并不影響主線故事發展,也可說明山東京傳在翻案時以片段模仿為主。

表2 《忠臣水滸傳》與《水滸傳》小說回目對應表
在敘事時空變化方面,《忠臣水滸傳》模仿了《水滸傳》在情節、人物轉場方面的套語。美國學者浦安迪曾對中國古典小說中的“虛擬的說書情境”展開論述,即作者模仿說書人口吻,在修辭手法上模仿口頭說書文藝,假想與聽眾的對白,達到“事件的模仿和敘述者的評論雙線發展的特殊效果”[6]。在《水滸傳》中,使用說書人套語如“話說”“卻說”“正說之間”“話分兩頭”“且聽下回分解”等情況很常見。這些套語在《忠臣水滸傳》中也被保留下來,如話說(きても)、且說(さるほどに)、再說(ことにまた)、且下回に分解を聽(きづつぎのだんとさわくるきけ)、話說當時(さてもそのとき)、說分兩頭(はなしふたみちにわける)、不在話下(これはさておき)等。山東京傳關注說書套語,對漢語詞匯表現出濃厚興趣,在漢語詞匯基礎上直接注上日文假名,既模仿《水滸傳》營造出身臨其境的說書語境,又便于打碎不同情節線,拼湊重組,交叉敘事,讓人物情節不受因果關系束縛,更自由地完成敘述。
從表3可看出:首先,《忠臣水滸傳》單個人物,對應《水滸傳》兩個或三個人物,這說明小說在塑造人物時糅合了原著中多個人物形象特點;其次,《水滸傳》中單個人物同時在《忠臣水滸傳》中扮演兩個角色,說明將原著豐滿的人物形象進行分割,由多人飾演。據上述分析,《忠臣水滸傳》極力標榜模仿原著,其在模仿水滸人物塑造上有以下四個特點:

表3 《忠臣水滸傳》與《水滸傳》主要人物對應表
一是張冠李戴,把人物故事安插在不同形象上。如接受九天玄女天書的人應是大星由良(宋江),而加入日本歷史上有名的兼好法師,由兼好替領天書。鹽廷尉死后,貌好與鄉右衛門乘船逃跑,卻不料遇上賊船家,《忠臣水滸傳》第三回“鄉衛門夜渡天龍川”這樣描寫道:“這時船家突然拖起櫓,對二人道:‘客館一定餓了吧!想吃面條還是吃粽子?一刀砍了扔到水中叫切面,渾身扒的溜光用繩索捆上沉入水底叫粽子。’”[4]186在《水滸傳》中則是宋江逃跑遇上船火兒。忠臣們以貌好夫人和大星由良為中心逐漸聚集最后完成復仇,正如水滸好漢最后在宋江引領下接受招安。因此將宋江逃跑情節與貌好人物形象結合,符合其柔弱忠貞的形象。
二是一人分飾多角,將原著中一人發生之故事,安插到多人身上。如按《水滸傳》第二十三回“景陽岡武松打虎”至第二十六回“武松斗殺西門慶”之順序,應先打虎后復仇,《忠臣水滸傳》第六回則將武松打虎、武松為武大郎報仇兩事分開講述,并分別安在千崎彌五郎、速野堪平兩人身上。小說第六回后半段,速野堪平替岳父報仇,手刃奸夫淫婦并將兩顆人頭供在墓前,后以“話分兩頭”作為另一人物出場標志,講述千崎彌五郎斗殺野豬的故事。將武松形象拆分,重組成兩個人物,一方面說明水滸英雄故事之精彩,另一方面從截取的英雄片段和人物形象的部分可看出日本文化中與對忠義勇猛、勢必復仇的強者的欣賞和推崇。
三是糅合多角色故事,由一人擔當負責。這種手法有利于集中類型人物之特色于一人,便于在限定篇幅內推進故事發展。《忠臣水滸傳》第十回講述忠臣義平的故事。勾欄看戲的雷橫、拳打鎮關西的魯智深、背刺云龍的史進都集中由天川家義平(原名宗村,后改名為義平)一人擔任。《忠臣水滸傳》第十回,宗村設下陷阱,讓舞姬阿袖假裝答應屠戶求婚,自己便假扮新娘,在屠戶拉開轎子門的剎那將其一腳踢翻。小說宗村與屠戶打斗的場面描寫幾乎直接照搬原著,生怕可惜了生動的精彩句段:“一腳將屠戶頭踢倒,掄起鐵拳‘呀’地一聲,正打在鼻子上,直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一邊,卻便似開了個油醬鋪:咸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水滸傳》精彩的打斗場面描寫和生動形象的比喻讓翻案作家嘆為觀止,作者似乎再找不出更好的武斗描寫能像原著那樣,既達到展現英雄氣概的目的,又運用通感手法,給予讀者溫柔暴力和感官美的享受。
四是改奸為忠,制造反轉效果。僄兒的原型是《水滸傳》中的閻婆惜,兩人結局相似,皆因書信(招文袋)起爭執被殺。閻婆惜與張文遠偷情,偷書信意欲以此要挾宋江而反遭其殺害。僄兒百般刁難大星,實則是設下計謀幫助丈夫。因被偷密信怕造反敗露,大星將僄兒殺死,臨死時僄兒道出真相:“請以奴家之死作為丈夫的微功,饒恕他的過錯,允許他加入同盟義臣的一伙。這樣奴家也就可以瞑目了,來世做驢做馬也定報此大恩。”[4]229劇情反轉,使僄兒的形象從刁蠻惡婦搖身一變,成為忠誠愛夫的烈婦形象。《忠臣水滸傳》中作者賦詩一首,點出了僄兒與閻婆惜形象之不同:
桃李花顏翠柳腰,相爭世上買其嬌。
何論宋代閻婆惜,彼淫是貞隔壤霄。[4]236
把原型可憐可恨的蕩婦,翻改成可敬可愛的烈婦,是山東京傳的創新之處。《水滸傳》中沒有既忠烈又有愛情狂熱的女性形象,山東京傳或對此不滿,因而反轉情節,塑造更貼合日本人觀念中為忠義而超越生死的女性角色,運用“彼淫是貞”反諷手法使人物多層次的質感逐漸呈現。僄兒忠貞壯烈透著凜冽,包含作者希望人們模仿忠義“敦行善耳”的愿望。
將原著人物拆組重構,組成新人物后,作者往往會模仿《水滸傳》中醒目的“夾插詩詞”修辭,點明模仿原型。《忠臣水滸傳》全篇共賦32首漢詩,包括勸世詩、戒酒詩、戒色詩、白樂天的詩、童謠、曲兒、贊詩、漁歌,此外還有偈語,而和歌僅2句。因為日本和歌多抒情,而《水滸傳》英雄好漢與忠義貞烈更適合用漢詩表達,再加上山東京傳熱愛漢文,極力效仿中國小說語言表達技巧,詩證輔助敘事,帶有敘事暗示,便成為理解人物形象、作者好惡、人物功能性的重要媒介。如稱贊大星由良的赤誠之心:“殊賞大星兼豫讓,兩臣相列鑒誠忠”、稱贊僄兒的貞潔操行:“何論宋代閻婆惜,彼淫是貞隔壤霄”、稱贊義平的知恩圖報:“蓮葉生泥金混土,他時現出本來心”等。
中日文學在跨文化交流中被甄別和選擇,文學特性在比較中被強調和突顯,最后指向文學新的創造。閱讀日本《水滸傳》翻案作品時,我們作為原著國讀者能輕易截取出翻案小說中的中國元素,對兩種文化、語言進行條分縷析,發現與中國文化相異或相同的部分。異域文化在閱讀的甄別和選擇中不知不覺被原著國讀者接受,從而促進原著國讀者對異域文化的理解和定位。本文著重對日本江戶時代翻改《水滸傳》的小說書目進行重新整理統計,并以《忠臣水滸傳》為中心,比較分析其與《水滸傳》在回目、情節和主要人物方面的細節異同,發掘日本江戶時代作家翻改中國小說的具體創作手法。今后對該主題的繼續研究應以統計與文本細讀為起點,在跨文化語境下,研究日本翻案創作中與中國文化同中有異的審美情趣和觀念心態,厘清日本江戶時代讀本小說與中國明清小說的文本關系,發掘日本文學在借鑒異域文學時,如何保持本民族文化活力,并為中日兩國文學交流軌跡的厘清提供更多文本分析的實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