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斯霆 耿柳
作為2021年度國家社科基金中華學術外譯項目,父親倪鐘之的代表作《中國曲藝史》經評審專家組審議,日前已獲立項,將被譯成英文在德國出版機構Springer Nature出版發行。對此,誠如媒體報道所言,這是中華文化走出去工程頗具特色的組成部分,有助于增強世界對中國曲藝的了解,也有助于中國文化對外傳播從概念化走向精微與幽深。其實,讓源遠流長的中國說唱藝術走出國門,既是父親生前的心愿,也是他這一生不倦的追求。如今這一切都將變成現實,確實讓人感到由衷的欣慰,然而,高興之余不免生出一種深深地懷念,不僅是對父親,也是對此書的出版策劃者耿瑛老師。
時光易逝,轉眼間《中國曲藝史》首版面世已31年,父親故去已6年有余,耿瑛老師故去也已4年多,如今回想起這本書當年的寫作出版歷程,一幕幕往事不由得又浮現眼前。
1984年,隸屬文化部的中國北方曲藝學校在津籌建。經上級部門點將,父親成為當時的三個籌建人之一。在負責學校所有專業課老師遴選、考察和調入的同時,還主持了各專業設立及課程設置工作,并被校方任命為首任教務主任兼曲藝文學系主任。
那些日子,他整天忙于考察、談話、磋商。經過認真考量和與相關領導及機構反復磋商,最終經父親之手為學校引進了駱玉笙、田連元、孫書筠、王世臣、劉學智、徐桂榮、韓德榮、朱學穎、張劍平、劉文亨、闞澤良、曹元珠、田立禾、王文玉、田蘊章、魏文華等一批專職與兼職教師。此舉既確保了學校的教學質量,也增強了學校的知名度和影響力。

中國北方說唱藝術的傳承,自古便是師徒間的口傳心授。即使是在新中國成立后,也是以團帶學員的方式培養新人。因此,曲?;I建之初,別說是教學大綱,就是一本學員手冊也沒有出現過。面對此等現實,作為學校學科負責人和教務主任,父親只能白手起家獨自承擔起了“曲藝教學大綱”的制定和編寫工作。在經過數月調研學習和策劃撰寫后,父親完成了一部百余頁的《中國北方曲藝學校教學大綱》。這部教學大綱最終通過了教育部和文化部的雙重審核,可以說,它是首部被國家認可的正規曲藝教學規范模板,不但成為當年曲校專業教學和課程設置的依據,而且還被其他藝術院校所照搬。
那時父親已有將教材進一步豐富完善交出版社付梓的想法,沒想到很快在耿瑛老師的幫助下,父親的這部書稿被春風文藝出版社列入了重點選題。記不清有幾次了,為了保證書稿質量和寫作進度,耿瑛老師不辭辛苦從沈陽趕到天津,住在父親所分的曲校宿舍那間簡陋的書房中,一邊審閱完成的稿件,一邊與父親一起研究修改方案。我曾多次遇到過這樣的場景:早上我將買好的早餐送到他們住處,連夜工作后的他們走出煙霧彌漫的書房,到曲校后面的水上公園去呼吸新鮮空氣,這是他們一天最為放松的時刻。1991年3月,經過父親的辛苦撰寫和耿瑛老師的嚴格把關,《中國曲藝史》終于完稿,并完成出版,次年該書被評為“中國圖書獎”,被稱為“填補空白之作”。隨后,在由中國曲協等單位聯合舉辦的“《中國曲藝史》學術研討會”上,關德棟、程毅中、張錫厚、白化文、劉錫誠、汪景壽、耿瑛、張鴻勛、車錫倫等業內專家學者,對此書給予了高度評價。《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新聞出版報》《文匯報》等各大媒體,做了翔實報道。該書在經過30余年的檢驗后,2021年,又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再版了插圖本。
父親之所以能夠寫出《中國曲藝史》并取得如此佳績,與他長年構想和多方準備密切相關。父親是遺腹子,1936年11月16日生于津城一個平民家庭,自幼隨祖母與寡母長大。民國時期的天津,戲曲、曲藝演出流派紛呈,名角薈萃,被譽為“戲曲大本營”和“曲藝之鄉”。父親少年時期因隨母親經常出入各戲院、雜耍場,由此喜愛上了這些傳統藝術。1957年,父親從天津城市建設工程學校(今天津大學土木工程系)畢業后,被分配到市建工局工作。也就是從這時起,他開始了對中外演藝文本及表演藝術的鉆研,在研讀了大量戲曲、曲藝史料的基礎上,他結合當時流行的蘇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體系,對當年尚未形成任何理論的曲藝創作與表演進行了學術思考。
1958年,他在《海河說唱》發表了曲藝研究處女作《談相聲的欣賞》。對在新時代人們如何欣賞相聲及相聲如何適應新時代人們的審美需求等問題,作出了理論闡述。此文一出,便引起國內專家學者及業內的關注,并由此引發了新中國首場關于全國曲藝界尤其是相聲界的大討論。此舉不但讓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說唱團對已經公演的部分相聲作品進行重審,而且也對當年馬季等名家的新相聲創作,起到了促進作用。這場大討論,實際上就是當今人們從接受美學與觀眾心理學角度對相聲藝術進行研究的肇始。

1962年,因在曲藝創作與理論研究方面業績突出,父親被調入天津市和平區曲藝雜技團。其實當時文化局是準備將他作為新文藝工作者,調入天津市曲藝團的。但父親那時已有寫作中國曲藝史、雜技魔術史及演藝民俗史的想法,他認為,和平區曲藝雜技團涵蓋了“撂地”時期雜耍兒技藝的各個類別,不但具有市曲藝團所包含的各類曲種,而且還有評書、魔術、雜技等“市團”不具備的演出項目。此外,在這個“區團”中,保留“原生態”演出遺風的藝人眾多,他們不僅閱歷豐富,而且演藝民俗色彩更為濃郁。父親覺得這些人對他將來寫史幫助更大,于是他便主動要求去這個“區團”。在此后的時光,父親便充分利用“區團”的這些優勢,在外出巡演及市內各種演出間隙,采訪記錄了眾多老藝人的表演經驗與從藝經歷。這期間,舉凡發生在天津文藝界尤其是曲藝界的大小事件,他都曾親身經歷,并且在諸如防洪水、戰海嘯、農村下放、四清、慰問知青及內地建設者等運動及活動中,創作了許多與之相關的曲藝作品。
父親勤于筆耕,繼《中國曲藝史》之后,又相繼推出了《曲藝民俗與民俗曲藝》《倪鐘之曲藝文選》《劉文亨和他的相聲藝術》《張劍平和他的曲藝創作》《中國民俗通志(演藝志)》《倪鐘之曲藝二論》《中國當代曲藝史》等專著。其中的《中國當代曲藝史》長達120萬字,被列入國家“十二五”國家重點圖書出版規劃項目,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分上中下三卷出版。此外,父親還與相聲表演藝術家姜昆共同主編了《中國曲藝通史》。
2016年2月18日,父親因積勞成疾,在與病魔抗爭了一年多后,不幸辭世。當時年長父親三歲的耿瑛老師聞訊異常悲痛,含淚寫下“身在遼沈望天津,我與老倪友情深。如今人去書還在,學他研究曲藝真?!?,并讓其女耿柳趕往天津悼念。耿瑛老師心情略微平復后撰寫了悼念我父親的長文,豈料兩年之后,耿瑛老師也不幸故去。如今,《中國曲藝史》即將走出國門,我想這應該是對他們二老的最好告慰。
英譯版的《中國曲藝史》社科基金立項準備出版了,恩師倪鐘之的公子斯霆兄想起此書的出版經過,心潮起伏,說要寫點什么,紀念一下,我聽完頗有感觸,也把思緒拉回到30多年前。
1988年,我考入中國北方曲藝學校曲藝文學班,學習曲藝理論與創作。倪鐘之先生是曲藝史、曲藝概論兩門課程的授課老師,那年倪老師50歲出頭兒,中等身材,很結實,不修邊幅,愛穿淺灰色的上衣,兩個兜蓋兒總是不對稱,一邊兒鼓鼓囊囊,可能揣的“大前門”,另一邊兒起著四四方方的棱子,估摸是揣了盒火柴。他長方臉,濃眉毛,眼睛不大很有神,頭發一簇一簇的很粗壯,一如他的耿直。他在黑板前侃侃而談時,有幾綹白發微微顫動,像極了飛舞的半截粉筆頭兒,好像隨時要被拋出來打向不認真聽課的我。倪老師寫板書很快,語速也快,個別語句有獨具特色的天津口音,每節課的信息量都很大。他不像其他老師那樣和我們偶爾拉個家常,他是不茍言笑的,所以即便我知道他和我父親是多年的好友,我對倪老師還是充滿了敬畏。
1989年,我們文學班的評書、相聲、鼓曲創作課都結課了,時為教務主任的倪老師向我父親發出邀請,請他來校教授二人轉的寫作技巧。我父親雖然是曲藝編輯,但是他對曲藝的研究并沒有停留在編輯層面上,他熱愛曲藝,平常喜歡與老藝人打成一片,悉心學習鉆研曲藝藝術,20多歲就創作了《二人轉寫作知識》一書,后來還有專著《正說東北二人轉》出版。即便如此,二人轉畢竟屬于地方曲種,據我了解大多數的學生不那么有興趣,而且我的母親腦出血后還在康復階段,也需要照料。我就給我爸寫信:“……來津校授課要半個月,上課后還要批改作業。除了東北的學生外,其他地區的學生并不想學二人轉創作。另外您來的話得住在男生宿舍的另一頭兒,條件很簡陋,我媽媽身邊沒人我也不放心,您斟酌一下推薦個其他人來為好?!蔽腋赣H卻說有教無類,“哪怕有一個人想學,我也去!”我母親一直也十分支持我父親的工作,并沒阻攔。

想不到的是,父親到津之后的課很受歡迎,他課余時間把我的教材拿去看,倪老師的曲藝史油印本深深吸引了他。我本想父親來了能帶我出去下幾回館子,結果我每天喊他去吃飯,他總是說:“等我看完這章就去。”常常是食堂過了飯點兒,學校所屬偏僻,晚上也買不到吃的,他就只能餓著肚子接著看稿,跟他說話他也不搭茬兒,我只好訕訕地溜回自己宿舍。到他快走時,他已經把厚厚的教材看完了,還密密麻麻做了很多筆記。父親對倪老師說:“此稿稍加修改就可以出版,我回去以后馬上給遼寧省新聞出版局寫報告申請出版?!?/p>
倪老師聽到自己多年的研究成果能夠有機會出版,可以讓更多讀者學習了解曲藝,感到十分欣慰。我父親也為能出版《中國曲藝史》這樣的鴻篇巨制而興奮。然而,一盆冷水悄然潑下,因當時并沒有國家出版基金等資助項目和扶持政策,需要出版社自負盈虧,《中國曲藝史》并不能給出版社帶來豐厚的經濟效益,所以我父親的報告石沉大海了。
轉眼到了1990年寒假前,收到父親來信,對我只有寥寥數語:“爸爸起早貪黑編寫書稿,沒工夫給你寫信,你要努力學習?!眳s有一封長信讓我轉交倪老師,信中有申報選題中遇到的困難和其他情況說明,也有對《中國曲藝史》的充分肯定和修改建議。倪老師回信:“耿兄,看后詳情盡知,體會到老兄為此書努力之情。從現在進度看,春節后可完。如有問題,可在耿柳返校時帶信給我……因為這是第一本正規的曲藝史,很多資料需要反復核實,在接待外賓時,總有人問及我國有無此類著作,出版此書也許能對國內外學者有些影響,這只是一點奢望,也不敢想得更多。”
我父親耿瑛是1933年1月生人,高中畢業就到了出版社當編輯,編過大量的文藝書籍,1962年,遼寧人民出版社文藝編輯室變更為春風文藝出版社后,他陸續編輯出版了王亞平的《百鳥朝鳳集》、馬季的作品集《登山英雄贊》、劉寶瑞的《單口相聲集》、《侯寶林、郭啟儒表演相聲選》等書籍,這些名家首次出版的作品集印數都達數萬冊。20世紀80年代初,父親任春風社藝術編輯室主任,和遼寧省曲協聯合調查了遼寧說書藝人的情況,編輯出版了劉蘭芳的《岳飛傳》、田連元的《劉秀傳》、單田芳的《明英烈》、陳青遠的《響馬傳》、郝艷芳的《小將呼延慶》等70多部書籍,印數都在幾十萬冊甚至上百萬冊,新華社在報道中說“春風社刮起了評書春風”。
1990年夏天,距離父親退休的日子只剩下二年半的時間。他心急如焚,再次給遼寧省新聞出版局寫報告申請出版《中國曲藝史》,這次他附上了一封信:“我給春風社編輯出版過600多種圖書,絕大多數是賺錢書,我在退休前能夠完成《中國曲藝史》的編輯出版工作,死而無憾!”
這封信引起了遼寧省新聞出版局和春風文藝出版社領導的重視,能讓一個有幾十年編纂經驗的老編輯如此錚錚一語、擲地有聲的書,一定是有價值的好書。就這樣,經過夜以繼日地編校,終于在1991年3月,倪鐘之先生的第一部學術專著《中國曲藝史》與讀者見面了,紅色封面上印著的“擊鼓說書俑”笑語盈盈,似乎在對二老說:“我是中國曲藝史的一部分,你們亦是?!?/p>
正所謂:
一部《中國曲藝史》,同聲同氣兩情癡。
墨梓遺香今在手,薪火傳與后人知。
(責任編輯/邵玉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