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癌癥村”為例的環境與健康問題管理研究

張雪妹 尹海濤

文章編號：1005-9679（2022）03-0110-09

摘要：環境與健康問題是中國當前亟待解決的重大問題。部分地區出現疑似或已確認的癌癥聚集現象，經濟活動產生的環境污染被認為是導致這一現象的重要原因，引起政府和公眾的極大關注。論文介紹中國和美國的癌癥集群現象，并從定義、現狀、政府的回應措施、癌癥聚集的真實性以及原因等多個角度進行比較分析。美國每年收到大量關于疑似癌癥集群現象的報告，經調查只有部分社區被證實為癌癥集群;中國的癌癥集群現象以新聞媒體報道的“癌癥村”為主，大部分地區缺乏衛生部門的介入調查或者調研報告的公布。農業污染是新聞媒體報道美國癌癥集群時最常出現的環境因素，中國癌癥村最常提及的環境因素則是工業污染。美國對癌癥集群的回應形成了一套規范的處理流程，對癌癥集群的調查提供專門的法律支撐和財政支持;中國尚未明確負責處理癌癥集群現象的責任主體，公眾對癌癥村現象的了解還停留在新聞媒體報道所制造的恐慌中。

關鍵詞：環境健康;癌癥集群;比較分析;中國;美國

中圖分類號：F270

文獻標志碼：A

CancerClusters：AComparativeAnalysisofChinaandtheUSA

ZHANGXuemeiYINHaitao

（AntaiCollegeofEconomicsandManagement，ShanghaiJiaoTongUniversity，Shanghai200030，China）

Abstract：EnvironmentalhealthisamajorissuethatneedtobeaddressedurgentlyinChina.Theoccurrenceofsuspectedorconfirmedcancerclustershavecausedconcernsfromgovernmentsandthepublic.Theenvironmentalpollutioncausedbyeconomicactivitiesisoftenblamedforthis.ThispapercomparativelyanalyzedthephenomenonofcancerclustersinChinaandtheUnitedStates，alongthedimensionsofdefinition，distribution，cancertype，theverificationandcausesofcancerclustersinthesetwocountries.TheUnitedStatesreceivesalargenumberofreportsofsuspectedcancerclusterseveryyear，andonlysomecommunitiesareconfirmedtobecancerclustersafterinvestigation.InChina，mostofthecancerclustersarereportedbythemedia.Theinvestigationofthegovernmentandacademicresearcherislimited.TheagriculturalpollutionandindustrialpollutionhavebeenblamedasthecauseforcancerclusterrespectivelyintheUSandChina.Inbothofthetwocountries，theexactenvironmentalexposurefactorsofcancerclustershaveyettobestudied.TheU.S.hasformedasetofstandardizedprocessingprocedures，withdedicatedlegalandfinancialsupport.Chinahasnotyetidentifiedthemaindepartmentresponsiblefordealingwiththephenomenonofcancerclusters，andthepublic′sunderstandingofthephenomenonofcancervillagesmainlycomesfromnewsmedia.

Keywords：environmentalhealth;cancercluster;comparativeanalysis;China;USA

2009年4月，香港媒體《鳳凰周刊》刊發了一篇題為《中國百處致癌危地》的封面文章。作者羅列了近年來中國大陸地區上百處被媒體報道過的癌癥高發村落。在這些村落，癌癥患者及死亡人數遠遠高于歷史水平或者周圍社區。隨后，有志愿者據此制作了“中國癌癥村地圖”發布于網絡，引起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癌癥村”一時成為熱點話題。2013年2月20日，環保部在公開發布的《化學品環境風險防控“十二五”規劃》（以下簡稱《規劃》）中提到：“我國有3000余種化學物質對人體健康和生態環境危害嚴重，個別地區甚至出現‘癌癥村’等嚴重的健康和社會問題。”

環境與健康問題是中國當前亟待解決的重大問題。中央及各級地方政府近年來密切關注環境與健康問題，2007年原環保部頒布了中國環境與健康領域的第一個綱領性文件《國家環境與健康行動計劃（2007—2015）》，提出“減少環境相關性疾病發生”的總體目標。2018年原環保部編制《國家環境保護環境與健康工作辦法（試行）》以指導和規范環境與健康相關工作，旨在“最大限度防止企業事業單位和其他生產經營者因環境污染導致健康損害問題的發生或削弱其影響程度而開展的環境與健康監測、調查、風險評估和風險防控等活動”。這顯示出中央對環境與健康問題的高度關注。

研究“癌癥村”現象有助于管理和解決中國的環境與健康問題。本文從比較研究的視角，審視這一現象。比較的標的是美國，我們試圖回答如下問題：癌癥集群在美國是否也是普遍的現象？中國和美國在癌癥聚集現象的界定、癌癥類型、處理措施和溯源方面有何不同？這一比較研究有助于中國更好地溯源和處置媒體曝光的癌癥村現象，加強此類環境與健康問題的管理。學術界對癌癥村的研究大部分集中于對其地理位置分布的描述性分析，少有文獻從比較研究的視角探討溯源和處置問題。本文在文獻方面是個很好的補充。

文章結構安排如下：第一部分比較美國和中國對癌癥集群的定義;第二部分比較美國和中國的癌癥集群數量和地理分布的不同;第三部分比較兩國政府及相關機構對群眾上報的癌癥聚集現象的處理措施;第四部分分析兩國癌癥集群的真實性和出現的原因;總結并提出一些建議。

1癌癥集群的定義

美國疾病控制中心（USCentersforDiseaseControlandPrevention）和國家癌癥研究所（NationalCancerInstitute）將癌癥集群定義為“在一定時間段里某一地理區域內的某一群體所發生的高出預期數量的癌癥病例”。這個定義可以被分解為以下五個部分。第一，“高出預期數量”。這里的預期數量指的是在相似設定下（包括相似的人口數量和其他人口特征）的常見病例數量。第二，“癌癥病例”。在判定癌癥集群時，需要考慮的癌癥一般為同一類型的癌癥。第三，“某一群體”。根據人口學特征，例如種族、年齡、性別等劃分的某一人群。第四，“某一地理區域內”。在計算可疑癌癥集群以及對照組的預期癌癥發病率時，需要劃分某一地理區域。地理區域的確定需要小心謹慎，否則會出現人為制造癌癥集群的可能性。第五，“在一定時間段內”。時間段的選取和地理范圍的選取一樣重要，涉及觀測到的病例數和預期病例數的統計。

中國的癌癥集群現象以新聞媒體報道的“癌癥村”為主，大部分地區缺乏衛生部門的介入調查。已有研究通常定義中國癌癥村為“某村一定數量人口罹患同一種癌癥或某一癌癥的發病率驟增”（劉同山，2016）或“癌癥發病率或死亡率顯著高于同期全國平均水平的村落”（龔勝生和張濤，2013）。研究者判定癌癥村常依據三條標準：第一，癌癥發病率高于同期全國平均水平;第二，癌癥死亡率高于同期全國平均水平;第三，癌癥發病率和死亡率高于正常期望水平。滿足上述條件之一即可認定為癌癥村。由于缺少對全國行政村級別的癌癥死亡和發病情況的連續年份的追蹤統計，現有研究偏向于認為中國的癌癥村屬于定性描述，是癌癥高發現象在村級空間尺度上的反映，并非醫學統計學的定義（龔勝生和張濤，2013）。

從定義看，美國對癌癥集群的定義偏向于醫學角度，中國對癌癥集群的定義偏向于社會學和經濟學角度。中國的癌癥集群以“癌癥村”為主，“村”的定義折射出中國的癌癥集群現象可能存在貧富分化因素。

2癌癥集群的數量和地理分布

2.1數量

在美國，健康部門每年收到超過1000處疑似癌癥集群的報告（AmericanCancerSociety，2018）。據統計，1961—1982年，美國疾病控制中心（CentersforDiseaseControl）調查了群眾或媒體所報告的108處癌癥集群（Caldwell，1990）。1990—2011年，美國各州的健康部門至少公布了428份關于癌癥集群的調查報告（Goodman，etal.，2012）。

在中國，現有研究統計的癌癥村數量大致在100～500。龔勝生和張濤（2013）提出1954年中國出現第一個癌癥村，截至2011年累計有351個癌癥村見諸報道;有學者在前人基礎上確立了170個有媒體報道證實且能夠明確位置坐標的癌癥村（董丞妍等，2014）;劉同山（2016）利用1996—2015年140則癌癥村信息披露統計了261個癌癥村;還有學者從新聞報道中整理了272個癌癥村（王珺和王倩，2019）;更有學者統計的癌癥村數量多達459個（Liu，2010）。本文以“癌癥村”為關鍵詞，利用谷歌、百度等搜索引擎對所有關于癌癥村的媒體報道內容進行檢索，截至2015年收集到452處癌癥發病率或死亡率高出常見水平的地理區域，其中的52處為比行政村范圍更廣的區域，包括鄉鎮、流域等。通過地圖檢索，本文識別出400個包含癌癥村落的行政村。

從數量看，美國和中國均有數百處可疑癌癥集群，美國每年上報的可疑癌癥集群數量遠遠多于中國。

2.2地理分布

據統計，1961—1982年，美國至少29個州報告出現疑似癌癥集群（Caldwell，1990）。1990—2011年，38個州公布了428份癌癥集群調查報告（Goodman，etal.，2012）。其中伊利諾伊州（Illinois）有139份調查報告，在所有州中數量最多。其次為得克薩斯州（Texas），有119份調查報告。馬薩諸塞州（Massachusetts）、特拉華州（Delaware）、密蘇里州（Missouri）和俄亥俄州（Ohio）依次有28份、22份、17份和13份調查報告，其他州的調查報告數量都少于10份。有12個州和哥倫比亞特區沒有癌癥集群的相關調查報告，理由“因州而異”。阿拉斯加州癌癥登記處的負責人表示他們不進行癌癥集聚的調查是因為人口密度太低，而內布拉斯加州（Nebraska）、堪薩斯州（Kansas）、佛蒙特州（Vermont）和北達科他州（NorthDakota）的相關部門負責人則表示他們在收到群眾關于癌癥集群的上報與詢問時通常通過電話、郵件或者會議解決，一般不對外公布調查報告（Goodman，etal.，2012）。

中國大陸31個省級行政單位中，青海、寧夏和西藏沒有癌癥村，除此之外的28個省份均有癌癥村被曝光。表1展示了各省份被媒體曝光的癌癥村數量分布情況。河北的癌癥村數量最多，為61個，其次為河南。北京、廣西和新疆的癌癥村數量最少，均為1個。本文搜集到的癌癥村名單在數量和地理分布上與已有文獻基本一致（Liu，2010）。

從地理分布看，美國和中國的癌癥集群的相同點在于，都主要分布在經濟發展水平較高的州或省。美國中部經濟增長緩慢的州和中國西部經濟落后的省份均鮮有癌癥集群。不同點在于，中國的癌癥村與河流關系密切，主要沿長江、黃河、珠江等主河流及其支流分布（Liu，2010）。81%的癌癥村分布在距河流5km的緩沖區內，60%的癌癥村分布在距離河流3km的緩沖區內（龔勝生和張濤，2013）。現有美國癌癥集群的研究并未提及類似現象。

3政府及相關機構的管理措施

3.1美國相關機構對癌癥集群的回應

美國針對癌癥集群的處理措施已經形成較為規范的流程。美國疾病控制中心（USCentersforDiseaseControlandPrevention，簡稱CDC）的官網設置專欄科普癌癥集群相關知識。官網明確規定，公眾發現疑似癌癥集群時，應當向當地健康局、州健康部或癌癥登記局反映。2013年，聯邦疾控中心頒布《調查可疑的癌癥集群和回應社區關注：CDC和州和地區流行病學家委員會的指南》，指導各級健康部如何應對和調查居民上報的癌癥集群。圖1展示美國居民發現疑似癌癥集群后相關機構的回應流程。根據指南，健康部分四個步驟調查可疑癌癥集群：初步聯系和反饋，評估是否癌癥高發，確定開展流行病學調查的可行性，進行癌癥和環境因素相關性的流行病學調查。其他聯邦機構，包括有毒物質和疾病登記署（AgencyforToxicSubstancesandDiseaseRegistry，簡稱ATSDR）、環保署（U.S.EnvironmentalProtectionAgency，簡稱EPA），在必要時可向健康部門提供技術支持。

美國通過立法和財政撥款支持癌癥集群調查。2016年，美國頒布了FrankLautenberg21世紀化學品安全法案（theFrankLautenbergChemicalSafetyforthe21stCenturyAct），其中一項條款，“Trevor’sLaw”，旨在解決癌癥集群問題。該法案要求定期更新調查潛在癌癥集群的指南。2018年，疾控中心組織專家對指南進行修訂，預期于2022年公布更新版本。2019年，指南的修訂工作得到國會將近100萬美元的撥款支持。

3.2中國相關機構對癌癥集群的回應

中國對癌癥村的處理尚未形成規范流程。盡管環保部已經在《規劃》中提到“癌癥村”是嚴重的社會問題，但居民發現癌癥村時應當向誰報告，誰負責癌癥村的調查，目前沒有明確規定。

圖2展示了癌癥村村民可選擇的常見維權路徑與維權結果。實線代表可取行為，虛線表示行為的結果。在癌癥村的媒體報道中，常有癌癥患者家庭將其受到的損失歸咎于環境污染，包括大氣污染、水污染和土壤污染等，要求得到賠償。那么，應當由誰來承擔責任提供賠償？排放污染物的企業，批準企業建廠生產的政府，還是當地的環保機構？患者家庭往往處于問責困難的境地。村民可以選擇向污染企業提起民事訴訟，控告其排放的污染物破壞環境導致健康受損，此類案件常以上訴人無法舉證企業排污與受害者健康受損的因果關系而敗訴。村民可以選擇向當地環保局或國家生態環境部提起行政復議和行政訴訟，指控地方環保局批復的企業建設環境影響評價報告不合理，或申請查處第三方環評機構。大多數情況下，地方或中央環保機構辯稱環評報告沒有問題。并且，由于村民無法證明企業排污與受害者健康受損有直接的因果，因此地方環保局對環評報告的批復對上訴人的主體權利不產生實際影響，于是村民最終因不具備訴訟主體資格而敗訴。

由此看出，村民在訴求賠償的維權過程中遇到的核心問題是無法證明環境因素或企業排污與健康之間的因果聯系。法院需要有權威部門鑒定受害人致病因素。然而，除意外受傷、中毒等情況外，大部分疾病的病因是復雜、未知的。主治醫師對致病因素鮮有判斷，醫療機構也不會開具相關證明，尤其是癌癥類，其誘因至今為醫學難題。

中國對癌癥集群的調查也缺乏法律支撐。2017年，中央經過兩年的試點工作之后開始在全國推行《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明確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范圍、責任主體、索賠主體等。但該制度明確表示不適用于涉及人身傷害、個人和集體財產損失所要求的賠償。目前，中國現有的法律法規中并沒有設置專門針對癌癥村的條款。

相比美國，中國對癌癥集群的回應和處理不夠規范。中國的衛生部門尚未向公眾公布過任何一例癌癥村的詳細調查報告。美國健康部門關于多佛鎮癌癥集群情況的調查報告多達上百頁。究其原因，中國人口癌癥流行狀況數據的缺失可能是制約相關機構開展癌癥集群調查的重要因素。中國的腫瘤登記工作起步較晚，發展滯后。1959年，全國只有一個腫瘤登記點。2002年，全國腫瘤登記中心成立，開始持續收集與分析全國居民的癌癥數據。2008年，國家啟動腫瘤登記和隨訪項目，為逐年增加腫瘤登記點數量提供資金支持（Wei，etal.，2020）。在腫瘤登記工作開展數十年之后，2015年國家衛生計生委和國家中醫藥管理局才制定了《腫瘤登記管理辦法》。隨著人群癌癥患者信息登記工作的逐步完善，中國政府對癌癥集群的回應和調查有數據可依，才能更加規范。

4癌癥集群的調查結果

針對癌癥集群的調查旨在回答兩個問題：是否確實存在異常的癌癥高發情況？如果是，可能的因素是什么？

4.1癌癥集群的真實性

4.1.1美國

過去半個世紀，美國堅持著對可疑癌癥集群的監測和調查，公布了大量的調查結果報告。1990—2011年的428份調查報告公布了涵蓋了567個地理區域和癌癥類型的組合，每一個組合（每一例）代表了對某一地理范圍內某種癌癥是否出現聚集現象的調查。567例中只有72例確認了某類型癌癥發病率（或死亡率）的異常上升趨勢，被認定為癌癥集群。

大多數的調查報告結果顯示上報的癌癥集群并不存在異常的癌癥高發。有研究發現，美國大多數癌癥的死亡率在縣層面存在著明顯的地域聚集現象（Mokdad，etal.，2017）。Mokdadetal.（2017）利用美國1980—2014年之間所記錄的大約1.9千萬個癌癥死亡病例，對縣層面的29種癌癥的年齡調整死亡率進行分析后發現，各個縣之間的癌癥發病和死亡率存在很大的差異。一些地區存在明顯的特定類型癌癥的集群現象，個別縣的癌癥死亡率尤其偏高：乳腺癌在密西西比河（MississippiRiver）的南段沿岸地區集中高發，肝癌在得克薩斯州（Texas）與墨西哥的邊界集中高發，腎癌在南達科他州（SouthDakota）、北達科他州（NorthDakota）以及西弗吉尼亞州（WestVirginia）、俄亥俄州（Ohio）、印第安納州（Indiana）、路易斯安那州（Louisiana）、俄克拉荷馬州（Oklahoma）、得克薩斯州（Texas）、阿拉斯加州（Alaska）以及伊利諾伊州（Illinois）的一些縣集群分布。

4.1.2中國

中國不公布對癌癥村的詳細調查報告，但以下多項證據表明，媒體曝光的部分癌癥村存在異常的癌癥發病和死亡情況。

其一，全國死因回顧抽樣調查發現部分縣市存在惡性腫瘤死亡的村落聚集現象。2006年衛生部和科技部開展的全國死因回顧抽樣調查隨機抽取213個縣（市），調查統計了2004—2005年戶籍人口中所有死者的死亡情況。213個樣本縣（市）中，13個縣（市）有媒體報道的“癌癥村”。衛生部重點調查這13個縣（市），發現其中12個縣（市）的常見惡性腫瘤死亡存在村落聚集現象（陳竺，2008）。如表2所示：12個縣（市）的胃癌死亡均存在村落聚集現象，11個縣（市）的食管癌死亡存在村落聚集現象，8個縣（市）的肝癌死亡存在村落聚集現象，7個縣（市）的肺癌死亡存在村落聚集現象。不過，這次抽樣調查并未公布癌癥聚集村落的名單，也沒有調查引發癌癥聚集現象的原因。

其二，大多數癌癥村曾被官方媒體報道，可信度較高。本文統計2015年及以前所有關于癌癥村的媒體報道發現，有一半以上的癌癥村被官方媒體，如中國中央電視臺（CCTV）、新華社、人民日報、各級政府網站、機關報紙以及學術期刊等報道過（表1）。這類官方媒體報道的內容具有較高的可信度和較強的權威性，一般代表了中央及地方政府的觀點和意見，對地方政府官員具有更強的影響力和威懾力。中國政府對媒體監管較為嚴格，不允許肆意發布抹黑中國形象的言論，報刊編輯在新聞發布前會進行嚴格的審核把控，避免虛假新聞傳播。統計發現，有大約75%的癌癥村被中國中央電視臺（CCTV）、新華社、人民日報以及各級政府網站等代表政府的官方媒體或全國發行流通的報紙、雜志、學術期刊等其他可信度較高的媒體報道過，僅有25%左右的癌癥村是被非官方媒體如個人博客、百度貼吧、天涯論壇等網頁首次披露，未經官方媒體報道的。從這個角度講，媒體報道的癌癥村具有一定的真實性。

其三，本文根據媒體所報告的總人口、發病或死亡人數以及對應的時間跨度計算出年均癌癥發病粗率和死亡粗率，發現其明顯高于全國水平（表3）。平均而言，癌癥村每年每十萬人中約773例新增癌癥患者，約758人死于癌癥。癌癥村的平均癌癥發病粗率是2013年全國平均水平（284.55/10萬）的2.7倍，是2009年全國平均水平（226/10萬）的3.4倍;平均癌癥死亡粗率是2013年全國平均水平（176.28/10萬）的4.3倍，是2009年（143/10萬）的5.4倍。可見，媒體報道的癌癥村的確存在異常高發的癌癥發病率和死亡率。需要注意的是，一方面，媒體報道的人口數據主要來自村民、村干部或衛生室醫生的口述、回憶、估計和自發整理，缺乏醫療機構或專業人員對病例的核實。并且，由于缺乏癌癥患者的年齡、性別、癌癥類型以及總體人口的年齡和性別結構等人口學特征，我們無法計算年齡標準化的發病率和死亡率，因此無法剔除癌癥高發的年齡結構因素。另一方面，不到20%的癌癥村統計了累積患者人數，不到40%的癌癥村統計了累積死亡人數，癌癥年均發病和死亡粗率樣本量分別不超過50和100，以此為基礎的統計結果的準確性和統計力欠佳，須小心使用。

從癌癥集群的真實性看，美國上報的癌癥集群中，經健康部門調查只有八分之一屬于真實的癌癥集群。中國的衛生部門并未對媒體曝光的癌癥集群逐一調查。從死因回顧抽樣調查的結果看，至少有部分村落的確存在癌癥聚集現象。中國癌癥集群的真實比例不得而知。

4.2癌癥集群的原因

4.2.1美國

圖3展示了美國報刊常提及的癌癥集群的環境暴露因素（Kingsley，etal.，2007）。殺蟲劑、核輻射和水污染是最常出現的環境因素。1961—1982年，美國對108處癌癥集群中存疑的14類關聯因素進行了分析，最終并未發現任何明確的導致癌癥集群的原因（Caldwell，1990）。后來，有研究發現，美國部分地區出現特定類型的癌癥聚集可能與當地寬松的環境管制有關（Kahn，2004）。在勞動和環境管制相對較寬松的州，與環境因素有關的肺癌死亡率的上升要大于管制嚴格的州;在同一個管制較松的州內，與管制更為嚴格的相鄰州所接壤的邊界縣的肺癌死亡率要高于州內部的縣的肺癌死亡率。與環境無關的膀胱癌、腦癌和直腸癌則沒有觀察到類似的現象。

1990—2011年，美國在對癌癥集群出現原因的調查中，出現最頻繁的可疑環境暴露因素是三氯乙烯、苯和二噁英。最終，只有3例發現癌癥高發與某些可疑因素之間存在一定程度的關聯。

第一例發現環境因素的癌癥集群位于南卡羅來納州。1999年，南卡羅來納州（SouthCarolina）的查爾斯頓地區（Charleston）編號29405的郵政編碼區域的胸膜癌的發病率是周圍三個縣胸膜癌發病率的四倍，遠遠高出該州的平均水平，且這種異常已經持續了20多年。調查發現，該地區19個胸膜癌患者中有12人曾經在當地的海軍造船廠工作。學界已經確認了暴露于石棉環境中會增加造船廠工人患胸膜癌的概率。

第二個已確認環境暴露因素的癌癥集群是馬薩諸塞州（Massachusetts）的沃本市（Woburn）。1969年1月—1979年12月，有12名兒童被診斷患有白血病。馬薩諸塞州公共健康部與國家疾病控制中心的聯合調查結果顯示，沃本市的兒童白血病發病率的確顯著偏高，患者以男性兒童為主。半數患者居住在同一個人口普查區，屬于明顯的白血病集群現象。后期的疾病登記顯示，1980—1986年，新增9例兒童白血病患者，1994年新增2例，1997年新增1例。由此，1969—1997年總共有24名兒童被確診為白血病。按照平均發病率計算，該時間段內的正常發病數為11，實際發病率為平均水平的兩倍左右。當時的調查并未發現潛在的致癌因素（Goodman，etal.，2012）。后來，Costasetal.（2002）又重新分析了數據，發現母親懷孕期間飲用被砷污染的水源使小孩患白血病的相對風險增加，但小孩出生后到患病前自身是否飲用被污染的水與患白血病的風險并沒有關系。

第三例明確了致癌原因的癌癥集聚是新澤西州（NewJersey）海洋縣（OceanCounty）的多佛鎮（DoverTownship，2006年多佛鎮改名為湯姆斯河鎮，即TomsRiverTownship）。1997年新澤西州的健康與高級服務部（DepartmentofHealthandSeniorServices）在評估了1979—1995年多佛鎮的兒童癌癥發病數據后公布報告，稱當地5歲以下的女性兒童的急性淋巴性白血病、腦與中樞神經系統腫瘤的發病率顯著高于正常期望水平（NJDHSS，2003a）。隨后，健康與高級服務部以及聯邦有毒物質與疾病登記局（AgencyforToxicSubstancesandDiseaseRegistry）展開調研，嘗試發掘可能和癌癥高發有關的環境因素。調研結果表示，暴露于被污染的飲用水和化工廠排放的廢氣，尤其是出生前的暴露，與女童的白血病有強烈的關聯性。該調查并沒有發現這些環境暴露因素與男童的白血病、男童女童的腦與中樞神經系統腫瘤有類似的關系（NJDHSS，2003b）。不過，如報告所指，由于樣本數量較少，這些研究結果需要小心謹慎地解釋。

4.2.2中國

圖4展示了媒體在曝光中國癌癥村時最常提及的環境因素。美國癌癥集群的新聞報道中最常出現的環境因素是農業活動（殺蟲劑污染），中國癌癥集群的新聞報道中最常出現的環境因素則是工業活動。

中國衛生部門并未公布對中國癌癥村的調查報告，現有關于癌癥村形成原因的調查主要來自學術界。少數研究者去癌癥村進行個案調查，從自然科學的角度分析當地的水環境和土壤環境是否含有某些致癌物。例如，王紹芳等（2001）發現，砷、鉛、鎘的污染是陜西省華縣癌癥村的主要致癌原因。陳云增等（2017）發現硝酸鹽是沙潁河流域癌癥高發村村民的健康影響因子。除此以外，中國對癌癥村出現原因的探究大多數偏向從社會學經濟學的角度分析經濟活動和環境污染對所有癌癥村的影響。現有研究認為，中國的癌癥聚集現象出現在經濟條件較為落后的農村地區，可能有以下幾個原因。

其一，當地鄉鎮企業發展導致的環境污染。工業污染是癌癥村最主要的污染源，且化工廠和造紙廠影響最大（劉同山，2016）。20世紀80年代，中國鼓勵發展鄉鎮企業，從源頭上給農村地區帶來更為嚴重的污染（Liu2010）。20年后，這些蓬勃發展的鄉鎮企業產生的污染對人類健康的危害集中暴露，體現在2000—2009年癌癥村數量的猛增上（龔勝生和張濤，2013）。

其二，周邊城市發展導致的環境污染。早期，中國的環境保護政策向城市地區傾斜，農村地區的環境保護沒有受到重視（Liu，2010）。癌癥村的出現可能是周邊大城市的經濟活動及其污染物作用的結果，鄰近城市對其產生直接影響，遠處城市對其產生間接影響（Liu，etal.，2017）。

其三，農村地區用水安全問題。中國是一個缺水國家，農村生活和生產用水量不足。貧困地區的村民靠天吃飯、依河取水，飲用未經凈化的水嚴重損害身體健康（Liu2010）。含有重金屬等各種化學污染物的廢水通常被二次利用于農田灌溉，各類污染物與被過度使用的殺蟲劑導致了土壤污染，進而影響到糧食的安全（Lu，etal.，2015）。在控制了城市的人口密度、醫療條件、受教育水平和人均地區生產總值等影響癌癥村數量的因素之后，城市的工業廢水排放量越大，癌癥村數量越多（王珺和王倩，2019）。癌癥村主要沿河分布，水污染或許是癌癥村出現的主要原因（王珺和王倩，2019）。研究發現，中國水質每惡化一個等級，流域內居民消化道癌癥的死亡率上升9.7%（Ebenstein，2012）。2005年中國疾控中心組織的研究團隊開始“淮河流域重點地區人群惡性腫瘤和相關危險因素”調查研究，8年之后對外公布，淮河流域嚴重污染地區和消化道腫瘤高發區的空間分布高度一致（楊功煥和莊大方，2013）。

從癌癥集群出現的原因看，新聞媒體最常提及的美國癌癥集群的環境因素是農業污染，中國癌癥集群最常見諸報道的環境因素是工業污染。現有研究結果顯示，水污染與兩國癌癥集群的出現關系密切。

5總結和建議

如何應對和管理環境污染引發的公眾健康事件是建立生態文明制度體系進程中必須解決的難題。近年來，媒體相繼報道一系列癌癥高發村，引起村民恐慌，癌癥集群現象日益成為公眾和學術界關注的熱點問題。本文基于中美兩國癌癥聚集現象的對比視角，對癌癥集群的定義、現狀、政府機構的回應和調查結果等進行了比較分析。

中國的癌癥集群和美國的癌癥集群有所不同。中國的癌癥集群主要出現在村落，且沿河流分布，現有研究并未發現美國的癌癥集群有此特征。政府管理方面，美國對癌癥集群的回應形成了一套規范的處理流程，對癌癥集群的調查提供專門的法律支撐和財政支持。美國公眾上報的可疑癌癥集群中，12%最終確定為異常癌癥高發。中國尚未明確負責處理癌癥集群現象的責任主體，公眾對癌癥村現象的了解還停留在新聞媒體報道所制造的恐慌中。中國對癌癥村現象的調查缺乏法律法規的背書和資金支持，在信息公開方面明顯不足。

回顧美國和中國的癌癥集群調查歷史，對環境暴露因素的探究并不算成功。有限的研究表明環境污染，尤其是水污染，是兩國癌癥集群出現的重要環境因素。癌癥與環境暴露因素之間的關聯性是后續研究必須解決的重要議題（Kingsley，etal.，2007）。

借鑒美國較豐富的癌癥集群研究以及其應對群眾報告癌癥集群的經驗，本文提出以下建議：

第一，明確負責當地居民公眾健康問題的機構。當地相關衛生部門如疾病控制中心等機構可履行此類責任。當居民懷疑有社區出現癌癥集群現象時，有渠道向指定機構上報，有責任明確的相關機構負責接待。相關負責部門可參考美國判斷癌癥集群的流程和方案，詳細記錄上報信息，提供咨詢服務，改變居民“三不管”“踢皮球”的處境。

第二，加強建設項目環境評價的審核與批復，確保項目建設前環境評價完整、合理、規范。提前評估項目對周邊環境可能產生的影響，監督建設項目采取有效的防范措施與補償措施。切實發揮環境評價的作用，嚴查未批先建行為，不要讓環境評價流于形式。

第三，加強對企業排污的監管。在有條件的情況下采用實時監測技術，資金缺乏的情況下結合群眾舉報，加強信息公開。利用一切可行手段減少企業的偷排行為，力求企業達標排放。

第四，繼續完善腫瘤登記制度，建立全國范圍的腫瘤數據庫，方便科研人員對癌癥集群進行判斷和分析。提升貧困地區居民的衛生健康意識，加強教育宣傳，鼓勵慢性非傳染性疾病早發現早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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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2-02-14

基金項目：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優秀青年科學基金項目“環境信息管理與政策”（71322305）;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面上項目“規模控制和強度控制：兩種污染控制政策的比較研究”（71974124）

作者簡介：張雪妹，女，甘肅會寧人，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環境與健康，E-mail：09433225723@sjtu.edu.cn;尹海濤，男，山東濱州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為環境經濟與政策、能源經濟與政策，E-mail：htyin@sjtu.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