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味”之間
——香港城市空間與其“類型”電影

林卓文

（北京電影學院,北京 100088）

如今，隨著人類都市化、現代化進程的發展，城市已經成為電影研究的一個重要視角。電影中的城市影像一邊記錄著真實的街景，一邊又由創作者描繪出帶有主觀視角的城市想象。香港作為電影和城市發展都具有國際地位的地方，自然也成了城市視閾下電影研究的重要對象。

城市電影的研究，離不開對城市自身的了解與掌握。城市作為復雜的動態系統，囊括了衣食住行等各項功能，同時，各個區域有其自身發展的歷史和特色。就像海淀區作為北京的“高校大區”一樣，香港的各個行政區有著截然不同的定位，各區的建筑風格、街道布局、人口分布都不盡相同。因此，盡管那些城市影像都處于“香港電影”這個大集合中，以不同地區為取景地拍出來的香港電影，自然也散發著不同的“港味”。如果我們細嗅這些“港味”，可以發現他們帶著基于地域自身的獨特美學特征，而這些美學特征和香港城市本身又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

香港作為一個殖民城市，不同的行政區隨著歷史因素被先后規劃，從而在規劃初期就自然帶著不同的功能屬性。港島作為英國第一塊殖民的領土，有著最悠長的發展歷史，如今中西區也成了金融業的核心地帶；隨即而來的九龍半島，因為其鐵路的通達，成了重要的制造業及工業用地；而天水圍，作為新市鎮計劃發展地之一，維系社區，安定人口成為該區域的核心目的。

這三者天然的功能屬性必然引導著區域內的城市建設和發展，同時，以這三個區域為背景的香港電影似乎也和它們的“氣質”共通。它們在空間類型上的不同，似乎決定了三種不同傾向的類型香港電影，如果要厘清其中的關聯，我們則需要從各自區塊的發展開始。

一、因政而生：天水圍

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始，戰后難民的涌入使得香港的住房需求不斷上升，香港政府開始推行“新市鎮計劃”。該計劃分為三代，前兩代分別于1960年和70年代末啟動，以天水圍為首的第三代則從1982年開始。

新市鎮計劃，顧名思義，便是在市區以外興建的新的城市區，新市鎮的興建不只是要滿足于單純的住房，相關的配套設施諸如交通、商業、娛樂、教育也必須納入其中。但這些基礎建設只能保證有無，無法保證優劣。新市鎮依然屬于郊區，其公共資源的調配和政府關注度始終不及中心區。

在這種“因政而生”的背景下，天水圍作為第三代的新市鎮計劃，秉承著相同的發展模式：最大化容納相應人口，盡可能發揮土地的經濟效益，產生最大利潤，從而也促進土地資源的合理配置。因此，天水圍在公屋屋邨的設計上統一且單調，千篇一律的白色居住樓成了天水圍典型的城市圖景。同時，因為遠在城郊，又得益于大量的公屋政策，天水圍成了眾多低收入貧困人士、獨居長者以及新移民家庭的聚集地。

地方的偏遠和新市鎮自給自足的態度，使得人與人的連接變少。大量低收入人口的聚集導致了嚴重的社會隔離，引發一系列社會矛盾，以致天水圍在當時被稱為“悲情新市鎮”。同樣，新移民家庭對香港較為陌生，自己的身份認同發生變化，大部分新移民難以用流利的粵語交流，在語言和地理的隔閡下，天水圍地區的市民和整個香港形成割裂的態勢。

雖然電影導演們不是規劃師，但感受天水圍的特性和氛圍不需要淵博的知識。許鞍華導演對天水圍的感受也是一針見血。“天水圍是嶄新的，遼闊的，整體規劃就像是漫畫里的游樂園，但區內的居民卻貧窮，孤獨和無依，生活在社會的低下階層；這正好代表香港現時的景況。”不管是在《天水圍的日與夜》（2008）還是《天水圍的夜與霧》（2009）中，甚至是其他以天水圍為敘事背景的電影，“家庭”成了一個核心的議題。電影里表現出的家庭都各不相同，或溫情或殘酷。這些電影帶有著濃烈的“維系”感，在《日與夜》里，女主角貴姐（鮑起靜飾）在街區的百貨超市工作，關愛作為鄰居的獨居老人；而就算是《夜與霧》這種帶有濃烈犯罪底色里，老夫少妻的曉玲（張靜初飾）被家暴，但是她的鄰居也熱絡地與曉玲交流，在買菜經過時熱切關心，在曉玲被趕出來時積極照顧小孩；在主打愛情的《每當變幻時》（2007）里，家中的老爸希望阿妙（楊千嬅飾）早日成家，頻繁催婚，鄰里之間的“看熱鬧”的行為其實也蘊含著一定的社區感。

這種殊途同歸的對家庭的描寫，和天水圍這個地區本身所營造氛圍達到了高度的契合。在《日與夜》的開篇中，通過許鞍華的鏡頭引導和敘事節奏，我們總會憑借第一印象認為這是一個描述獨居老人需要關愛的邊緣群體故事，這種“陷阱”設計的成功，一方面當然離不開優秀的劇作，另一方面，也和天水圍這個新市鎮的規劃以及建筑呈現的特色有所關聯。天水圍依山傍水，其在鏡頭中呈現的，往往是一副好山好水好人家的景象，但因為公屋的設計單一，城市天際線上沒有更多的亮色，也沒有高端的摩天大樓。這種好景象得以呈現的同時，也增添了一份建筑的冰冷和鋒利。這種淡漠感在姊妹篇《夜與霧》中更為明顯，《夜與霧》的結尾處，鏡頭隨著兩棟蒼白的建筑樓緩緩下移，直到公屋入口匯聚了只關心內幕的記者和維持秩序的警察，這一樁“天水圍慘案”緩緩落下帷幕。

天水圍區域因為新市鎮計劃得以開發建設，但現實呈現的景象并未能滿足政府對此地的愿景，換個角度來說，因政而生的天水圍同時也在“因政而亡”。局部地區的發展無法完全脫離于城市全景，單純地將人口歸置到偏遠地區也只會引發除了住房以外的更多問題。正如在此拍攝的電影一樣，不管劇情的走向如何變化，影片的整體特征和天水圍的市政質感總是高度契合。而早期規劃天水圍那樣美好的幻境，也一步步地被無限接近現實的電影鏡頭所劃破。

二、天生的舞臺：油尖旺

作為英政府割占的第二塊領地，九龍半島在十九世紀末便開始了它的發展歷程。當年英政府最顯著的一項規劃便是開通從九龍通往中國內地廣州的廣九鐵路，讓九龍成了工業發達的旅運中心。另一方面，政府開始了圍海造地計劃，其中最先得到填海土地的地區便是如今的尖沙咀。隨著經濟與商業的發展，尖沙咀連同相鄰的油麻地、旺角，逐步成了香港繁榮的核心地帶。

城市的規劃作為城市畫布的“第一筆”，其中的道路和區塊必然是先于實體發展的出現。九龍的城市規劃采用了方格網道路規劃。平行于海岸的道路如彌敦道、上海街、新鎮地街、廣東道等與垂直于海岸的道路如佐敦道、加士居道、公眾四方街、窩打老道等交織著。這種多重“井”字形的道路規劃，再連接帶有豐富海運資源的碼頭，形成了多層次、結構分明的布局。

層次分明的布局使得視野開闊，搭配起香港高密度的特性，結合以實用主義為優先的建筑設計，大量的觀感上龐大的巨型樓宇在整個九龍半島開始落成。在設計上，街角處的建筑為了貼合街道的轉彎，通常在立面上呈現曲線，這種曲線連亙著后方的居住樓，使得樓宇在看起來顯得非常“巨大”。同時，為了方便當時家庭作坊式的制造業和手工業的發展，九龍區的建筑在垂直方向上的做法往往是上層居住，底層商鋪的“店屋”，臨近街面的地上一層進行回退，把街道讓給行人。地面的回退不能阻擋商鋪在空中的“營業”，因此，大量的霓虹燈牌橫亙于街道之間，商鋪上空的燈紅酒綠也成了油尖旺的特色元素之一，這些顏色不一，面積巨大的燈牌，成了小巧的指引，遮擋了視線卻又留出了間隙，供人們探尋。結合上述特征，油尖旺地區呈現出龐大，密集，廣告隨處可見的景象，人們常常迷失于此地，被紛繁復雜的各類信息和建筑元素淹沒。

正因為該區域呈現出的整體特征，及其豐富的建筑資源和社會資源，讓油尖旺區域成了一塊天生的舞臺。大量的香港電影以此地為背景，書寫出獨有的香港故事，這些電影也共享著相同的主題：犯罪。不管是黑社會幫派間的爭斗，還是古惑仔對商鋪的 “占有”，抑或是警匪之間的智性游戲，香港導演們選擇了最能讓這些故事舒展筋骨的舞臺。

首先在地名上，以“旺角”作為名稱的一部分的香港電影早已如數家珍，不管是王家衛、爾冬升、王晶分別導演的《旺角卡門》（1998）、《旺角黑夜》（2004）、《旺角監獄》（2009），還是具有明星陣容的《旺角喳fit人》（1996）、《旺角街頭》（2000）。“旺角”一詞因為其發音以及文字象征意義，成了一個辨識度高，具有直觀意涵的詞。而這些電影名稱的尾綴，往往充滿了權力、欲望的想象和違法帶來的罪惡快感。再搭配上旺角的現實條件，永遠都人滿為患的旺角能一直為電影制造其需要的戲劇沖突。

同時，方格網狀的街道規劃，讓建筑之間的間隙變得更為清晰。窄巷布滿了油尖旺地區，正因為這種窄巷的大量分布，可以讓街頭混混逃竄，讓警匪之間實現追捕。追逐戲作為犯罪片的必要場面之一，搭配起可供利用的場景和空間，追逐的戲劇張力得到完美體現。在無數的犯罪類香港電影中，看到匪徒逃竄的場景時，總是不禁讓人聯想：為什么他總有地方可去？總有地方可以讓他掩人耳目，讓他抄近道。當然，我們不能忽略蒙太奇式的場景拼接帶來的作用。但當我們跟隨著追逐戲中的長鏡頭，看到電影中的角色先是從大路走向密集的市場，隨手拿了一頂帽子和衣服進行換裝，再跳過一個圍欄，最后被包抄的警察圍住時，我們還是會贊嘆：他真的是跑了不少地方。匪徒看起來總是熟悉此區域的每一個細節。這種帶著清晰脈絡的城市布局，讓人在密集的地方涌動，和油尖旺區域的氣質達成了契合。

油尖旺地區除了窄巷，也存在著大量的商鋪。服務質量水平不一的酒店，甚至是“時鐘酒店”，同樣在油尖旺區登臺。這些場所帶動了旅游消費之余，同樣滋長了其他的欲望。油尖旺區域內存在著大量的灰色地帶，時鐘酒店為男性提供快捷的非法服務。想要來香港闖蕩，賺快錢的女性很容易被街頭的中介哄騙，在《旺角黑夜》里，丹（張柏芝飾）就是一個典型角色，她只身來到香港，想要找到自己的位置，遇上了做了多年殺手的來福（吳彥祖飾）。丹以為來福初來乍到，帶來福領略香港的魅力，仿佛自己是本地人，卻也因為口音被嘲笑，被她服務的客人調戲，最后在被卷入到黑社會和警察的糾紛中后，回鄉的時候，向海關問了一句“香港為什么要叫香港啊？”

我們不難發現，油尖旺地區帶來高密度繁華的同時，也成了犯罪的溫床。而這一特征也被敏感的電影導演所捕捉，無數的犯罪故事在這一地區上演。觀眾在感受到香港電影魅力的同時，也被電影中所呈現的城市元素所震撼。經歷了長久發展歷史的九龍半島，及其集中代表的油尖旺地區，成了香港以及香港電影，最誠懇的名片。

三、以地標作為圓心：中西區

“香港”最初指代的，便是如今成為行政區之一的“香港島”。1841年，香港開埠后，港島作為英政府首個割占領地，也成了“香港”的開始。近兩百年的時間以來，港島成了歷史最悠久，卻在全球范圍內最具代表性的區域。著名的匯豐銀行大樓和中國銀行大廈皆坐落于中環，標志著香港在全球范圍內的金融地位。前者作為號稱“世界第一座耗資10億美元的建筑”，由知名建筑師諾曼·福斯特（Norman Foster）設計。先進的施工方式和源源不斷的摩天大樓，彰顯了香港在全球性的資本力量和影響力。

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集中安插在中西區后，為了解決金融白領的通勤問題，交通系統需要進行重構。為了滿足上下班時，大量人流和車流需求，空中步行系統得以引入。香港中環地區的步行體系呈層疊狀，是由一張包括步行街、人行道、天橋、地下通道、袖珍公園、花園平臺、建筑的共享大廳、屋頂花園等在內的連接和疊加在一起的三維網絡。盡管香港公共空間的人均面積很低，但在實感上，市民們并不會感到匱乏，走在路上反而感受到綠化和休憩空間的“繁華”。

有了摩天大廈，步道游憩系統以及公共空間的加持，中西區形成了極具特色的現代化城市景觀，再加上香港對傳統文脈的保護，中西區成了游客的必經地點。同時，港島有著獨一無二的交通工具——電車。電車至今仍服務于香港市民，悠長的歷史使其成了一道獨屬于港島的風景線。

令人意外的是，以中西區為主舞臺的電影，指向了愛情。在《單身男女》（2011）里，程子欣（高圓圓飾）與張申然（古天樂飾）的第一次互動，是通過在辦公室的落地窗上貼便利貼實現的。程子欣坐在位子上，面對著窗景，常常能窺探到其他大樓發生的故事。而身處另一棟大樓的張申然，也時時觀察到程子欣，并通過在玻璃上貼華麗的便利貼傳遞信息。這兩座相隔相望的大樓，擁有著相同的建筑材料——玻璃幕墻。由玻璃幕墻作為立面的摩天大廈，是現代主義建筑的重要標志。由大量玻璃幕墻構成的摩天大樓，是中西區的獨有元素。在整部電影里，人與人的聯系就是在玻璃幕墻的相互觀望中發生的，觀望不僅是增強了人的互動，也能夠傳遞關鍵的劇情信息點。這些分泌著多巴胺的鏡頭語言，證實了杜琪峰的導演能力，他緊緊抓住了香港辦公室白領男女的生活特性和環境，并且一用到底。

如果說《單身男女》代表的是中西區內摩登都市化的愛情，那么由岸西導演的《月滿軒尼詩》（2010）則是將中西區的守舊氣息和歷史文脈傳遞得淋漓盡致。這里的“守舊”更多是表達對傳統的堅持，片名中的“軒尼詩”指的是位于中西區的軒尼詩道（Hennessy Road）。從小生活在香港的阿來（張學友飾）是一個四十歲但一事無成的中年男人，媽媽看不過眼后給他安排相親，愛蓮（湯唯飾）一開始僅僅是完成家里安排的任務，但他們逐漸匹配到了相似的興趣愛好，最后圓滿。影片里，二人在軒尼詩道散步，聊天，耳邊響起電車的叮叮聲，精致懷舊的氛圍從畫面中溢出，大量的鏡頭是圍繞著二人常去的咖啡店展開的，咖啡店交代了二人關系的全部變化。這里的咖啡店是一家從1940年發跡的，位于灣仔的檀島咖啡餅店。第一次約會時，“檀島”二字便像是繞不開鏡頭一樣，包圍著畫面。不管是軒尼詩道還是檀島咖啡店，這種強烈地區性的指涉，除了體現導演的本土情懷以外，也能讓人感受到中西區溫情古典的特質。

結語

天水圍中的家庭情感，由該區域自身的歷史政策所營造；而聽上去便充滿活力的油尖旺，則因為其街道和商業，成了犯罪片天生的舞臺；古典又象征全球的中西區，除了坐擁林立的玻璃幕墻，還有懷舊的電車和咖啡。試想一下，如果有一部香港電影名為《旺角的日與夜》，人們對其的第一印象必然不是家庭的溫情，而是白天的喧鬧和夜晚的罪惡滋生。香港電影的“類型”，早已蘊含在香港各自的區塊中。地方名稱指涉了區域內的風格和人們的行動模式，而這樣的指涉，正是與區域本身的建筑布局、景點、街道形態有著無法“撇清”的勾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