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敏
內容提要 伴隨全球化的縱深發展,逆全球化現象日益顯現,后者在當今國際社會主要表現為民粹主義和經濟民族主義。根據“雙重運動”理論,此乃以建立全球自律市場為目標的經濟自由主義“烏托邦”與以確保集體權利、階級妥協、道德經濟和貿易保護為己任的國家監管力量之間的博弈和對抗。究其根源,它是跨國資本主義日趨成熟所引發的資本積累變化和階級結構調整的結果:在資本逐漸從民族國家逸離出來的過程中,階級結構正沿著新的國家/跨國軸線分為以全球積累為目標的跨國資本家階級和以國家積累為基礎的國內資本家階級及其周邊的工人階級。兩者在融入新興全球體系的過程中展開了資本“脫嵌”與境內保護的持續斗爭。時代變化要求我們在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的前提下豐富和發展馬克思主義,重新審視民族國家的職能與歷史定位,并以階級、社會力量和社會生產關系的政治經濟復合體視角來觀察和應對世界的新變化。
近年來全球化進程受阻,歐美國家出現民粹主義、經濟民族主義等逆全球化運動,民眾對全球化的不滿和抵觸情緒逐漸顯露。不同學者從政治、經濟、文化等多層面描述當前的逆全球化現象,并解釋其根源和機制。本文試圖著眼于國際經濟與國內政治的互動,通過“雙重運動”理論分析逆全球化的社會結構根源。根據該理論,市場的全球化要求與政治的封閉性特點之間存在基本矛盾,也就是說,世界市場的自由主義“烏托邦”會逐漸同民族國家的政治和體制脫軌,最后反噬國內利益,引起社會的反制和自我保護。沿著經典馬克思主義的思路,資本的全球流動既深刻改變了民族國家與資本積累方式之間的關系,亦改變了國內階級、階層之間的關系;前者以跨國資本主義的成熟為標志,后者以跨國資本家階級和國內資本家階級以及工人階級的博弈與沖突為線索。那么,經濟全球化過程所帶來的資本的全球性積累是否已經引起了資本主義階級結構的變化甚至分裂?如果是的話,這種結構性變化能否從不同階級階層全球化收益的差異中找到某種線索?階級結構的變化必然帶來政治力量的調整,我們究竟應該如何看待民族國家在新的階級整合與世界體系中的歷史定位?本文試圖對這些問題做一個初步的探討。
本文所討論的“全球化”主要涉及其核心層面——經濟的全球化(economic globalization),它是指世界經濟活動超越國界,通過對外貿易、資本流動、技術轉移、提供服務、相互依存、相互聯系而形成全球范圍的有機經濟整體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商品、技術、信息、服務、貨幣、人員、資金、管理經驗等生產要素能夠跨國跨地區流動,最終使世界經濟形成一個緊密聯系的整體。
而“逆全球化”(reverse globalization)則指與全球化潮流相反的運動,與之相關的有另外兩個概念,即“反全球化”(anti-globalization)和“去全球化”(de-globalization)。前者著眼于社會運動,表現為反全球化的理論思潮、國際論壇、街頭抗議等,1999 年底的“西雅圖之戰”即被視為反全球化運動興起的標志。后者側重于政策和規則,指政府迫于輿論壓力和民眾要求將反全球化的主張制度化,制定相關政策限制全球化擴張,包括貿易保護主義、嚴格的金融監管制度、嚴格限制移民流入等。作為反全球化和去全球化運動的綜合體現,逆全球化是反全球化的輿論壓力和去全球化的制度約束共同作用的效應和結果,初期分散表現為貿易、投資、移民的逆全球化,后期集中體現為使全球化倒退的國家化傾向[1]陳偉光、郭晴:《逆全球化機理分析與新型全球化及其治理重塑》,《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5期。。
需要說明的是,我們接下來要討論的逆全球化問題在根本上是由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所引發的,此乃主流資本主義(主要歐美國家)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而由社會主義中國所倡導、眾多發展中國家積極響應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和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理念恰恰是為了應對逆全球化危機、謀求共贏發展的新探索。
逆全球化其實與經濟全球化相伴相生,它們是兩種不同力量相互作用的結果。對此,卡爾·波蘭尼在1944 年出版的《巨變:當代政治與經濟的起源》(以下簡稱《巨變》)一書中提出了“雙重運動”概念并進行解釋。他認為,市場過度擴張會引起社會反彈,兩者形成相伴相生、相互制約的“雙重運動”:“其中之一就是經濟自由主義的原則,其目的是要建立一個自律性市場,受到商人階級的支持,而且以自由放任與自由貿易為手段;另一個原則是社會保護的原則,其目的是人類、自然與生產組織的保護,受到最直接被市場制度傷害的人的支持——主要是工人階級與地主階級,但并不限于此,它使用保護性立法、限制性工會,以及其他干涉工具為其手段?!盵2]卡爾·波蘭尼:《巨變:當代政治與經濟的起源》,黃樹民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2017年版,第201頁。
波蘭尼從一個非常重要的角度解釋了為何傳統國際秩序在維持了近百年(1815 年到1914 年)的和平后會突然爆發戰爭和經濟崩潰的問題。在他看來,市場經濟的自由主義原則必然要求某種自發調節、自我監管的“烏托邦”狀態,一方面將勞動力、土地、貨幣等要素徹底轉化為商品,另一方面拒絕政府的干預和管制。這是“雙重運動”的第一階段。然而,勞動力是構成社會的人類自身,土地是社會存在的環境,貨幣是體現人類心理需求的購買力象征物,這三種要素是社會存續的基本組成部分,具有人本主義特征,不可能也不應該被徹底商品化。但是市場的膨脹卻強行讓社會按照市場機制運行,將人類的需求置于非人性的市場邏輯之下。
由于市場原則與社會運行之間存在矛盾,前者的擴張必然引起后者的反抗和自我保護,以及政府的干預和管控。這就是“雙重運動”的第二個階段,即社會在勞動力、土地和貨幣等要素方面的反抗或限制。正如波蘭尼在《巨變》中所指出的,19 世紀末至20 世紀初,市場力量被過度釋放,最后造成了1929 年至1933 年的資本主義經濟大蕭條;與之相應,民族國家發展出各種形式的社會反制與保護措施,包括羅斯福新政、社會主義甚至極端的法西斯主義。
“雙重運動”有力地揭示了市場的無邊界化、高度同質化與國家(政治社會)的邊界化、異質化之間的內在矛盾,市場要素的自由流動與這些要素所具備的社會屬性(此社會屬性會被民族國家以法律制度形態加以封閉或設置壁壘)之間形成了擴張與限制(或自我保護)的相互約束。
通過將“雙重運動”理論與經濟全球化理論相結合,我們可以更加全面地觀察經濟全球化,以此調適理論發展與現實經驗之間的偏差。然而,要想對“雙重運動”背后的社會動力機制進行抽絲剝繭,我們應回歸馬克思主義的階級結構理論。因為將“雙重運動”理論與階級結構理論相結合,能夠更好解釋當前諸多逆全球化現象的社會結構根源,以闡明資本在由國家積累向全球積累的轉變過程中引發的階級結構變化和國際-國內博弈。這是本文在理論建構上進行的一個重要嘗試,具體分析如下。
首先需要說明的是,階級分析一般劃分為生產方式(mode of production)、社會形態(social formation)和具體事態(conjuncture)3 個抽象層次。經典馬克思主義主要是在最高抽象的生產方式和最低抽象的具體事態兩個層次使用這一方法:前者展示的是簡單、鮮明、兩極分化的階級關系構圖(如《資本論》),后者呈現的是處于各種社會沖突中的具體角色構圖(如《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1]埃里克·賴特:《階級》,劉磊、呂梁山譯,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0—17頁。。至于如何將抽象的階級結構分析轉化為具體的階級角色分析,即如何在中間的社會形態層次上使用階級結構分析,經典馬克思主義則鮮有論及。盡管階級在資本主義發展的歷史趨勢中會走向兩極分化,但現實存在于資本家和工人階級之間的廣大“中間階層”究竟應如何定位,他們在階級斗爭或階級聯盟中的地位和作用如何,其策略和行動如何影響階級結構和社會形態的變化等,都是當代馬克思主義者復興階級分析的重點,也是本文使用階級結構分析這一方法的理論背景。
在上述前提下,我們試圖進一步討論的問題是,伴隨全球化的縱深發展,處于兩極化端點之一的資本家階級本身出現了分化甚至分裂,從而導致當代資本主義國家的階級結構更加復雜化。而要說明這種階級結構的變化,我們需要回到資本主義最基本的生產要素之一——資本及其同全球化的關系上來。作為市場經濟的邏輯延伸和實踐結果,全球化是逐利性資本在世界范圍內引發的要素流動、資源配置和紅利收益。就這一過程的終極指向而言,它是效率主義、優化主義的,試圖實現資本的全面解放和經濟領域的自由主義終結。尤其伴隨著生產過程的全球分工和資本的全球流動,國家在支配財富分配和社會運行上的控制力變得碎片化,因而在整合政治目標上的凝聚力也逐漸弱化。也就是說,全球化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民族國家與資本積累方式之間的關系。傳統的資本主義世界體系按照民族國家的結構性格局而建立,它保護的是以國家為單位的國內資本積累和國際市場份額。但當代全球化卻使資本循環越來越直接地擺脫民族國家的政治和體制控制,尤其擺脫國內社會力量所施加給它的限制與義務,其結果是與階級結構相互依存的政治場域發生了巨大變化。
在資本從民族國家逸離出來的過程中,社會力量對資本積累過程的干預能力和對經濟政策的主導能力都不斷減弱,長此以往,民族國家有可能“不再是資本主義的主要組織原則,也不再是階級發展和社會生活的體制‘容器’”[1]威廉·羅賓遜:《全球資本主義論:跨國世界中的生產、階級與國家》,高明秀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51頁。。因而在理論層面上,我們不應簡單將世界資本主義的歷史屬性混淆為內在范疇,民族國家必須契合于階級、社會力量和社會生產關系的政治經濟體之中[2]威廉·羅賓森:《關于新全球資本主義的爭論:跨國資本家階級、跨國政府機構與全球危機》,高靜宇譯,《國外理論動態》2018年第8期。。經典馬克思主義在《共產黨宣言》中概括的基本信條——資本主義是不斷國際化的,因而資產階級在本質上也是國際化的[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5—276頁?!枰谌蚧瘜嵺`中得到更新和發展。
由于資本的擴張性被全球化進一步解放出來,跨國資本主義漸趨成熟。它深刻改變了國家內部與國家間的階級、階層結構,使得世界范圍內的主流資本家階層逐漸從國內一般資本家階層中分離出來并形成一個跨國資本家階級(transnational capitalist class)。這一新的跨國資本家階級構成了跨國資本的所有者,成為擁有世界最主要生產資料的跨國集團,它由兩部分成員構成:一是跨國公司、金融機構、媒體集團和主要政黨等組織機構的所有者、管理者或主導者;二是管理超國家經濟規劃機構的精英、南北地區的技術官僚精英和一些重要的國家管理者精英[4]William Robinson,Jerry Harris,"Towards a Global Ruling Class?Globalization and the Transnational Capitalist Class",Science&Society,vol.64,no.1,2000,p.12.。他們在生產、銷售和金融循環上并不受縛于特定的國家領土和政治認同,其利潤和收益也主要取決于凌駕于本地或國家之上的全球積累。資本流動和收益的跨國網絡形態以及空間和政治層面的超國家特點,使跨國資本家階級具備某種客觀的、共同的階級屬性和階級利益,構成了全球經濟的“制高點”和世界層面的霸權分支。
然而,與跨國資本主義形成對照的是,經濟全球化發展的現實過程表現出以下3個基本問題:第一,由于民族國家的持續存在和不平衡發展,經濟上的自由主義、效率主義尚難以跨越或替代以國家(主權)為邊界的區域保護或制度沖突,因為后者追求的往往不是某種工具效率,而是政治社會基于其特殊性的存續。第二,由第一點引申而來,全球化進程中充斥著大量的偏見動員、路徑依賴、意外后果等非效率現象,權力性不平衡、制度性不平衡反制著經濟自由、市場擴張。第三,上述兩點集中體現為全球化收益的結構性不平衡,即全球化所推進的市場均質化并未帶來更多的富裕共享,反而加劇了貧富不均??鐕Y本家階級在追逐全球利潤的過程中直接將民族國家的競爭優勢轉變為營銷策略,造成了世界范圍內的馬太效應?!八?,跨國資本家階級不僅遭到了那些拒絕將資本主義視作一種生活方式和/或經濟體系的人的反對,也遭到了那些拒絕全球化的資本家的反對。少數本地化的、面向國內的企業可以分享全球企業的利益并繁榮發展,但大多數都不能成功且最后滅亡”[5]Leslie Sklair, "The Transnational Capitalist Class,Social Movements,and Alternatives to Capitalist Globalization",International Critical Thought,vol.64,no.1,2016,p.3.。
在國家/跨國分界線上與跨國資本家階級形成對照的是國內資本家階級,即我們通常所說的民族資本家階級(national capitalist class)。這里出于強調資本國內積累的時代內涵而特稱之為國內資本家階級。與跨國資本家不同,國內資本家專門服務于主權國家市場,只雇傭當地的私營公司,其產品主要包括國內服務、零部件和材料[1]Leslie Sklair, "The Transnational Capitalist Class,Social Movements,and Alternatives to Capitalist Globalization",International Critical Thought,vol.64,no.1,2016,p.3.。一些重要的商業戰略家和管理理論家們則認為,“要想生存下去,本地企業就必須全球化”,否則他們將難以應對由全球資本市場所帶來的超量級壟斷競爭[2]M.Kanter,World Class:Thriving Locally in the Global Economy,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1997,p.32.。也就是說,跨國資本主義的發展實際上造成了跨國資本家階級與國內資本家階級的分裂,并促使后者改變其階級斗爭的策略,通過聯合國內的工人階級等社會力量組成新的階級聯盟,以保護民族國家的社會收益和福利,使其免受或者說盡可能少受全球寡頭競爭的傾軋:國內資本家階級不會放棄他們在國內的市場份額、稅收優惠和政府補貼,工人階級不會放棄他們在福特主義工業時代所取得的工資保障和工會權力,普通民眾更不會放棄社會契約在就業、收入、社會保障、公共福利等方面的基本承諾。
上述沖突導致了一場持續的斗爭,在一個陷入債務和失業困境的世界中,以國內資本家集團、工人階級以及普通民眾為主的國內力量,同以跨國資本家集團為主的跨國力量之間展開了境內保護與資本“脫嵌”的激烈博弈?!靶碌氖澜珞w系在國內和跨國階級力量的斗爭中產生,并反映出兩大集團的相對力量。”[3]杰瑞·哈里斯:《全球壟斷與跨國資本家階級》,孫壽濤譯,《國外理論動態》2014年第6期。也就是說,民族國家體系與全球化經濟之間的藩籬構成了全球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這就是“雙重運動”背后的階級動力和社會根源。
我們接下來的主要工作一是用經濟全球化的宏觀數據去印證這一變化,找到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階級結構調整與全球化收益差異之間的內在聯系;二是分析這種階級結構變化所帶來的政治上層建筑的連鎖反應,即民族國家的歷史屬性及其角色與功能的重新定位。本文的分析框架如圖1所示。

圖1 “雙重運動”的階級結構分析
1979年撒切爾出任英國首相、1980年里根就任美國總統以后,英美兩國公開推行新自由主義政策,經濟全球化在新的層面上迅速發展。財政約束、私有化和市場自由化是20 世紀八九十年代“華盛頓共識”的三個重要支柱[4]約瑟夫·斯蒂格利茨:《全球化及其不滿》,李楊、章添香譯,機械工業出版社2010年版,第46頁。。我們可以將其視為各國主流資本家通過結構調整、自由貿易協定、土地私有化和公共資產私有化等政策措施推進的大規??鐕Y本原始積累過程,其結果是形成了新的全球化生產和金融體系。此外,冷戰結束后,原本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和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陣營兩個平行市場融為一體,進一步加速了全球化進程。
新自由主義政策強調市場的自我調節能力,主張減少政府干預,削減福利支出,削弱工會力量。其結果是打破了市場效率和政府救濟的內在平衡,普通民眾成為市場失靈后果的最終承受者,國內社會缺乏有效的補償和保護措施。由此,二戰后達成共識的“內嵌的自由主義”逐步“脫嵌”,“雙重運動”再次“失衡”,以致2008年爆發全球性的金融危機。
(1)生產/貿易全球化與不同階級的收益差異
生產全球化指不同國家不同企業共同完成同一產品的生產,不同企業負責同一產品生產價值鏈的不同環節,生產的國家邊界和企業邊界都被突破[1]張鑫、吳奇志、聶文星:《國際經濟關系學》,清華大學出版2015年版,第61頁。。生產全球化的理論基礎是全球價值鏈體系,在實踐中,全球價值鏈體系以FDI(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外商直接投資)為主要表現形式。FDI的流動主要是為了達到兩個目的:降低生產成本和降低出口成本。前者通過跨國生產布局來實現,由跨國公司主導進行垂直專業化分工;后者通過在目標地區設立出口平臺來實現,由跨國公司在當地直接設置分支結構進行生產和銷售[2]管傳靖:《全球價值鏈與美國貿易政策的調適邏輯》,《世界經濟與政治》2018年第11期。。
可見,要實現FDI 的全球自由流動,必須依賴資本雄厚的跨國公司,而跨國公司是跨國資本家階級的主要組織形式。它可以通過FDI 進行跨國生產布局、垂直專業化分工,以降低生產成本;同時通過在目標地投資建廠、直接銷售,以降低出口成本;最后通過全球性的流動能力和協調能力將資金和設備投到利潤率增高的地方。進一步說,跨境經營能夠賦予跨國公司戰略優勢,將它的全球性資本紅利結構化、制度化。比如通過利用國家法規的差異、要素成本差異、第三方供應商等,跨國公司可以參與國際勞動力套利、分散風險、合理避稅、獲取信息以及重構組織[3]Mona Ali, "Dark Matter, Black Holes and Old- Fashioned Exploitation: Transnational Corporations and the US Economy",Cambridge Journal of Economics,vol.40,no.4,2015,p.1002.。所以,跨國公司及其背后的跨國資本家階級是全球生產價值鏈的引導者,也是全球化的主要受益者。
生產的全球化亦推動著貿易的全球化,“關于世界貿易增長的數據本身就是生產全球化的商業表達”[4]William Robinson,Jerry Harris,"Towards a Global Ruling Class?Globalization and the Transnational Capitalist Class",Science&Society,vol.64,no.1.2000,p.34.,它意味著通過商品和服務的全球自由流動來實現世界范圍內的資源優化配置。在出口方面,由于跨國公司帶來的規模效應,形成了非常集中的出口市場。近年關于非石油商品出口的企業級的數據顯示,在某些特定領域,2014 年出口排名前1%的頂級企業出口額通常占一般國家出口總額的57%。尤其在2008 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后,全球5 家最大出口企業的出口額占到一般國家出口總額的30%,全球10 家最大出口企業的出口額占到一般國家出口總額的42%[5]"Trade and Development Report 2018",https://unctad.org/en/PublicationsLibrary/tdr2018overview_en.pdf.2018-6-6.。因此,出口分布極大傾向于支持大企業,跨國公司實際上推動著國際貿易競爭的壟斷化。
相較于跨國資本家,國內中小資本家則很難從生產和貿易全球化中獲益。因為即使在同一行業內,不同企業融入全球經濟、參與國際競爭的程度亦不盡相同。只有極少數實力強勁的跨國公司才能負擔得起國外投資的固定成本(例如在境外建立和管理工廠)以及國外生產和采購的可變成本(例如關稅成本和原材料投入的成本)。尤其在國際競爭中,由于存在貿易成本,出口市場會進行自發的效率選擇,只有生產率高的企業才能消化貿易成本以保持低價并盈利,而生產率低的企業則必須提高產品價格以填補成本,從而逐漸在國際競爭中失去市場份額。
以美國實行的特惠貿易協定(preferential trade agreement,簡稱PTA)為例。相較于非PTA 國家而言,優惠關稅政策將降低產品被運回美國的貿易成本,因而跨國公司會在生產環節進行海外直接投資,利用當地資源優勢降低生產成本;同時在銷售環節,利用貿易優惠降低銷售成本,提高國外生產的產品銷售到國內市場時的競爭力。一出一進,成本收益的差距立顯。有研究表明,美國的優惠關稅增加了跨國公司的子公司對美國的銷售額,這些子公司通常是在合作伙伴國家進行生產和運營[1]Leonardo Baccini et al., "The Distributional Consequences of Preferential Trade Liberalization Firm-Level Evidence",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71,no.2,2017,p.383.??梢?,跨國資本家利用資本優勢和貿易優惠反噬了國內市場,收割了中小企業的市場份額及利潤,引發了跨國資本與國內資本之間的利益沖突。本土企業面臨來自本國同行的進口競爭,生產和貿易全球化帶來一種景觀奇特的內部沖擊[2]Iain Osgood, "Industrial Fragmentation over Trade: The Role of Variation in Global Engagement",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vol.61,no.3,2017,pp.642-643.。
進一步說,當跨國資本在國外獲益并將生產轉移至境外時,無論是離岸生產還是直接外包,都會造成國內制造業就業機會的大量流失,導致工人階級和普通民眾就業受到巨大沖擊。以美國為例,一般而言,一個跨國公司的海外分部在實際資本上每增加10%,其在美國提供的就業機會就會減少0.1%~1.8%。如果跨國公司在海外分部的實際注資額增長超過100%,它對美國國內制造業提供的就業機會可減少18%[3]高柏、草蒼:《為什么全球化會發生逆轉?——逆全球化現象的因果機制分析》,《文化縱橫》2016年第6期。。
有研究表明,在1999 年至2005 年間,美國的對外直接投資在東道國的產量、投資、就業和稅收收入方面創造了最大的利潤和最快的增長率,但其在美國本土的產出(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所有權)幾乎沒有帶來就業增長。所以才有學者指出,“我們正在目睹美國跨國公司與美國經濟脫鉤”[4]Mona Ali, "Dark Matter, Black Holes and Old- Fashioned Exploitation: Transnational Corporations and the US Economy",Cambridge Journal of Economics,vol.40,no.4,2015,p.1014.。
全球化不僅會使國內部分群體失業,而且會降低工人階級的收入水平和社會保障水平。從生產的外部性而言,不同國家的成本計算和外部性標準不同。發達國家在工資、福利、安全、環保等方面有很高的外部要求,因而會產生很高的成本。當跨國公司為逐利而外遷或將生產外包到外部成本較低的國家時,發達國家的政府和精英會采取相應的措施以應對市場變化,比如降低生產成本、工人工資、環保標準、社會福利等[5]周琪、付隨鑫:《美國的反全球化及其對國際秩序的影響》,《太平洋學報》2017年第4期。,從而導致“勞動力收入的降低、社會工資的萎縮、社會再生產成本從公共部分向個人家庭轉移、工會和工人運動的弱化以及對大眾政治需求的鎮壓”[6]威廉·羅賓遜:《全球資本主義理論與跨國精英的出現》,羅理章譯,《理論與評論》2018年第2期。。所以,跨國資本主義的發展是以勞動力的貶值和新的政治強制為代價的。
(2)資本全球化與不同階級的收益差異
資本全球化指資本的全球自由流動,尤其體現為金融自由化和金融市場的全球整合。全球化極大推動了資本主義內部結構的變化,作為流通環節的金融資本不再簡單從屬于作為生產環節的工業資本,而是獨立成為專門的資本積累容器在全球循環中獲取暴利。大量的海外金融中心應運而生。
貝恩投資公司發布的一項資本積累報告指出,到2010 年,全球資本已經膨脹到約600 萬億美元,在過去20 年翻了3 倍;到2012 年,全球金融總資產已經達到全球產品和服務產量的10 倍[1]杰瑞·哈里斯:《跨國資本:左翼的新挑戰》,劉靜編譯,《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4年第3期。。金融經濟和基礎實體經濟出現嚴重脫節,金融投機日益主導著世界經濟。
另有研究指出,在體量如此龐大的金融資本中,1318 家核心跨國公司具有股權關聯,其中每一家都與另外兩家或兩家以上的其他公司有關聯。盡管它們的營業收入只占全球的20%,但是卻通過交互股權共同占有了世界上絕大部分的最大藍籌股和制造公司,占全球收入的60%以上[2]威廉·羅賓遜:《關于新全球資本主義的爭論:跨國資本家階級、跨國政府機構與全球危機》,高靜宇譯,《國外理論動態》2018年第8期。。
就美國而言,在1981 年,全美200 家最大非金融公司中僅有五分之一的股權為金融公司所持有,而到2010 年,這一比例增至原來的4 倍即五分之四。例如,美國金融巨頭黑石集團控制下的資本流動就非常具有指向性和影響力。它旗下的可變系列基金公司,用63 億美元分別投資在34 個國家的475 只普通股票中,用7.29 億美元分別投資在24 個國家的95 家公司債券中,并且使用了16 種不同國家的貨幣[3]杰瑞·哈里斯:《跨國資本:左翼的新挑戰》,劉靜編譯,《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4年第3期。。這種金融運作直接引導著跨國資本家的地區投資,最終使全世界的勞工階級都成為其剝削剩余價值的對象。
資本在全球積累過程中的金融化,使得全球權力結構中出現了一個位于頂峰的“超級階級”。他們由六七千人組成,約占世界人口的0.0001%,卻實際控制著價值約100 萬億美元的財富。更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伴隨著第三世界國家的經濟、政治和社會等一系列轉型,其億萬富豪數量迅速增加。我們不應該簡單將其視為傳統依附理論中的買辦階級,而應從跨國資本主義引起全球階級結構調整的角度觀察他們。在此背景下,北方國家的福特-凱恩斯主義階級妥協和南方國家的發展-邊陲主義國家模式都將面臨巨大挑戰。換言之,傳統民族國家的合法化功能被削弱了。
由于金融資本在全球化中獲取了巨額利潤,且投資時間短、回報高、靈活性強,而勞動或技術密集型產業則投資時間長、利潤低、附加成本高,所以投資者紛紛從實體經濟項目轉向金融投資項目,從制造業轉向金融業,由此造成制造業萎縮和產業空心化問題,進而導致結構性失業,大量的制造業崗位流失[4]簡·斯圖爾特:《解析全球化》,王艷莉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24—127頁,第235頁。。所以,資本全球化在使跨國資本獲益的同時,也改變了國內的就業結構。還是以美國為例。近三十年來,美國的制造業人數逐年減少,到2016 年,制造業就業人數僅占總就業人數的8%左右,而服務業就業人數則占總就業人數的80%。美國出現產業空心化和去工業化現象[5]管傳靖:《全球價值鏈與美國貿易政策的調適邏輯》,《世界經濟與政治》2018年第11期。。
最為關鍵的是,跨國資本具有無法比擬的資本收益率,它是加劇社會貧富分化和收入水平兩極化的主要因素。資本全球化擴大了社會不平等的鴻溝。法國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認為,從長期來看,由于投資收益存在規模效應,因而大資本的收益率會高于中小資本。而當資本收益率高于經濟增長率時,不平等現象就會加劇。尤其是資本收入分配的不平等性要遠大于勞動收入分配的差異,且資本收入在總收入中的占比會隨著富裕程度的提升而擴大。因此,大資本快速積累的結果,就是中產階層的財富比例下降,橄欖型社會被拉伸為沙漏型社會,這將帶來中產階級的相對貧困化和被剝奪感[1]托馬斯·皮凱蒂:《21世紀資本論》,巴曙松等譯,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第26頁,第443—445頁。。
極端的貧富分化與追求人人平等的民主制度在根本上是不相容的。收入分配的不平等會直接威脅社會穩定,引發廣泛的政治效應,動搖民主政治的根基。這也是歐美民眾推動逆全球化運動的主要原因之一。
1999年,全球化中利益受損的弱勢群體在西雅圖會議召開時舉行游行示威活動,逆全球化運動由此揭開序幕。結合上文分析,逆全球化的社會根源在于全球資本結構調整引發的極大社會不公平。在失業型經濟復蘇和脆弱的社會保障體系之下,歐美國家的民主治理陷入困境。尤其是20 世紀80 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國家政策使工會力量受到打擊,工會組織逐漸衰落,工人失去了借助工會進行集體談判的能力,國家福利支出減少,工作保障標準降低,政府的利益再分配能力非常有限。相比之下,財富的集中使跨國資本的政治權力變大,以跨國公司為中心的利益集團而非行業協會組織成為游說政府、推動政策制定的主要力量。
有學者指出,歷史經驗表明,在世界經濟要求和國內社會需求之間,獲勝的往往是國內社會需求[2]丹尼·羅德里克:《全球化的悖論》,廖麗華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8頁。。工會衰落后,歐美國家的工人階級、普通民眾以及與其有共同利益訴求的中小資本家階級形成新的階級聯盟,通過選舉和社會運動來爭取社會保護,為承諾國家限制和利益補償的政黨投票[3]Tobias Rommel et al., "The Electoral Consequences of Offshoring: How the Globalization of Production Shapes Party Preferences",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vol.51,no.2,2017,pp.3-6.,從而形成了政治上和經濟上相互支持的民粹主義和經濟民族主義。這兩者即是逆全球化運動的主要表現。
民粹主義是一種具有歷史復發性的社會政治現象[4]林紅:《民粹主義:概念、理論與實證》,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年版,第1頁。,主張在“人民”和“精英”之間建立“敵對”關系,強調絕對的平民價值和理想,反對精英主義,認為政治應該是人民意志的直接表達,積極動員人民群眾參與政治過程。而經濟民族主義則是民族主義的重要類型,強調民族利益和國家利益至上,是具有排他性質的國家利己主義。其在政策上主張貿易保護,限制進口、增加出口,限制移民,對國內市場需求旺盛的進口商品征收高關稅,鼓吹全球化的弊端及其對國家安全和經濟復興的威脅[5]Abbas J. Ali, "Economic Nationalism and International Trade", Journal of Competitiveness Studies, vol.25, no.1, 2017,pp.2-4.。經濟民族主義的中心原理是交易的結果只有輸贏,沒有雙贏(共贏)[6]龐中英:《不了解什么是經濟民族主義,就不了解美國打貿易戰的根源》,《華夏時報》2018年4月16日。。其擁護者認為,國際貿易是零和游戲,世界財富的總量有限,其他國家的經濟增長和繁榮是以犧牲自己國家的利益為代價的。
從階級結構和政治經濟學的角度分析,中小資本家階級、工人階級和普通民眾由于經濟利益嚴重受損而產生強烈的不平等感和被剝奪感,在經濟政策方面抵觸、反對全球化,認為自己是全球化的受害者,因而會支持經濟民族主義;相應地,在政治方面不再信任政治精英,認為自己失去了政府承諾提供的境內保護和公平保障,因而會走向民粹主義。所以,經濟上的民族主義和政治上的民粹主義實則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
資產階級革命的成功之處在于它通過“天賦人權”的形式賦予了公民身份以一般性的或普遍性的意義,從而使資產階級的統治成為一種真正以國家為基礎的統治,此乃其區別于中世紀封建貴族統治的主要特征。因此,對于資產階級共和國而言,階級統治功能雖然仍是其根本職能,但合法化功能,尤其是基于社會契約、天賦權利等抽象原則獲取人民認同的國家功能,顯得十分重要。在經歷了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的教訓和長期的勞資斗爭以后,“資產階級不得不承認平等的公民權,并且受到本國有組織的勞工階級的制約”[1]杰瑞·哈里斯:《跨國資本:左翼的新挑戰》,劉靜編譯,《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4年第3期。。我們可以將資本主義國家的上述合法化功能簡要歸納為階級關系上的調節妥協、經濟關系上的道德義務、政治關系上的集體權利、貿易關系中的對內保護等。
然而,隨著新自由主義政策推動新一輪全球化發展,民族國家一方面要在國家資本積累中守護好國內經濟的傳統陣地,另一方面也要在全球資本循環中參與國際經濟競爭——否則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國際市場的失利最終會影響國內市場的競爭力和抗壓能力。國內、國際資本循環的雙重壓力本已使民族國家難堪重荷,然而更為關鍵的是,這兩種資本積累方式會導致民族國家的職能和角色發生內在沖突。如前文所述,作為新自由主義載體的國家機器,在客觀上已經成為各國主流資本家通過私有化政策大規模推進跨國資本原始積累的工具,并表現出政府救濟和福利支出嚴重削減的傾向,國內社會因此缺乏有效的補償和保護措施,工會力量被削弱,普通民眾成為市場失靈后果的最終承受者。在這一過程中,新自由主義國家的合法化功能已經開始向代表新的生產關系的階級統治職能傾斜。近年來,歐美世界出現的一系列政治現象和社會運動,包括美國的“占領華爾街”運動、“桑德斯旋風”、茶黨運動、特朗普現象、“占領國會山事件”等,英國的“蘇格蘭獨立”公投和“脫歐”,以及法國的“黃背心運動”等,都從不同側面反映了新自由主義民族國家在管理職能上的弱化和在社會凝聚上的力不從心。
事實上,在全球化背景下,諸多發展主義國家也在資本的全球積累中變成了新自由主義國家,這同樣體現出歷史唯物主義的客觀規律。對跨國資本家而言,包括發展主義國家在內的新自由主義國家主要提供了三個能夠使國內資本服務于或轉移給跨國資本的基本條件:第一,為了確保宏觀經濟穩定,制定相應的財政政策、貨幣政策、貿易政策等(這在客觀上保證了資本的自由流動);第二,加強基礎設施建設和人才儲備建設,前者包括道路、機場、港口、通信網絡等硬件設施的修(搭)建,后者包括以教育體系為核心的人力資源的培養(這在客觀上為全球經濟活動提供了物質和人才保障);第三,為了維護社會的穩定和秩序,必要時使用強制性力量,同時使用意識形態機器(這在客觀上為國家資本轉向跨國資本提供了根本性的社會控制)。
因此,雖然對全球資本主義的發展來說還需要更高層面的跨國制度化組織和跨國權力結構,但民族國家并沒有變得不重要,反而因其獨有的控制社會、形塑社會的權能而成為一種最重要的推動全球化的工具和機器。只是當資本主義發展到全球階段時,民族國家的歷史角色發生了重大變化,其內部經歷了激烈的分化和重構。首先,如前文所述,分化是指階級關系的調整和再分類。原來偏向于跨國分支的主流資本家上升為頂層的跨國資本家階級,他們已經開始代表資本積累的全球模式;原來的中小資本家地位漸趨保守,屬于留守陣營的國內資本家階級,仍然在捍衛民族國家的監管和保護職能。其次,重構的是民族國家的階級職能。當新自由主義國家為全球化提供各種便利時,民族國家已經逐漸隱去了其在歷史中的具體形態,而再次展現了一般意義上的國家所應具有的階級實質——合法化功能最終是為階級功能服務的,而階級功能體現的則是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根本變化。所以,隨著全球化的推進,傳統民族國家在國民經濟一體化和社會凝聚力上都會面臨困境。重構了階級職能,民族國家在很大程度上就喪失了合法性功能,喪失了協調國家內部利益矛盾的能力,喪失了維護社會內在統一的能力。因此,“全球資本主義體系的根本矛盾在于基于民族國家政治體系的全球化經濟”[1]威廉·羅賓遜:《全球資本主義理論與跨國精英的出現》,羅理章譯,《理論與評論》2018年第2期。。
馬克思曾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中指出,資本主義在為市場而征服地球的過程中必須拆除每一個障礙[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5—276頁。。結合本文所研究的資本全球積累與民族國家之間的關系問題,我們可將其理解為,民族國家作為國家這一上層建筑的具體歷史形態,不可能獨立于該社會的經濟基礎和經濟結構形態,繼而不可能獨立于由此經濟基礎所決定的階級關系和各種社會力量;當民族國家適應資本主義的國家積累方式時,自然能夠成為國內資產階級統治者的代理人參與世界資本主義體系的主要競爭,而當資本主義不再限于國家積累,進而追求全球統一自律市場時,民族國家則成為歷史性切割全球資本的舊有容器,只能重新整合自己的職能,為全球資本調整所帶來的新的生產關系服務。所以,從延續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立場來說,民族國家會在完成其歷史使命后逐漸“撤退”。
當然,這是基于歷史趨勢所做的宏觀判斷,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理論簡化。它并不意味著在全球資本主義的具體發展中,民族國家會因為逐漸轉變為跨國資本家階級的代理人而完全喪失“自主性”。從資本本身的運動路徑來說,低工資和低福利成本并不是資本流動或選址決策的唯一因素,生產力和利潤還取決于一系列額外的因素,包括進入發達市場,標準規則體系的建立,穩定的政治社會,較高的技能、教育和專業知識水平,健康靈活的勞動力,高質量的供應商網絡,完善的專利和財產保護制度,現代高效的基礎設施和大型集中的研究機構,等等。而這些因素仍然集中在以國家為單位的社會結構之中,尤其集中在具有地緣政治優勢的先進地區,它們能為企業提供動態的外部規模經濟和范圍經濟。從這個意義上說,仍有相當一部分資本尚處于對國家的“結構性依賴”之中[3]Adrian Budd,"Transnationalist Marxism:A Critique",Contemporary Politics,vol.13,no.4,2007,p.334.。
與之相關的第二個問題涉及國家與社會的本體論爭論。從階級視角(社會中心論)而言,可以將民族國家視作適應全球資本主義經濟要求的代理人或傳送帶;但從國家視角(國家中心論)而言,也可以將民族國家視作保護國民經濟免受全球經濟影響的自治者,馬克思主義流派內部就發展出了國家的“相對自主性”理論(以普蘭查斯、米利班德為代表)。其中的關鍵問題在于如何理解生產與社會關系之間的辯證關系。一些當代馬克思主義者認為,生產并不局限于使用或消耗的實物產品的生產,它同時涵蓋了知識的生產和再生產,以及作為生產實物產品的先決條件的社會關系、道德和制度[4]W. Cox, "Production, the State and Change in World Order", in E. Czempiel and J. Rosenau(eds.), Global Changes and Theoretical Challenges:Approaches to World Politics for the 1990s,Toronto:Lexington Books,1990,p.39.。這被稱為生產的社會關系模式,它包含了參與生產過程的社會力量的配置。正是這些社會力量構成了國家內部和國家之間的權力基礎,因而也構成了特定世界秩序的權力基礎。從這個意義上說,國家本身即是生產的社會關系的組成部分,本身即是階級矛盾的延伸和延續[1]Andreas Bieler, Adam Morton, "Globalisation, the State and Class Struggle: A 'Critical Economy' Engagement with Open Marxism",British Journal of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vol.5,no.4,2003,p.486.,而不僅僅是階級統治的工具,也不完全屈從于支配階級。既然國家不是工具主義的,而是具有某種“自主”的特性,則一般來說,國家是對由生產力發展所帶來的生產關系調整的消化,或者歷史地來說,國家是對以剝削為基礎的階級斗爭的“內化”(internalization)。
正如尼科斯·普蘭查斯所指出的,在全球化環境下,跨國公司或以“松散”投資為代表的“外國”資本并不簡單地消耗“國家權力”,相反,通過“內化”過程,資本在不同國家的內部被“誘導再生產”[2]N.Poulantzas,Classes in Contemporary Capitalism,trans.by D.Fernbach,London:New Left Books,1975,p.170.。換言之,資本的全球化并不是某種存在于民族國家之外的不同資本的擴張過程,反而是一個資本被國家所“內化”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利益在民族國家內部的不同階層之間實現了轉換。所以,從國家的視角而言,全球化現象僅代表了生產關系的某種國際形態,這種生產關系仍然會由于“國家自主性”的作用而被民族國家所“內化”,最后形成國家內在結構-功能的調整與重組,而不是國家“撤退”。
當然,民族國家的歷史角色最終還與全球范圍內的資本主義再生產有關,它是資本主義內在矛盾逐步發展的結果,現階段主要表現為資本在歷史上的民族性切割與現今正在發生的全球性整合之間的沖突。對于漫長、復雜且充滿矛盾的全球化過程來說,我們的理論分析只能是一種推理或預測,無法對民族國家的歷史定位一錘定音。但是從方法和思維定式的突破上來講,我們或許能通過分析“雙重運動”的階級結構機制來實現某種更為精巧的理論范式的轉換——從民族國家發展至“國家-階級復合體”。
跨國資本主義的興起和發展,使得融入新興全球體系的矛盾與競爭成為當今世界諸多變化背后的結構性動力,它標志著資本主義統治階級分層正沿著一條新的國家/跨國軸線展開。統治集團中國家分支的利益取決于國家積累,其中包括整套傳統的國家監管和保護機制,以國內資本家階級和工人階級為代表;統治集團中跨國分支的利益取決于全球積累,建立世界范圍的自由市場是其主要目標,以跨國資本家階級為代表。我們亟須結合時代變化,在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的前提下豐富和發展馬克思主義,以重新觀察階級結構和社會力量的矛盾、斗爭與變革,從資本全球積累的方式與程度上去解釋經濟、政治、社會、文化等方面的一系列變化。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跨國階級關系使全球性剝削變得更加隱蔽,而政治、軍事和意識形態方面的壁壘仍利用了國家機器的強制力量,加上媒體寡頭在世界范圍內傳播消費主義生活方式,全球性不平等問題日益加劇,因而危及世界和平與發展的根源仍然是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這也是我們堅持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的出發點和落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