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良芝
(1.南開大學信息資源管理系 天津 300071)
在我國,對圖書館學內涵最根深蒂固的理解,就是“圖書館學是關于圖書館的學問”或其變體“圖書館是關于圖書館及圖書館事業的學問”。我國對圖書館學上述內涵的堅持,甚至沒有受到國際圖書館學LIS 化改造的影響。所謂圖書館學的LIS 改造是指傳統圖書館學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經歷的、與源自文獻學(Documentation)的information science 融為一體的蛻變升級,它使國外的LIS(Library and Information Science)基本取代原有的“圖書館學”(Library Science)成為學科的名稱。 在LIS 形成和發展的近半個世紀中,我國圖書館學始終持守原有名稱及內涵不變,但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隨著信息環境的急劇變化,“守正創新” 還是成了圖書館學界經常提起的議題,盡管議題的關鍵——守什么正,創什么新——很少被正面回應過。
無論我國的圖書館學界是否做好了創新的準備,2021-2022 年的學科目錄調整及圖書情報檔案管理一級學科改名,都將這個二級學科逼到了改革的十字路口。一級學科改名使圖書館學的發展失去了與一級學科因名稱捆綁而同生共死的優勢。這樣一來,面對圖書館學生源和經費持續黯淡的光景,那些在專業設置上意欲關停圖書館學專業的信息管理學院或信息資源管理學院,再也無需投鼠忌器。在這樣的生存背景下,圖書館學若要維持其在一級學科中的核心地位,創新已是迫在眉睫(如果還來得及的話)。
鑒于我國圖書館學界長期堅持以“圖書館”定義“圖書館學”的傳統,本文試圖通過反思和重新認識圖書館概念,思考我國圖書館學的創新方向,為我國圖書館學的守正創新,提供啟迪。
用“圖書館”概念定義“圖書館學”概念始于十九世紀初的德國圖書館員施萊廷格。1808 年,施萊廷格在其出版的《圖書館學教程》中將圖書館學定義為“合用的圖書館組織所需要的一切準則的總和,這些準則都奠基在由一個最高原則衍生的合理原則之上”[1-2],由此將圖書館學理解為關于圖書館業務的學問。 當時的施萊廷格正在負責整理慕尼黑皇家圖書館急劇增長的館藏,他將圖書館定義為“一個龐大的圖書集合,這些藏書的組織整理使得任何求知者都可以即時從中獲取他們需要的文獻”[2-3]。 不難看出,施萊廷格最初嘗試著從功能的角度定義圖書館的概念, 再用圖書館概念定義圖書館學概念,然而,他對圖書館概念的理解并沒有成為十九世紀及之后圖書館概念的主流定義。十九世紀,隨著工業化社會的形成及各領域專業化程度的加深,各種社會機構在社會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越來越重要。 圖書館也越來越傾向于以一種重要的社會機構的面目示人。 施萊廷格的主管Johann Christoph Von Aretin 就致力于將慕尼黑皇家圖書館建設成一流的知識服務機構[4]。至十九世紀末,歐美著名的圖書館員和圖書館學者更是頻繁地將圖書館與教育機構并列[5],進一步凸顯了圖書館的機構屬性。 美國圖書館學家杜威還以此為依據,圍繞圖書館的經營管理設計了圖書館學課程體系。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芝加哥大學雖然顯著擴展了圖書館學的內容, 不僅關注其內部業務,也關注其與相關行業(如出版)及整個社會的關系,但總體上并未突破“圖書館學是關于圖書館的學問”“圖書館是收集、整理、保管、提供人類知識記錄的機構”的認知[6]。由此可見,傳統圖書館學的內涵及其圖書館學知識體系的架構,實際上是由圖書館作為一類社會機構的內涵所決定的,即“圖書館學是關于圖書館(機構)的學問”。
這樣的“圖書館”概念在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初開始暴露出問題,因為這個概念的外延根本無法納入當時正在涌現的各類數字圖書館。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各國作為國家戰略研發的兼具信息查詢與獲取功能的系統(以下簡稱信息查詢暨獲取平臺),都被冠以數字圖書館或類似的名稱,如美國的數字圖書館計劃、英國的電子圖書館項目(e-Lib Programme)以及我國的“中國試驗型數字式圖書館項目”“中國數字圖書館示范系統”。 假如這個以“數字”(digital)為修飾語、以“圖書館”為主體的概念,確實指向一個圖書館類屬的話,那么,這個新型類屬與人們已經熟悉的、作為機構的圖書館之間實在相差太遠,令人不得不問:究竟是什么讓這些新生事物獲得“圖書館”命名,從而添列人類文明史上又一圖書館形態。美國學者Arms 在撰寫其數字圖書館著作時,就對這個問題表達了茫然和困惑[7]。顯然,如果Arms 的茫然和困惑不是庸人自擾,那么,圖書館學界就有充分的理由正視這種困惑,思考這個對學科具有奠基作用的概念,是否會隨自身內涵的改變而重塑學科的內容。
如前所述,長期以來,人們傾向于把圖書館理解為一類社會機構,不僅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圖書館學者如此視之,今天的很多圖書館學者依然如此。 如北歐學者約蘭德就強調圖書館作為記憶機構的地位,并認為它應該和其他記憶機構一起成為LIS 的研究對象[8]。 國內外圖書館學教科書也經常將圖書館定義為一個信息交流、知識傳播、文化教育機構[9-11]。 “機構”意指社會分工中的一群人為了特定的目標,圍繞特定實踐而組織成的相對穩定的存在;在現代社會中,它經常通過某種規范的程序而形成。
然而,圖書館發展史可以輕易證明,過去和現在存在的很多圖書館并非機構。首先,歷史上曾經存在的很多私人圖書館,就很難劃入機構范疇。縱然有些大型私人圖書館可以被視為機構(如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美第奇家族圖書館或許可以被視為歐洲社會轉型時期世俗機構的代表),但多數只是作為私有財產而存在。 在英語中,甚至普通家庭的藏書所在地,都可以叫做圖書館(library)。這樣的“圖書館”更明顯地與機構無涉。或許有人會說,它們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圖書館,但從邏輯上說,要證明它們其實不是圖書館與證明圖書館必定是機構同樣困難。
其次,在英美的圖書館統計資料中,分館和一些相對簡易的圖書館服務點,通常被作為“一個圖書館”單獨計入,即使它們并不具有獨立的機構地位。在我國,“十二五”以后出現的很多公共圖書館服務設施,在機構上也不獨立, 但這并不影響我們把它們視為“圖書館”。 如蘇州圖書館目前下轄99 個分館①數據來源于蘇州圖書館。,這些分館在機構上都隸屬于蘇州圖書館,但它們并不因此就失去其圖書館定位。
再次,也是更重要的,數字化時代的產物“數字圖書館”,顯而易見不具有機構屬性。 以超星數字圖書館為例,雖然該圖書館背后確有一個運行機構,即北京世紀超星信息技術發展有限責任公司,但我們平時所說的“超星數字圖書館”指向一個數字化產品,而非它的運行機構。
按照私民社會理論,在我國城市住宅小區內部,作為國家權力作用場域的公共空間和公共領域基本不存在。那么,在私人構成的集體空間或私民社會中,國家的進入和控制是否具有正當性?建筑物的產權和公共部位的物權或者所有權,能否延伸出小區內部集體事務的治理權?
由此可見,很多我們稱之為“圖書館”的事物,并非機構。這也就是說,機構屬性不是圖書館之所以成為圖書館的必須屬性,因而不構成圖書館的本質特征。認定機構不是圖書館的本質屬性并非否定圖書館可以具有機構屬性。事實上,直到今天,絕大多數圖書館仍然具有機構屬性,是作為機構而存在的圖書館。一切作為機構而存在的圖書館依然需要科學的經營與管理,使其以最小的成本最大程度地實現其目標。
雖然很少有書面定義將圖書館明確界定為場所,但很多人(包括圖書館學者)依然會不自覺地將圖書館理解為場所性存在。這種理解的最直觀證明,就是我們會把“走進圖書館”這樣的表述視為天經地義。 這樣的表述甚至會理所當然地出現在圖書館學界面向公眾的科普作品(如招生宣傳)中。 當我們面向公眾使用這樣的表述時,我們已經引導公眾預設了圖書館是一個“可走進”的場所,屏蔽了圖書館可以是“非場所性存在”的可能性。
然而,這樣的引導實在是一種誤導。 且不說以“圖書館”命名的數字圖書館以及依托移動通信技術的移動圖書館不具有場所性,即使在數字圖書館和移動圖書館出現之前,已經存在非場所化的圖書館。前數字化時代非場所性圖書館的典型代表就是各種各樣的流動圖書館。 這類圖書館的流動性消解了其場所性,使其可以不依賴任何場所而存在。盡管一些規模較大的流動圖書館,如裝備良好的汽車圖書館,其本身也可以被“走進”,表明大型流動圖書館自身也可以構成一個流動的空間,但“流動”從本質上說是逆場所化的,流動圖書館從本質上說是非場所化的圖書館。那些小型的流動圖書館,如我國民國時期用板車搭建的流動圖書館,甚至不具有“可走進”的自身空間,但依然不失為流動的圖書館。
傳統的流動圖書館、數字圖書館和現代信息技術支撐下的移動圖書館的存在表明,沒有場所的支撐,也可成就一個圖書館,因此,場所不構成圖書館的本質屬性。 與理解圖書館的機構屬性一樣,認定場所不是圖書館的本質屬性并非否認圖書館可以具有物理空間。事實上,今天存在的絕大多數圖書館仍然有其館舍,是作為場所而存在的圖書館(library as a place)。一切作為場所而存在的圖書館依然需要對其空間進行合理設計,使其最大程度地服務于圖書館的目標。
施萊廷格在提出圖書館學概念時,將圖書館定義為一個可以保障求知者即時獲取其所需文獻的圖書集合。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美國圖書館協會的圖書館學術語詞典也曾把圖書館定義為一個被組織起來,向目標用戶提供物理實體、書目、知識獲取的資料集合[12]。 這兩大定義都將圖書館視為服務于特定目的或具有特定功能的文獻集合,從而將文獻集合定義為圖書館的本質屬性。
常識告訴我們,人總是為了某種目的才匯集文獻或信息。因此,文獻或信息集合其實僅僅是圖書館發揮其更本質功能的手段。作為手段,它可能不具有唯一性,即在條件許可或適合的情況下,圖書館也可能通過其他替代手段來實現其根本功能。 在數字化技術出現之前,圖書館經常通過館際互借或聯合采購等方式,改善其對用戶的服務能力。 在此情況下,至少有一部分文獻是在文獻集合之外,服務于用戶需求的。在現代信息技術普及之后,依托數字化和網絡技術,信息可以在完全分布的狀態下,完成過去必須在匯集狀態下才能完成的功能。 分布式數字圖書館就是在信息分布狀態下,實現原有圖書館功能的新型圖書館。可見,文獻或信息匯集對圖書館的存在而言雖然至關重要,但在有些情況下,圖書館可以缺省部分文獻的匯集甚至缺省整個文獻集合的建設。由此可見,文獻集合也不是圖書館的本質屬性。
雖然文獻集合不構成圖書館的普遍本質屬性,但它卻是圖書館的非常重要的屬性。 絕大多數圖書館都需要一個切合其目標用戶需求的高質量的文獻集合的支撐,即使在數字化時代,集合型圖書館也比分布式圖書館更普遍。這意味著,文獻資源建設依然是,將來也必定是圖書館和圖書館學的重要課題。
在現代社會,人們也經常把公益性視作圖書館的屬性,認為圖書館是向個人提供知識、滿足個人求知欲望、實現個人發展的重要條件,因而,具有與免費教育同等程度的公益性。其中,公共圖書館作為個人發展、社會和諧、政治民主的重要支撐,最顯著地體現了現代社會在保障知識傳播方面所秉承的公益性。 現代社會的其他主要圖書館類型, 如國家圖書館、高等學校圖書館、中小學圖書館等,也都隸屬公共領域,并向其目標用戶提供免費服務。社會成員在利用上述圖書館服務時, 常將其視為公益性服務的代表,并將這一屬性推及所有圖書館。 在圖書館職業內部, 受現代圖書館職業理念(強調信息自由獲取、信息平等獲取、最大獲取等)的影響,很多從業人員也常將公益性視為圖書館的內在屬性。
從上面提到的形形色色的圖書館來看,能夠把這些形態各異、性質不同的事物歸為同類的,似乎只有它們的功能。也就是說,這些圖書館共享某種特定功能,并因這一功能而被稱為圖書館,無論它們是否構成機構,是否有其場所,是否匯成集合,是否具有公益性。
人類共享意義的先天需要產生信息交流需要,而信息交流需要派生信息查詢和獲取需要。 圖書館的核心或根本功能正是同時保障信息的有效查詢暨獲取。 施萊廷格和美國圖書館協會所定義的圖書或資料集合所服務的,恰恰就是信息查詢暨獲取這一根本功能。從古代圖書館到今天的數字圖書館,其共享的也恰恰是這一功能。有趣的是,古代亞歷山大圖書館和數字時代的谷歌數字圖書館,竟然還共享同樣的夢想:提供全人類所有知識的獲取。由于知識是觀念形態的產物(意義的一種),只能通過信息傳遞而被傳遞,因而亞歷山大圖書館和谷歌數字圖書館夢想中的知識獲取,必須依賴信息獲取。 此外,保障信息的有效查詢暨獲取的功能,也是圖書館派生其他功能的基礎,如現代圖書館所發揮的文化傳播功能、教育功能、閱讀興趣培育功能、信息素養培養功能等等,都建立在信息的查詢和獲取之上;沒有信息的查詢和獲取,其他功能都是不可想象的。
對圖書館概念的上述反思顯示,那些經常被現代人視為圖書館本質屬性的特征——機構、場所、文獻集合、公益性服務,事實上要么只適用于部分圖書館,要么是圖書館在發展過程中獲得的階段性屬性,要么是從外部加給它的非內在屬性。 貫穿圖書館發展史始終且為所有圖書館所共有的特征就是其保障信息查詢暨獲取的功能特征,這一特征因此構成圖書館的本質屬性。依此屬性,可以將圖書館定義為一個保障信息查詢暨獲取的功能體。 一個具體的圖書館可以致力于保障任何具有較長久利用價值的信息的查詢暨獲取(如國家圖書館),也可以保障特定種類的信息的查詢暨獲取(如科學圖書館、音視頻圖書館)。
由此定義的圖書館從外延來看,便不僅包含現代人所熟悉的各種類型的實體化和機構化圖書館,如國家圖書館、高等學校圖書館、公共圖書館、學校圖書館等;也包括所有其他形式和形態的信息查詢暨獲取功能體。 首先是古今中外存在過的非機構化的實體圖書館,如私人圖書館、圖書館分館、流動圖書館等;其次是依托現有實體圖書館的數字化信息查詢獲取平臺,即這些圖書館的數字圖書館部分,如依托中國國家圖書館的中國國家數字圖書館;再次是依托多個現有實體圖書館的分布式數字圖書館。分布式數字圖書館是通過同一平臺或界面,支持用戶對分散在不同服務器上的數字化資源進行查詢暨獲取的圖書館。 一個典型案例就是由美國眾多公共圖書館共同建設和維持的美國數字公共圖書館(Digital Public Library of America)。
此外,在數字化時代,現代信息技術已經使得不依賴任何實體圖書館的純數字化信息查詢暨獲取平臺成為可能。很多這樣的平臺都自稱數字圖書館。被我國圖書館界和用戶廣為熟知的超星數字圖書館、谷歌數字圖書館、科學公共圖書館等都屬于此類圖書館。 這類純數字圖書館與現有實體圖書館的數字圖書館板塊(如中國國家數字圖書館)同屬以信息查詢暨獲取為核心功能的數字化平臺,因而與后者一起同屬圖書館范疇。
一旦將不依托現有實體圖書館的數字圖書館劃入“圖書館”概念的外延,我們就會發現,在數字化時代,現代信息技術已經催生了數量龐大的此類功能體。 這包括出版商為自己的出版物提供的查詢暨獲取平臺(如愛思唯爾的ScienceDirect),也包括與眾多出版商簽約的信息查詢暨獲取平臺(如支持中文學術信息查詢暨獲取的CNKI 和支持英文學術信息查詢暨獲取的EBSCO),還包括各種移動信息APP 或小程序,如微信讀書、喜馬拉雅等。 雖然很多平臺沒有明確冠名“圖書館”,但就其保障信息查詢暨獲取的核心功能而言,它們與上述各類數字圖書館同類,因而有理由被劃入圖書館概念的外延。
圖書館概念的外延推及至此,以下問題已在期待之中:諸如抖音、快手,乃至整個互聯網這樣的平臺是否屬于圖書館?如前所述,圖書館的本質屬性是保障信息查詢暨獲取,即它以信息查詢暨獲取為首要或核心功能。以抖音、快手以及整個互聯網為代表的平臺的首要功能是信息生產暨傳播,它們的本質特征更接近前數字化時代的大眾傳媒,原本不隸屬于圖書館概念外延。然而,由于這些平臺的信息生產與積累速度十分驚人,當其信息積累到一定的規模,這些信息同樣會面臨有效查詢和獲取的問題。 一個十分可能的前景是:在這些生產暨傳播平臺之上,需要形成專門保障其有用信息查詢暨獲取的“上層建筑”(至于什么叫“有用信息”,這構成新的研究問題,此處不做展開),這樣的“上層建筑”屬于圖書館。
如前所述,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面對外部環境和自身發展空間(以生源、就業、課題經費、專業設置等為標志)的變化,我國圖書館學界開始頻繁討論學科的守正創新問題,由此提出了本學科應該恪守的根基和需要創新的前沿分別是什么的問題。 雖然各種以“守正創新”為主題的討論(會議、論壇等)很少給出上述問題的明確答案,但從各種討論不斷將學科使命與我國圖書館事業的發展需要相聯系來看,對于本學科應該恪守的根基,圖書館學界心照不宣的選項依然是“圖書館學就是關于圖書館(機構)的學問”的學科內涵。
圖書館學者堅信“圖書館學就是關于圖書館的學問”的正確性,其實并不奇怪。從表面上看,這一命題與“單身漢是未婚男人”等命題,即哲學領域所說的分析命題,十分相似。分析命題就是賓詞的意義已經包含在主詞意義之內的命題,因此也是必定正確的命題。由于看上去與分析命題十分相似,“圖書館學就是關于圖書館的學問”的命題很容易被認為先天正確。然而,真相卻是,“圖書館學就是關于圖書館的學問”并非邏輯命題而是一個歷史性命題。無論是“圖書館學”概念的發明,還是它的含義,都源于十九世紀的圖書館員對圖書館業務復雜性的深切體驗與感悟,因而植根于一個特殊的歷史環境,并因此攜帶了該歷史環境所賦予它的含義。施萊廷格發明“圖書館學”的背景是,當時的德國普遍認為圖書館員的合適資質是各學科知識,特別是歷史知識,否認圖書館員需要特定的專門知識;施萊廷格使用“圖書館學”概念,正是為了突出圖書館員核心知識的專屬性:它不是來自其他任何學科,而是專門的“圖書館學”[1,3]。與“圖書館學”的概念一樣,“圖書館”概念的含義,也是在十九世紀西方社會轉型、社會機構地位上升的背景下被賦予的,即:被認為是與其他社會機構(如學校)同等重要(如果不是更重要的話)的機構。這些歷史性含義裹著一個分析命題的外衣傳承至今,導致今天的圖書館學學者對這一命題及其含義深信不疑。因此,在表述這一命題時,經常或明確或隱含地將其中的圖書館理解為以現代國家圖書館、高等學校圖書館、公共圖書館為代表的機構。在反思了圖書館概念之后,我們發現,這一命題的歷史含義,即:“圖書館學是關于圖書館(機構)的學問”,無法扛鼎今日圖書館學的守正。
如果將本文重新定義的圖書館概念代入“圖書館學是關于圖書館的學問”,可以得出“圖書館學是關于保障信息查詢與獲取的功能體的學問”的具體命題,其中保障信息查詢暨獲取的功能體,是指以保障信息有效查詢暨獲取為首要功能的任何形式和形態的功能體。人類出于對信息交流效率的追求,必然利用一切可能的信息技術條件、合適的社會分工和制度安排,持續對保障信息查詢暨獲取的功能體進行革新,使其在形式和形態方面呈現階段性變化,例如從單純的學術型轉變為多種類型并存,從固定形式轉變到固定與流動并存,從物理形態轉變到物理形態、復合形態、數字化形態并存。 這種變革所需要的理論與技術革新,構成了圖書館學不斷創新的源泉。 這意味著,用重新定義的圖書館概念重塑“圖書館學是關于圖書館的學問”的含義,的確有望拓展圖書館學的創新空間。
然而,即便是“圖書館學是有關保障信息查詢暨獲取的一切功能體的學問”的命題,也不足以反映圖書館學的真實內涵。首先,一個學術共同體之所以要關注保障信息查詢暨獲取的功能體,并由此發展出一個學科,是因為保障信息查詢與獲取的功能本身對于人類的發展至關重要且足夠復雜。 因此,從根本上說,圖書館學真正關注的是保障信息有效查詢與獲取這一人類需要及其滿足;其次,現代社會中,保障信息查詢的很多業務是在圖書館這一功能體之外,由其他機構或實體完成,而后植入到圖書館這一功能體之內。 自十九世紀初開始,當科學論文成為科學家查詢和獲取的主要信息類型時,保障其有效查詢的業務就主要由商業或非商業機構在圖書館之外展開。現代圖書館員耳熟能詳的大型科學信息查詢工具,如化學文摘,生物學文摘,以及后來的科學引文索引,社會科學引文索引,都是在圖書館之外被研發出來。這樣的社會分工其實符合現代社會對信息加工處理的效率要求,因為從社會資源有效利用的角度來看,由專門機構對學術論文進行集中處理,形成獨立于館藏的查詢工具,再由各圖書館分別向各自的用戶提供這些查詢工具,不僅成本遠低于由各圖書館分別對其學術論文館藏進行處理, 形成各自的館藏查詢工具,而且更有可能保證用戶針對特定需要的查詢效率,特別是查全率。 不難看出, 這些館外業務同樣構成信息有效查詢相關理論與技術的實踐基礎,因而同樣構成圖書館學的關涉對象。這些事實表明,圖書館學雖然關乎圖書館,卻不限于圖書館。因此,即使是“圖書館學是有關保障信息查詢暨獲取的一切功能體的學問”的命題,也因內涵過于狹窄,不足以構成圖書館學恪守的根基。
如前所述,圖書館學之所以關注保障信息查詢暨獲取的功能體,是因為它關切信息有效查詢與獲取這一人類普遍需要及其滿足。 這一需要構成了圖書館和圖書館學共同的永恒的存在理由,是圖書館學需要恪守的根基。
一旦圖書館學的關注焦點從保障信息有效查詢暨獲取的功能體轉向人類查詢和獲取信息的普遍需要及其滿足,那么它就必然邁向一個更廣闊的領域。以現有圖書館學知識體系為基礎,我國圖書館學將面臨一系列創新需要。首先是從機構化圖書館的相關理論與技術轉向所有信息查詢暨獲取功能體相關理論與技術的創新;其次是從館內業務相關理論與技術轉向一切信息查詢獲取相關理論與技術的創新;再次是在各類信息生產、傳播、積累平臺上建設“信息查詢暨獲取上層建筑”的相關理論與技術創新。一旦圖書館學按照上述路線進行創新,它的知識體系將更接近于甚至超越國外的圖書館信息學(LIS)。
在信息環境日新月異的當下,圖書館學,更確切地說是圖書館信息學,特別需要建立起對新涌現的信息查詢與獲取需要的敏感性。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當互聯網作為新的信息交流平臺迅速積累海量信息的時候,圖書館學就因自身的視野局限性,錯失了保障互聯網信息查詢和獲取效率的時機,失去了在搜尋引擎研發方面的主導地位和話語權。今天,隨著社交媒體和在線教學等應用的發展,每種應用也都在迅速積累海量信息,為有效查詢和獲取其中的信息提出了挑戰,圖書館學是時候回應這類需要,并開展相應的理論與技術創新了。
守正創新的圖書館學或圖書館信息學,其實踐領域會有哪些拓展?換言之,接受了圖書館信息學教育的專業人員,其基本就業領域在哪里?
顯而易見,傳統的實體性/場所性圖書館,并非圖書館信息學的唯一適用場景。 其他適用場景還包括:非實體化的信息查詢暨獲取平臺(包括冠名和未冠名“圖書館”的數字化平臺)、信息查詢工具的研發場所(包括專門的信息檢索系統和搜索引擎)。此外,那些不以信息有效查詢暨獲取為核心功能,但卻積累著海量信息的機構或應用,如政府部門、企業、抖音、慕課平臺等,也需要圖書館信息職業的介入,以便對其信息進行組織整理,為之提供更加有效的信息查詢獲取架構。因此,圖書館信息學對應著十分廣闊的實踐領域,這些領域構成了圖書館信息學畢業生的基本就業場所。 對于已經在實體圖書館工作的圖書館員而言,上述職業版圖的變化意味著更廣闊的職業流動空間。在這塊版圖上,他們的流動空間絕不僅僅是從一個圖書館到另外一個圖書館,而是可以從實體圖書館到非實體圖書館,從圖書館到信息查詢工具研發機構,從信息已經整序的查詢暨獲取平臺到有待整序的信息生產暨傳播平臺,從專事信息查詢暨獲取的場所到包含信息查詢與獲取業務的場所(如政府和企業的信息資源管理)。
由于承襲了“圖書館學是關于圖書館(機構)的學問”命題的歷史局限性,當前我國圖書館信息職業對于很多信息查詢暨獲取平臺,特別是未冠名“圖書館”的數字化平臺,缺乏深度介入。 圖書館信息職業的使命和專長是保障信息的有效查詢和獲取,“有效”意味著保障用戶用最小的努力就能獲取到高質量的相關信息,它要求深度的信息組織整理及評價篩選機制。 正是由于缺乏圖書館信息職業的深度介入,很多數字化信息查詢暨獲取平臺雖然也可以提供一定程度的信息查詢和獲取,但還遠遠做不到有效,因而只能算做非專業化的信息查詢暨獲取平臺,正如物理世界中的非專業化實體圖書館。
對于抖音、快手、慕課這樣的信息生產和傳播平臺,我國圖書館信息職業的介入意識和關注程度更低。 很多圖書館把這類平臺作為圖書館宣傳自身的媒介,但無論是這些平臺的開發運營者還是圖書館信息專業人員,都很少意識到,圖書館信息學的理論和技術可以給這些平臺的海量信息帶來秩序,可以為其中具有較長久利用價值的信息提供更加有效的查詢工具和獲取架構。
中國圖書館學界從施萊廷格、杜威、芝加哥大學圖書館研究生院繼承了關于什么是圖書館學的認知,經常將圖書館學理解為關于圖書館(機構)的學問。在數字化時代,隨著數字化信息占人類全部信息的比例的提升,冠名或未冠名“圖書館”的數字化信息查詢暨獲取平臺大量涌現,迫使我們不得不追問圖書館究竟是什么。 而一旦我們對這個概念做出嚴肅反思,我們就會發現圖書館的本質特征并非其機構性和場所性。 這樣的反思不可避免地顛覆源自施萊廷格、杜威甚至芝加哥大學圖書館研究生院對圖書館學的認知。
本文對圖書館概念的反思導出以下結論:(1)從本質上說,圖書館就是保障信息查詢暨獲取的功能體,這包括機構型實體圖書館、非機構型實體圖書館、依托單個實體圖書館的數字化信息查詢暨獲取平臺(即復合圖書館的數字化部分)、依托多個實體圖書館的分布式數字化信息查詢暨獲取平臺、冠名“圖書館”的純數字化信息查詢暨獲取平臺、未冠名“圖書館”的純數字化信息查詢暨獲取平臺;(2)圖書館學的根本關切是人類在浩如煙海且無序的信息中查詢和獲取相關信息的需要及其滿足機制,這是圖書館學關涉圖書館這一信息查詢暨獲取功能體的原因,也是它同時將視野投向圖書館之外的相關業務(如信息查詢工具的研發業務、政府與企業信息資源管理中的信息查詢與獲取業務、信息生產與傳播平臺上的信息查詢與獲取業務)的原因;這一根本關切構成圖書館學在任何時候都值得持守的傳統;(3)在原有的“關于圖書館(機構)”的學問之外,圖書館學擁有非常廣闊的創新空間。 這些創新空間不僅來自信息查詢暨獲取功能體的多樣態性,也來自圖書館之外信息查詢與獲取需要及相關業務的普遍性。
按上述“守正”和“創新”含義發展的圖書館學知識體系顯然大大超出了“圖書館學”名稱隱含的范圍,與國際通行的LIS 學科更為接近,因而命名為“圖書館信息學”更為合理。但與當前國際LIS 相比,本文所說的圖書館信息學在守正與創新方面都有別于前者。一方面,本文所闡釋的圖書館信息學因恪守其保障信息查詢暨與獲取的使命,可以避免國際LIS 學界的某些過度擴張趨勢,如將信息概念擴張到“信息即物”(information-as-thing)、將信息經驗擴張到具身化體驗(embodied experience)、將信息素養擴張到身體行為等趨勢;另一方面,本文所說的圖書館信息學建立在對圖書館概念的反思之上,其關聯客體比國際LIS 所關聯的“圖書館”更為開闊。以LIS 之名,我國圖書館學不僅有望獲得新生,而且可以為國際LIS 貢獻中國的創新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