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周霞 任毅
《人間書話》是安琪個人閱讀的隨感錄,所涉書目龐雜,篇幅不長,均為至情之言,挈畫了安琪的文學地圖,流淌著女詩人真誠閱讀創造的心血。這些文字生機的呈現本質則是讀者安琪自身的“經驗的廣博”與“心靈的自省”。其中,“經驗的廣博”體現為安琪在閱讀時的書類選擇。她并不單純囿于詩的場域,她經驗所有與藝術相連接的經典讀本。如此一來,作為一個經驗者,她的經驗系統是復雜且立體的,所涉繁多,龐雜萬象,古今多有,中西兼蓄。“心靈的自省”則進一步表明,“讀書記”的敘寫風格是一種個性化的表達,文本中多有私人話語的顯現,女畫者、女詩人、知識分子三重“身份”的介入,使得記中文字處處彰顯“作者的體溫與氣息”。
作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女性主義者,安琪毫不吝于在“讀書記”中論及女性主義的經典理論與批評作品以及表達對其的欣賞。譬如為波伏瓦在《第二性》開篇即拋出的論點“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所折服,直言這是“一個了不起的發現”;譬如提及伍爾夫《一間自己的屋子》中機警的妙語,“作為一個女作家寫作,至少需要兩樣東西: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每年1500英鎊的收入”,話語直中人心,即使在今日仍舊留有回音。與此同時,安琪也并不局限于對單一的文本展開經典閱讀,她慣于比較的眼光將多個文本相互對比聯系,進行多文本交叉評斷,譬如她在評述中國的女性主義著作《中國婦女》時,將其行文風格與波伏瓦、伍爾夫相較,得出該書邏輯有欠,缺少“妙語的魅力”。
性別的立場不僅使安琪對于女性主義相關著作的特別關注,同時也使得安琪在評論某一作家或其作品時,往往將自身的思維系統架構注入女性主義的特殊質素,對著作中女性人物的命運流變予以更深入的留意與思考。譬如當簡·愛與羅徹斯特終于獲得了“平等”的愛情后,回觀羅徹斯特瘋狂的前妻,作為閣樓上的女人,其自身的女性價值體現在何處?談到《武則天》時,并不否認小說本身的吸引力,但也點出小說的遺憾,關注點多在“武則天秘史”,體現武則天風流韻事的多,政治才謀的少。在談到《金瓶梅》時,安琪更是直言“里面的人物沒一個讓人喜歡”,這是大男子主義氣息濃厚的故事,若非要說,潘金蓮是故事中人物塑造最成功的一個。觀沈復《浮生六記》四記中記載與其妻閑常事宜時,她又不由得感慨,“我們知道孔子,知道屈原、李白……卻無從知道他們的配偶。妻子形象的缺失是中國古典文學的通病。”
復歸歷史,安琪對于性別差異造成的女性生存的社會語境變遷也投以深切的關注。談到《中國歷代女子詩選》時,感慨“封建社會對女性才華的湮滅”,詩選集跨度從秦末虞姬到清末秋瑾也僅僅收入女詩人、女詞人250人,與漫長歷史相較,零星人數實為可憾。談到《古文觀止》選錄時,她注意到所錄文人均為男性,無一女性。談到《閑情偶寄》時指出李漁在關于女性的梳妝妝點上著墨頗多,形成了一套由“男性觀看”產生的女性審美理論,美名其曰“雅好”。談到《中國女性與中國散文》,安琪對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諸位女性作家在生活與寫作上報以沉重的感同身受,“讀得激動、感慨和敬佩”。
在“讀書記”中,安琪雖以讀者的身份對文本展開經典閱讀,但主體的詩人身份的在場使得閱讀活動多了一份詩人氣質、詩意情結。“讀書記”中釋出的文字,多有橫沖直撞的鮮活,詩人直率與“任性”的本性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這一種“任性”并非貶義的驕縱,而是知情知理后的詩人在現實語境中所呈現出堅持的選擇趨向。“藝術是唯心的”,詩人安琪始終對自己的信仰有所執著,就像貝多芬在他諸多的樂譜上都標注著:“必須這樣”!她“一直相信萬物有靈,相信詩歌高于一切,相信有一個詩神在里面”,“相信個人的力量而不要被環境所左右”。正是這始終如一的信仰,引得文字活色生香,行為極盡可愛。
詩人安琪對于語詞系統的組織有著天然的敏感。這一份敏感使得安琪在閱讀外國作家及其詩歌作品時,分外留意于翻譯的語句系統的重新構造。她讀到《什么是世界文學》時,更是直接提出“翻譯是成為世界文學最重要的一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學,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翻譯作品。”譬如談到余中先翻譯的《被背叛的遺囑》時,以其譯筆睿智精彩,使用的翻譯語言比較接近中國人的表達模式,使人愉悅。談到《俄羅斯白銀時代詩選》時,安琪就指出,“是時候恢復翻譯體的名譽了。”認為翻譯體為中國詩人帶來了全新的語言表達模式,注入了一種不同于中國詩歌的異質活力,豐富了漢語的庫存。
《人間書話》是安琪以讀者身份對經典文本展開閱讀所作的“二次創造”,一貫保持其女性主義者、女詩人、知識分子的立場與文化信仰,同一的態度與主體生命經驗的納入使得“讀書記”呈現出了區別于一般讀書札記的個性特征,文本被賦予獨特的感染力與生命氣息。正如加繆在其1937年9月15日的筆記中寫到,“舔舐自己的生命,仿佛那是一根麥芽糖,塑造它,磨利它,愛它,又像在尋找最后那個斬釘截鐵,可以作為結論的字眼、形象或句子,帶著它出發,從此通過它來觀看一切。”安琪在飛出現代迷樓的過程中,堅守內心中的韌性,保持內心的“自戀”,藝術便由此成為安琪的身之雙翼,而此處的藝術便是她個體所經驗的文學、繪畫與音樂。
個體的經驗雖僅是一家之言,強烈的個性表達有時也難免使文本的觀點表達落于片面與單薄,這是個人較于復雜系統的先天不足。但也正是文本的“片面與單薄”折射出獨屬于安琪的文學地圖,按圖索驥或可窺探其精神世界的一隅構造。雖有所局限,但這也是《人間書話》的獨特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