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湛 袁 晶
內容提要 妥善解決“一老一小”問題是我國進一步完善人口服務體系、促進人口長期均衡發展的核心要務之一。華東地區的實地調研表明,當前“一老”群體存在身心健康管理服務不足、養老服務資源錯配、居住環境脫節于居住模式變遷等問題;“一小”群體面臨托育服務短缺、教育資源不均衡、特定群體的監管缺失及心理健康困境。以家庭視角來看,這些問題映射出當前青壯年中堅群體普遍身處個人發展與家庭責任之間的壓力博弈,凸顯了當代家庭結構變遷與功能轉型帶來的沖擊,也反襯了中國家庭政策及服務系統的相對缺位。亟須在全人口生命周期發展框架下,以強化家庭建設為支點完善“一老一小”支持體系,具體回應新時代人口發展與民生建設的新訴求。
“一老一小”是人口發展和民生建設的核心議題。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央高度重視老有所養和小有所育工作;十九屆五中全會特別強調“解決好‘一老一小’問題,對保障和改善民生、促進人口長期均衡發展具有重要意義”;“十四五”規劃和2035 年遠景目標綱要更明確要求“以‘一老一小’為重點完善人口服務體系”。“一老一小”支持體系的不斷建立健全有效促進了老年和少兒福利,但隨著少子老齡化的不斷加劇,我國養老育幼服務發展不平衡不充分問題亦趨于顯現。尤其“一老”和“一小”問題常常共存于同一個家庭,通過對家庭而非向單一個體提供支持,可使資源更有效得以流轉并避免政策“瞄偏”。基于此,本文從“一老一小”的人口學背景出發,以華東地區實地調研為基礎和樣例,系統梳理了“一老一小”群體的發展現狀及其面臨的痛點難點問題,以人口和家庭為視角深入剖析“一老一小”問題的內涵及機制,并嘗試提出以強化家庭建設為支點完善“一老一小”支持體系的若干應對措施。
作為一個超大規模的人口大國,人口態勢是我國民生政策及項目得以有效規劃與實施的基本出發點。“一老一小”問題成為我國民生建設的重中之重,不僅僅是因為老年群體和少兒群體的發展狀況直接決定了社會發展的底色以及人民群眾對國家發展的信心,更重要的還在于老齡化和少子化已經成為我國人口發展的常態,這將在宏觀上強化“一老一小”問題的烈度乃至性質。從本質上講,老齡化和少子化并不是相互孤立的人口現象,兩者形成典型的互嵌和互構。老齡化是人口壽命普遍延長和生育水平普遍走低的共生物,二要件缺一不可,因此老齡化天然地包含著少子化,因為任何國家和地區都不可能出現“多子化”的老齡化。
中國于2000年進入老齡化社會,人口老齡化水平自此之后不斷加深。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資料顯示,2020年我國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2.64億,占總人口的18.70%,相較于2010年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下文簡稱“六普”)時上升5.44個百分點[1]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統計局:http://www.stats.gov.cn/tjsj/tjgb/rkpcgb/qgrkpcgb/202106/t20210628_1818824.html。。2021—2025年中國老年人口(60歲及以上)規模將突破3億,人口老齡化水平超過20%,2035年老年人口將接近4億,并可能在2050年前后達到峰值(近5億),其時的老年撫養比也將突破50%[2]翟振武、陳佳鞠、李龍:《2015—2100年中國人口與老齡化變動趨勢》,《人口研究》2017年第4期。。之后老齡化速度有所松緩,但直至2100年老年人口比重仍會在30%左右的高位徘徊[3]胡湛、宋靚珺、郭德君:《對中國老齡社會治理模式的反思》,《學習與實踐》2019年第11期。。“十四五”時期直至2035年左右將是我國老齡化速度最快的時期[4]原新、金牛:《在國家戰略體系中積極應對老齡社會問題》,《人口研究》2021年第2期。,“多老快老”的基本格局在中短期內將持續加強[5]胡湛、彭希哲:《應對中國人口老齡化的治理選擇》,《中國社會科學》2018年第12期。。在此背景下,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明確提出“實施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國家戰略”,從發展全局出發將老齡問題升格為最高層級的國家要務。必須說明,老齡問題并不只是老年人的問題,所有年齡人口都將生活在一個老齡化的社會之中,然而老年人的生存發展無疑指向老齡社會的治理核心,“一老”問題的妥善應對更是夯實國家戰略實施基礎的第一步。
與此同時,作為老齡化發生發展的主要機制之一,少子化問題也給我國人口長期均衡發展帶來了變數。盡管低生育率已經成為世界各國(尤其是發達國家)的普遍趨勢,但我國人口生育模式由于其特殊的演變路徑依然需格外關注。2020年我國育齡婦女的總和生育率為1.3[6]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統計局:http://www.stats.gov.cn/xxgk/jd/sjjd2020/202105/t20210511_1817280.html。,人口出生率為8.52‰[7]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統計局:《中國統計年鑒》,中國統計出版社2021年版。,處于遠低于更替水平的極低(lowest-low)生育率。2021年我國的人口出生率進一步走低,出生人口數降至1062萬,為1964年第二次全國人口普查以來的新低[8]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統計局:http://www.stats.gov.cn/tjsj/zxfb/202201/t20220117_1826404.html。。中央已適時決定實施三孩生育政策及其配套支持措施,明確表露提振生育意愿和釋放生育潛力的堅定姿態。然而,育齡婦女規模(特別是生育旺盛期婦女)的快速下降是近年來出生人數驟減的主導因素[9]陳衛、劉金菊:《近年來中國出生人數下降及其影響因素》,《人口研究》2021年第3期。。中國1980年代中后期較大規模的出生隊列現已處于黃金育齡期的尾聲階段,1990年代出生人口的大幅下降將導致未來十余年生育旺盛期婦女數量的快速縮減,育齡婦女總體規模下降將會至少持續至21世紀中葉。更為嚴重的是,隨著生育、養育、教育成本的不斷高企,年輕一代的婚育年齡推遲和婚育觀念轉變將在很大程度上抑制生育潛力的挖掘和發揮,甚至可能對出生人口下降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盡管當前二孩以及三孩生育已有穩步提升,然而由于“媽媽”大幅減少,短期內有效遏制出生人數快速下降勢頭的選項仍未出現,未來十幾年的出生人數縮減幾成定局,并直接影響到“一小”群體的規模、結構及發展格局。
這些態勢意味著我國將在一段相當長的時期內持續面臨人口長期均衡發展的壓力,如何有效緩解家庭的養老和撫育負擔,以積極應對“一老一小”問題已成為“天大的事情”。盡管從全球實踐經驗來看,單一的老齡化和低生育率都不必然會對一個國家或地區的社會發展造成不能克服的挑戰,也不必然導致經濟增長的遲緩和停滯,關鍵還在于制度、政策和公共服務體系能否有效匹配和應對,這無疑對我們的治理創新能力提出了新的要求。
“一老一小”問題兼具全局性與區域性。作為一項具有普遍意義的民生議題,不同地區的“一老一小”問題存在共性,然而繽紛的區域異質性也是中國作為人口大國的突出特征,這必然使不同地區的“一老一小”問題呈現出特定的差異性,難以一概而論。因此,我們在探討“一老一小”問題時既要形成全局性框架,也要特別重視地區經驗和地區模式的總結凝練,從實地出發精準把脈施策。
本文以華東地區為例,通過實地調研該地區“一老一小”群體的發展現狀,探討其難點痛點問題并嘗試總結相關服務工作尚不足之處。華東地區“一老一小”群體的發展狀況具有較強的典型性,其服務體系建設又具有相對顯著的前瞻性,既可為全局之縮影,亦可成它地之鏡鑒。從人口結構來看,華東“一老一小”群體占全國總群體的比重較大,且群體結構相對較復雜,尤其伴隨人口流動性增強,以上海、蘇州、寧波、杭州等地為代表的城市群在未來將面臨漸愈顯著的全年齡段人口遷入,其中也包含越來越多“一老一小”群體。從發展水平來看,華東地區經濟發展狀況相對較好,尤其長三角地區更是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前沿,區域內以江浙滬為代表的地方政府社會治理水平較高,社會服務力量的專業化程度亦處于高位,其在“一老一小”服務工作上的探索創新可能會對全國其他地區具有一定的示范意義。從社會文化來看,與贍養撫育相關的文化倫理資源在華東地區十分豐富,區域內既有以浙江、福建等地為代表的家族和宗族傳統,也有以山東為代表的儒家孝道和家庭主義文化觀念,“傳統”和“現代”的交織碰撞不時凸顯,這些現象不僅具有特定的國情和民族背景,而且參與構建出更宏大的議題,即中國傳統文化倫理資源如何與全面現代化建設更好地相容和共榮。
本文的相關研究資料主要源于作者及所在團隊2021 年7—8 月間參與開展的華東地區“一老一小”群體專題調研[1]團隊調研的“一老”群體指60歲及以上人群、“一小”群體指0—18歲人群(走訪時對于不具備自主受訪能力的受訪者則通過訪談其監護人的方式替代)。經抽樣后原定調研上海、江蘇、安徽、浙江、福建的8個區/縣,后受疫情影響,先后在上海浦東、上海崇明、浙江安吉、福建南安、福建德化共5個區/縣進行了實地調研,并通過網絡和電話對江蘇、安徽等地區進行了補充調研。調研區域既涵蓋了沿海經濟社會發展水平較高、公共服務資源更為充分的大中城市區域,也囊括了經濟欠發達,公共服務資源相對欠缺的縣域和農村地區。。一方面,先后在上海、福建、浙江等地的5個區/縣進行實地調研,累計入戶跟蹤走訪15位老人、34位兒童和8位監護人[2]受訪老人15人,其中男性6人,女性9人;60—69歲9人,70—79歲4人;80—89歲2人;受訪兒童34人,其中男性19人,女性15人;6歲兒童2人,7—15歲29人,16—18歲3人;就讀于幼兒園2人,就讀于小學22人,就讀于初中7人,就讀于高中2人,在外務工1人;受訪監護人8人,均為0—6歲兒童的父母,其中女性6人,男性2人。,以期系統地了解其生存發展現狀和實際困難;另一方面,實地走訪了華東各地與“一老一小”工作高度相關的政府部門(涉及民政、衛健、團委、教體、婦聯等系統),召開座談會近20次,政府工作人員出席逾百人次,了解并梳理各地“一老一小”群體工作的現狀、重難點及不足之處。此外,還采用全國及華東地區各省市人口統計數據、FYRST[1]即復旦長三角地區社會變遷調查(Fudan Yangtze River Delta Social Transformation Survey,簡稱FYRST)。FYRST是以跟蹤1980—1989年(簡稱80后)出生的一代人為主體、以長三角地區為調查區域的大型綜合追蹤調查。已完成4輪調查,其中包括1 次基線調查(2012)和3 次跟蹤調查(2014、2016 和2018 年)。目前,80 后群體正處于“上有老,下有小”的人生階段。調查數據等,對調研資料進行了旁證及背景補充。
華東地區老年人口和少兒人口規模均較大。2020年60歲及以上人口為8334.62萬,占全國老年人口的31.57%。區域內人口老齡化程度分化明顯,上海、江蘇和山東三省市的老年人口(60+)比重超過20%,已步入中度老齡化社會,而浙江、安徽、福建和江西四省的老齡化程度則相對較輕。華東地區的人口遷移流動也一直非常活躍,以青壯年為主的流動人口有效降低了流入地的常住人口老齡化水平。以上海市為例,2020年戶籍人口與常住人口的老齡化水平分別為36.1%和23.4%,相差近13個百分點。而人口凈流出地區(如安徽和山東)則呈現相反的現象,即戶籍人口老齡化程度低于常住人口。
2020 年華東地區0—14 歲兒童人數為7276.29 萬,占全國同年齡段人數的28.72%。相較于2010年“六普”時,各省市0—14歲人口的比重略呈上升趨勢并存在梯度,其中浙江省和江西省的上升幅度較小,而福建省和山東省的增長則遠高于全國平均值。
以人口撫養比來看,華東地區老小群體的人口結構分布呈現出不同的層次(見表1)。其中上海、江蘇的老年撫養比與少兒撫養比分別高于與低于全國平均水平;福建的老年撫養比與少兒撫養比分別低于高于全國平均水平;安徽、山東的老年撫養比和少兒撫養比均高于全國平均水平;浙江的老年撫養比和少兒撫養比均低于全國平均水平。

表1 2020年全國及華東地區“一老一小”規模及人口撫養比
以調研發現為基礎并綜合已有研究,不難發現“一老”群體在身心健康、長期照料、收入保障、居住環境等多方面存有困境,其中最為突出的“急難愁盼”問題聚焦于3個方面:
一是老年人的身心健康管理服務需求難以滿足。實地調研中盡管多數受訪老年人生活基本自理,談及身體狀況時多自稱健康,但可能存在較大程度的“自評失準”,即出于其健康意識不足和“諱疾忌醫”心態。進一步追訪即發現多數受訪老人有慢性病,且幾乎所有受訪者都存在不同程度的聽力障礙。對于老年人心理健康的關注和支持仍普遍缺位,尤其不少農村留守老人還因承擔孫輩監護職責而面臨身心雙重壓力。與此同時,基層社區醫療服務功能仍較為有限,難以真正發揮分流功能,部分老人仍因看病就醫難而疲于奔波,甚至產生抵觸心理。常見老年慢性疾病篩查工作的普及度仍有待提高,特別是農村地區的健康篩查和干預措施明顯不足。
二是養老服務資源的短缺與過剩并存。雖然各級政府已向基層社區投入了大量養老服務資源,然而由于條塊分割的體制制約,這些服務管理難以形成地區間、部門間的有效聯動與合力,資源整合利用效率低,信息碎片化嚴重。例如,不少城市都出現了中心城區的養老床位“一床難求”而郊區卻“虛位以待”的現象。即便如此,中心城區養老機構仍存在盈利困難且市場投資熱情不足現象[1]以福建省一家占地3.3公頃、擁有500張床位的養老機構為例,按目前土地出讓的價格(每公傾超過4500萬元)計算,每床每月需收費超9000元,持續30年才能實現收支平衡。,這自然是其土地價格及相關運營成本過高所致。對于縣域和農村地區而言,當地老年人對專業化服務的購買能力較為有限,養老院通常僅能提供基本生活保障,難以提供專業系統的照護服務。不僅如此,養老服務專業護理人才和護工隊伍存在普遍性緊缺。除資金相對充足的特大城市城區外,其他地區的養老機構均面臨招工難與監督難的雙重問題。現有基層養老服務人才專業性普遍不足[2]不少地區(包括上海等城市郊區)在社區設有養老顧問,但多是村(街道)干部兼任,他們本就身兼多職,既沒有精力也不掌握專業知識。,護工年齡普遍偏大(多數集中于40—60 歲),人員穩定性較低。養老從業人員的社會地位低、薪酬待遇低、勞動強度高、看護風險高,導致其就業積極性較低。
三是老年人居住環境與其居住模式變遷相脫節。我國老年人的居住安排已呈現結構性轉變,老年人獨立居住(獨老家庭和老年夫婦家庭)和“N代同堂”并列成為兩大主流模式,家庭空巢化趨勢明顯[3]胡湛、彭希哲:《中國當代家庭戶變動的趨勢分析——基于人口普查數據的考察》,《社會學研究》2014年第3期。。雖然華東地區一些城市由于住房條件提升和生活方式變遷而出現許多與子女“分而不離”或“離而不遠”的新型空巢家庭,甚至有不少較年輕老年人主動選擇“空巢”,但仍有大量空巢老人亟須關注,尤其中青年人口大量流出地區(如福建和浙江等地的農村)的問題更為突出。同時,現有老年住房的適老化程度存在嚴重不足。中小城市和縣域地區防滑設施(如浴室)、扶手、供輪椅進出的滑坡等設施覆蓋率極低,且在代際友好方面多有欠缺;農村地區老人居住地的衛生條件較差,生活和飲食環境存在安全風險。盡管多地農村(包括一些城鄉結合部)為老人開設了“愛心食堂”,然而相較于城市社區集中居住的情況,農村老人的居住較為分散,行動不便的老人難以頻繁外出就餐,存在較多適應性問題。
盡管華東地區“一小”群體在健康狀況、醫療衛生和受教育水平等方面都優于全國平均水平,但這一年齡段群體對于家庭保護和社會支持有其特定需求,因而其發展亦存在較大分化及復雜性。調研發現當前“一小”群體的發展困境有四類集中體現:
一是0—3 歲兒童托育服務短缺問題。華東地區現有托育機構所覆蓋服務對象有限,托育率較低。各地托育服務發展水平差異較大,上海和江蘇等地的托育服務體系建設較早,安徽、江西、福建、山東等地目前還處于起步階段。然而,即便是已走在全國前列的上海,其托育體系建設效果仍多有不盡如人意處。目前,普惠性托育機構數量仍相對較少,民辦托育機構則價格高昂。在落實三孩生育政策及配套支持措施過程中,各地紛紛將推進托育服務及體系建設作為工作重點之一,但其中存在管理職能區分不清晰乃至交疊的情況[4]多數地區的托育機構建設歸口于衛生健康委,而早教又歸屬教育部門管理,給落實托育工作帶來了困難。。
二是教育資源發展不均衡問題,尤其體現于義務教育階段和教育分流階段。整體來看,與全國普遍情況相類似,華東地區的城鄉教育資源仍有較大差距,尤其體現于師資資源。盡管地方政府近年通過提高鄉村教師工資待遇、實施教師輪崗制等方式緩解農村地區師資力量薄弱問題,但不少鄉鎮教師仍有較強“返城”意愿[5]以浙江為例,調研中發現在不少鄉鎮學校中,多數由縣級統一招聘后安排到農村學校工作的年輕教師,在3—5年考察期之后就會調入或考入城區學校。。這主要由于鄉鎮教師多處于“家在城鎮、干在鄉村”狀態,面臨兼顧工作和家庭的困境。近期隨著“雙減”政策出臺,城鄉及地方教育資源的差距在推動落實課后服務工作中也更多顯現。目前上海已明確要求課后服務覆蓋全市所有小學并鼓勵有條件的初中開展,課后服務費用全部由政府財政補貼,而這在財政壓力較大和師資較緊張的縣域和農村地區無疑較難實現。與此同時,“一小”中16—18歲的頂部群體還面臨普職分流問題及中等職業教育發展困境。現有職高教培體系與市場真正需求的匹配度出現問題,職高教育的社會接受度走低,不少家庭不愿子女就讀職高。在教育分流中被普通高中篩選出去的“一小”群體,有不少將直接進入勞動力市場,尤以農村留守兒童群體為主,其未來存在較大的生存發展風險。
三是部分特殊和困難困境兒童群體的監護監管缺失。相較于全國其他地區,華東地區的流動兒童規模較大(分布在浙江、福建、山東、江蘇和上海各地),而留守兒童則相對較少(主要集中在安徽和江西等地),這一群體相對較易因監護監管缺失而呈現發展問題(例如兒童的網絡沉迷等)。特殊和困難困境兒童中尤其需要關注的是孤殘兒童。2019年,華東地區計有孤兒41906名,占全國孤兒總數的17.98%[1]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統計局:《中國統計年鑒》,中國統計出版社2020年版。。除上海和浙江的孤兒較多在兒童福利機構集中養育,其他省市集中養育孤兒的比例僅在2—4成,多數孤兒處于社會散居狀態。其中有三類兒童的監管監護問題亟須政策回應和支持:①宗教場所收養兒童、跨區域收養兒童及民間私自收養兒童的安置保障工作。②福利機構中孤殘兒童在成年后的去向問題。尤其是生活無法自理的殘疾兒童,當其年滿18周歲便不再符合孤兒保障政策的基本條件,只能離開福利機構轉為特困救助。這不僅會加重所在區域財政負擔,更可能致使其基本生活都難以為繼。③部分父母尚在但遭父母棄養或父母無力撫養的兒童保障尚處于政策盲區[2]例如父母一方患重大疾病或殘疾,另一方與其離婚而組建新家庭并拒絕承擔應盡撫養義務。因父母尚在,此類困境兒童較難被認定為“事實無人撫養兒童”以享受相應保障并獲得監護監管。,亟須突破。
四是日益突出的兒童心理健康問題與相關心理健康服務匱乏之間的矛盾。無論城鄉,“一小”因親子關系、同輩交往等引發的心理問題正呈多發態勢,在留守兒童、犯罪人員子女、單親或離異家庭子女等群體中尤為明顯,而相關的專業心理服務資源卻嚴重不足。盡管多數學校已按師生比配置心理咨詢教師,然而這些教師多由課程教師兼任,開展服務工作的難度大、專業程度低、可持續性弱。多地政府也在探索政府購買服務的模式,但由于專業人員本就匱乏,難以真正落實支持體系。
不難看出,“一老一小”群體有著較大的內部異質性,其問題也呈現出較大復雜性和明顯分化。處于不同生命周期的老年人和少兒群體本就有著不同的需求和訴求,0—3歲的嬰幼兒和學齡兒童面臨的問題必然迥異,60多歲的活力健康老人和處于高齡失能階段的老人所需的支持亦各有不同。而更為重要的是,處于不同生命周期的老小群體乃至每一位具體的老人或少兒所處的家庭結構和代際模式又存在著天然差異,這些條件和環境將對“一老一小”的生存發展產生突出的影響。例如,目前學界普遍關注的特殊及困難困境兒童,其機理便出于這一群體的家庭結構特殊性(喪親家庭兒童、單親家庭兒童、流動家庭和留守家庭兒童等)。人人都曾小、人人都會老,更何況家家都有“老小”。跳出將“老”與“小”相割裂的研究與實踐框架,以家庭為視角剖析“一老一小”的問題內涵無疑有著重要的學理意義和實用價值。
“一老一小”所面臨的諸多生存發展問題并非囿于其自身。“一老一小”常共存于一個家庭,老小問題其實是“家庭的問題”。養老和撫育本就是家庭的基本功能,但當代中國家庭在人口轉變和社會變遷等多元沖擊下已到了很需要制度性支持的時刻。這更從一個側面深刻反襯出家庭的“頂梁柱”們——當前社會的勞動適齡群體正普遍面臨個人發展與家庭責任之間的壓力博弈。華東地區作為我國經濟發展水平較好的區域之一,區域內不少縣鎮和農村的青壯年在養家的重負之下,仍然只能優先保障家庭的物質基礎,對老人贍養和孩子教育常感“有心無力”。以兒童網絡沉迷現象為例,在較大程度上源于缺乏父母監管,尤其流動兒童、留守兒童以及困難困境兒童較易陷入網絡沉迷。盡管父母也試圖干預,卻缺乏引導和規范子女使用電子產品的能力,同時他們自身在忙碌工作之余的主要消遣方式正是刷短視頻和打游戲,也對孩子形成負面影響。
以全人口全生命周期的視角來看,“養小”與“養老”實際是一體的[1]張翼:《“三孩生育”政策與未來生育率變化趨勢》,《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研究》2021年第4期。。而不少青壯年中堅群體在自身發展的壓力之下,卻不得不在“養老”和“養小”之間反復權衡取舍。最終在家庭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兩相比較往往更多且優先投資于子女撫養教育,對家中老人的支持不足。FYRST(2016)調查資料表明子女照料和老人照護是當前最急需的兩大家庭服務需求品類,但從家庭的實際支付意愿及費用來看,在20項支付項目中排名靠前的都集中于“一小”身上,如“輔導功課”、“培養興趣愛好”及“獲取孩子成長所需知識”等,而排名最后3項中的2項則與“一老”相關,分別是“臥床或失能老人全日看護”及“給老人打掃衛生”。曾有研究將類似現象解讀為中國代際反哺文化乃至傳統孝文化的衰落,這種觀點在特定情境下有一定解釋力,但卻容易忽視兩個重要現象:一是這種對“養老”的擠出效應更多源于中青年群體較大的發展壓力而產生的“不得已”,而非主動選項;二是中國的傳統家庭主義和傳承動力使得多數老人對于“下一代優先”的投資路徑是贊成乃至積極推動的。而這則又涉及更多宏大的議題,更與我國改革開放以來的高速發展進程、宏觀制度安排、社會文化變遷交織錯綜。
發達國家的發展經驗曾表明,中青年群體面臨的社會壓力模式會對家庭模式造成巨大沖擊。美國“跨世紀一代”青年的成年轉型模式正在發生變化,原本標志著成年轉型的生命事件被一再地延后、打亂或反復[2]王歐:《青年工人的成年轉型困境——評席爾瓦的〈無可達標:波蕩時代美國青年工人的成年轉型〉》,《社會學評論》2019年第2期。,這既是青年一代個體意識增強尋求獨立自我的體現[3]Mortimer, J. T., "The Intersections of Social Class and the Transition to Adulthood", New Directions for Child &Adolescent Development,2010,2008(119),pp.1-10.,也是壓力沖擊之下群體的被動選擇[4]Silva,J.M.,Coming Up Short:Working-Class Adulthood in an Age of Uncertaint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在當代中國,中青年群體作為家庭的“夾心層”,其所面臨和承擔的壓力正在通過家庭贍養和撫育的功能鏈條而傳導到“一老一小”身上,并形成回流。一個常見的現象是,城市中經濟較好家庭的父母多為孩子規劃出嚴密緊張的學習生活時間表,“一小”根本沒有沉迷于網絡的時間,但也較早卷入了高度競爭壓力中并反過來對父母形成持續投資壓力,這種情況即便在縣域地區也普遍存在;而與此同時,子女代際轉移仍是目前我國老年人生活資源的主要來源之一,但囿于城市地區的高生活成本,多數青年群體在結婚買房等個體重要生命事件中仍然不得不“啃老”,這又反過來加重了“一老”群體的經濟壓力和心理負擔。不僅如此,在沉重的發展壓力下,中國青年一代婚育觀念及模式正在迅速改變。共青團中央的調研表明,85后乃至90后已普遍出現婚育意愿下降、生育時間推遲的現象[5]共青團中央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研究中心課題組(2021)的調研發現作為未來10年結婚的主力軍,“Z世代”青年結婚意愿呈現下降趨勢。對于“你將來會結婚嗎”,25.1%的青年選擇“不確定”,8.9%的青年選擇“不會結婚”,即有34%的青年不再認為結婚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這些現象的累積將不斷凸顯“一老一小”問題,“一老一小”的變化正在成為全人口全生命周期問題的一個重要縮影。
中國的家庭變遷與快速的人口轉變同步,并深度內嵌于社會轉型進程之中。其最為突出的特征是家庭規模的小型化和家庭結構的簡化,并由此對傳統家庭養老和撫育功能形成沖擊。我國平均家庭戶規模自20 世紀八九十年代起持續縮減,其態勢與生育率下降同步,1990 年、2000 年、2010 年依次為3.96 人、3.44 人和3.10 人,2020 年進一步跌至每戶家庭2.62 人,比2010 年減少了0.48 人[1]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統計局:http://www.stats.gov.cn/xxgk/jd/sjjd2020/202105/t20210513_1817408.html。。華東地區(尤其是江浙滬)的這一趨勢更為明顯,以上海為例,其2020年戶均人口數僅為2.32人,比2010年減少近0.17人[2]上海市統計局:http://tjj.sh.gov.cn/7rp-pcyw/20210519/1968a0983be04311b607deccf6c2988c.html。。家庭戶規模的縮減與家庭結構的簡化相伴生,我國家庭戶結構的基本格局已從1982—2000年的“核心戶為主、擴展戶居次、單身戶補充”,轉變為2000—2010年的“核心戶為主、單身戶與擴展戶居次”,單人家庭、多老家庭、丁克家庭等非傳統形態家庭不斷涌現,同時離異家庭和重組家庭等也在持續增加,1987—2020年,我國離婚登記對數從58.1萬對攀升至373.6萬對,粗離婚率從0.5‰攀升至3.41‰[3]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1982—2020年〈民政事業發展統計公報〉》,http://www.mca.gov.cn/article/sj/。。華東地區離婚率升高現象相對突出,盡管其中不無蘊含著多元和進步的氣息,但卻從一個側面加大了家庭養老撫育的難度,尤其親子關系的處理、子女教養撫育的責任分擔等。
與此同時,不斷加劇的人口遷移流動導致了海量家庭的成員之間形成地域分割。2020年我國遷移人口達到3.76 億[4]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統計局:http://www.stats.gov.cn/tjsj/tjgb/rkpcgb/qgrkpcgb/202106/t20210628_1818826.html。,其主體為21—50 歲的“上有老、下有小”的中青年群體。一個不可忽視的事實是,家庭成員在空間上的隔離使得代際之間可利用的資源正在減少,相互之間的支持受到限制。例如調研中發現,已婚青年群體在進城之后大多出現明顯的生育延后或中斷,其中一個重要因素是祖輩不具備隨遷條件而使隔代照顧資源的可得性弱化,進而限制了生育潛力的發揮。
不難看出,快速的人口老齡化、持續的低生育水平、劇烈的人口遷移流動,這些因素正不斷重塑社會的基本單元——家庭。家家都有老小,而“一老一小”相對中青年成員對家庭的依存度亦較強,其受到家庭變動和功能轉型的沖擊自然更顯著,對此應格外重視。
當代家庭政策及相關社會服務的系統性缺位,是“一老一小”問題形成的深層機理之一。盡管我國當代家庭政策在影響人口發展、提供保障福利和促進性別平等方面卓有建樹,但仍未脫離“含蓄”的援助模式,且局部呈現出“去家庭化”和“再家庭化”并存的博弈特征[5]彭希哲、胡湛:《當代中國家庭變遷與家庭政策重構》,《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12期。。一方面,改革開放以來國家大力倡導和鼓勵個體走出家庭投身市場,個體在此過程中也生發出尋求自我實現的意愿,這在較大程度上削弱甚至瓦解了傳統的家庭主義觀念,傳統家庭對于個體的約束和庇護能力受到磨損。另一方面,“含蓄”的家庭政策也呈現為補缺模式,強調有條件的有限保障,大部分養老撫育責任主要由家庭承擔。在少子老齡化的結構變遷下,這使大量個體時常面臨個人發展和家庭建設的矛盾。而現有社會政策體系仍主要以個體而非家庭作為施策對象,且多以就業為政策門檻,不僅缺乏對家庭整體的系統考量,也很難為未就業或非正規就業的家庭成員(主要是“一老一小”)提供相對全面的社會保護,將可能在越來越多的情境中導致政策瞄偏。
事實上,養老和育幼是非常消耗家庭資源的長期事務,應通過家庭政策承認大量家庭為此投入的成本。當代家庭變遷無疑導致家庭脆弱性增強,但中國綿延千載的傳統家庭文化倫理也有著極強的韌性。在中國人的心目中,贍養老人和傳續血脈本就是家庭的基本擔當,只是“少子化”和“老齡化”下的不少家庭難堪重負。因而我們需要在強化家庭建設的過程中不斷拓展家庭政策的普適性和可及性,并通過家庭政策更為有效識別并有機整合個體的家庭角色和社會角色,幫助個體實現個人發展和家庭責任的平衡,以真正發揮家庭對各個年齡成員的保護作用[1]袁晶、胡湛:《婦女兒童發展兩綱要的新變化與新時代家庭教育》,《中華家教》2021年第5期。。
“一老一小”問題指向全人口全生命周期的協調健康發展,其應對路徑應置于家庭而非個體的視域之下,即以家庭整體為視角將“一老一小”統合起來考量。不僅如此,對家庭進行制度性支持可以起到典型的“輻射”效應。家庭功能具有“領域不敏感性”,通過支持家庭功能完善可以同時實現對不同福利領域的“一攬子”支持,如養老、生育養育和弱勢家庭成員保障等。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以強化家庭建設為契機,通過整合資源、創新制度、強化服務來回應“一老一小”及其家庭的發展訴求,已迫在眉睫。綜合當前資源條件和制度環境,可優先考慮如下切入點:
一是推動樹立全人口全生命周期的發展觀,為家庭成員賦能以增強家庭承載力。在公共政策制定過程中應當將個體發展的各個階段和人口結構的各個層次聯系起來考慮,在不同代際、性別的人群發展中平衡短期應急目標與中長期發展戰略,實現全人口生命周期人群的和合共生。在地方實踐中可將推動社會政策的“家庭友好化”作為“一老一小”的工作目標,在此基礎上積極引導和推動構建新時代婚育觀和家庭觀,鼓勵家庭成員共擔家庭責任,重構代際間和兩性間共同成長的家庭倫理,并關注家庭內部處于不同生命周期成員的特征和需求,盡量做好政策銜接。
二是為承擔養老育幼責任的家庭提供直接援助,并在制定實施相關政策法規過程中更多引入家庭視角。通過家庭政策增強對家庭的財政支持,除了保障老小的基本需求外,還要試圖消除現行體制固有的不平等(如高、低收入家庭之間,有、無老人家庭之間的收入再分配等),提高對最有需求的家庭的支持力度(如有養老責任的獨生子女家庭、多老家庭、農村空巢家庭、貧困及殘疾老年家庭等),并消除妨礙有養老育幼責任的夫婦就業的不利因素。
三是凝聚以傳統文化倫理為支柱的內生動力,整合文化資源夯實老小服務體系。中國傳統“家國同構”模式在“身家一體”的基礎上強調家庭在國家治理機理和社會組織功能上的重要性,家庭是我們走出一條中國特色社會治理之路的關鍵之一,并將形成有別于西方路徑的顯著特色。不僅如此,還有不少基層政府已依托地方特色和文化資源開展了諸多有益的探索,如基于尊老愛幼而設計的“道德銀行”積分系統、調動地方鄉賢力量開展老小公益服務、借助鄰里互助文化成立老年互助團體等,可鼓勵和支持各地積極總結探索并論證其經驗的可復制推廣性。
四是落實家庭政策分型實施、精準施策。當代中國家庭形態多元化使不同類型家庭的需求可能迥異,因此在制定和落實家庭政策中,應在凝練家庭共性需求的同時更精細化識別不同類型家庭的特定訴求,例如對青年核心家庭、空巢家庭以及純老家庭等提供不同的政策接口和更有針對性的支持措施。
此外還必須說明,本文嘗試提出并論證了完善“一老一小”支持體系的關鍵在于強化家庭建設,但在理論和實證層面仍存有不足,有待后續持續跟進充實。中國家庭仍處于劇烈變動之中且內嵌于國家發展進程,尤其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有必要重新識別新時代中國家庭的新特征,以對當代家庭態勢及其功能格局形成更全面的研判。受限于調研的局限性,本文僅以華東地區為例對“一老一小”群體進行了摸排分析,盡管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和典型性,仍需要補充更多的全國性和區域性研究資料,協調全局性和區域性的關系以架構整體框架和指導具體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