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武剛
(1.華東師范大學經管學部信息管理系 上海 200062)
圖書館“場所”價值研究,本質上就是反思圖書館現代功能定位與實體空間拓展的新方向,回應技術時代“圖書館向何處去”生存與發展的元命題。圖書館作為“場所”存在的實體空間,起源于圖書貯存、組織與利用等需要。隨著技術發展改變了圖書出版傳統形態,特別是互聯網技術支持線上信息查詢與獲取后,圖書館資源建設重心由紙質圖書向數字資源傾斜,實體館藏向虛擬館藏推進,原有的實體空間的功能與作用,受到越來越多的質疑與挑戰。
公共圖書館作為開展社會教育的公共文化設施,依法履行全民閱讀服務職能,需要實體空間來承載圖書資源、組織文化活動、營造書香氛圍。在互聯網盛行的技術時代,公共圖書館繼續擁有甚至拓展實體空間,就需要不斷挖掘“場所”新價值,強化互聯網不可替代的“面對面”交流的必要性,成為相關政策法規確立的基本理念;就需要取得政府和公眾支持,成為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的重要目標,是滿足人民美好生活新需要的基礎設施。
技術始終伴隨圖書館發展,既有正面促進,也有負面掣肘。一方面,技術進步提高了信息查詢與獲取效率,鞏固了圖書館在現代社會分工中的核心地位。20世紀50年代,計算機開始進入圖書館,將傳統手工操作提升至自動化處理、信息化集成階段,開辟了圖書館資源數字化、服務自動化、網絡信息組織與檢索、多媒體資源、人工智能服務等諸多新領域,技術成為現代圖書館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另一方面,技術應用改變了信息與知識交流的圖書載體與媒介,也改變了人們信息行為與使用習慣,遠程登錄、虛擬服務、線上獲取成為常態,親自到圖書館實體空間查找與利用信息的人越來越少。
由技術發展而引發的圖書館“場所”價值討論,一直是圖書館界經久不衰的話題。基于技術影響,相關話題可以追溯到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蘭開斯特的“圖書館消亡論”——“在下一個二十年(1980-2000年),現在的圖書館可能完全消失”[1]。隨后,80年代末“數字圖書館”概念提出,以及90年代數字圖書館建設實踐,使得數字化后的紙質圖書可以依托網絡而不是實體空間加以收集、整理、傳播,更是對圖書館消亡論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2004年12月,Google公司宣布與美國紐約公共圖書館、哈佛大學圖書館、斯坦福大學圖書館、密歇根大學圖書館以及牛津大學圖書館合作,將圖書館館藏的紙質圖書掃描制作成電子版,公眾可以經由Google訪問、檢索、使用[2]。Google數字化圖書計劃推動了圖書館由紙質圖書的實體館藏向數字資源的虛擬館藏的發展進程,進一步加劇了公眾對網絡搜索的強烈依賴,同時也減少了對圖書館實體空間的相應需求,對圖書館的傳統地位形成了極大沖擊。2011年4月,以售賣紙質圖書起家的全球最大網絡書店Amazon公司,電子書銷量首次超過紙質圖書,達到105:100[3],燃爆了一直不溫不火的電子書市場[4]。電子書開始進入圖書出版發行的主流形態,也成為圖書館資源采購重要對象和重要服務方式[5]。電子書利用需要依托一定的閱讀器媒介,如Amazon的Kindle,但對具體的實體空間沒有太多要求。因此,僅就圖書的獲取與閱讀而言,圖書館的實體空間作用受到了極大挑戰。電子書又具有互聯網產品特質,可以便捷地越過中間商直抵消費者(B2C模式),圖書館的居間作用被弱化,更加坐實了“圖書館消亡論”的說法。
與此同時,圖書館界有識人士也直面挑戰,更加務實地挖掘圖書館實體空間的多元包容、文化傳承、社會交往等新內涵、新功能,圍繞圖書館核心價值觀,提出作為“場所”存在的圖書館(Library as Place)概念[6-7],深入探討圖書館與社會的關系,尋找圖書館生存與發展的社會基礎。特別是作為保障社會信息公平制度的公共圖書館,在實踐領域建設成就斐然,實體空間作用彰顯。21世紀以來,國內外新一代公共圖書館,如美國西雅圖中央圖書館、芬蘭赫爾辛基中央圖書館,國內天津濱海新區圖書館、蘇州第二圖書館等建成使用,公共圖書館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圖書貯存與借閱空間,更像“城市會客廳”,在為忙忙碌碌的公眾提供信息與知識的同時,又成為人與人之間交往的合適場所,是一個可以自由學習、沉浸體驗、掌握技能以及工作休閑的愜意空間,昭示了新一代圖書館發展方向。基于圖書館“場所”價值的“空間再造與創新”,日益成為圖書館服務創新與理論研究熱點,與“圖書館消亡論”更是針鋒相對,寸步不讓。
圖書館界關于圖書館“場所”價值的討論,大致可分為兩大流派:一是技術派,即技術視角下的實體空間“消亡論”,圖書館更多地依附于數字資源、互聯網絡,履行信息查詢與獲取職能,傳統的實體空間作用不再那么舉足輕重;二是人文派,即人文視角下的實體空間“再造論”,挖掘圖書館“場所”新價值、創新實體空間新內涵,強調技術無法替代的社會功能。
兩大流派的觀念“撕裂”,還體現在圖書館界人士對同一問題的認識上持有完全相反的觀點。如新冠肺炎疫情的全球大爆發,使得很多圖書館被迫暫停線下服務,轉戰線上服務,大幅減少了社會公眾對圖書館實體空間的直接利用頻次。隨著疫情緩解,圖書館線下服務逐步回歸。在經歷疫情沖擊之后,圖書館“場所”價值是弱化還是強化了呢?一份來自全球新興圖書館領導人的最新調查表明:一些業內人士認為疫情期間線上服務、數字工具提供了更加個性化的服務,內容豐富、響應及時,“人們更傾向于遠程接受圖書館服務,實體空間和線下服務的價值受到質疑”;另一些業內人士則認為,人們經歷了疫情之后,越來越意識到數字工具的局限性,也重新發現了實體空間的價值。隨著社會逐步開放,人們生活重心“從全球化但孤立的線上生活回歸到本地化的線下集體生活”,屆時“圖書館既能被當作一個重要的聚會空間,也會被視為推動福祉和社區精神的中心”[8]。
圖書館界新近興起的“圖書館與元宇宙”熱點話題[9],將再次燃起技術派與人文派之間的爭議。元宇宙觸發的圖書館線上線下服務交融發展,到底是強化還是消減了圖書館實體空間作用與功能[10]?如果開展元宇宙視域下的圖書館“場所”價值討論,勢必又將陷入觀點對立的“漩渦”。
圖書館界關于圖書館“場所”價值的討論,曠日持久、爭論不休,那么能否換個角度來討論這一問題呢?國家文化和旅游部推出的《“十四五”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建設規劃》[11],提出“建設以人為中心的圖書館”[12],要求優化公共圖書館環境和功能,“營造融入人民群眾日常生活的高品質文化空間,建設有溫度的文化社交中心”。這為“場所”價值討論開拓了思路,完全可以跳出圖書館界的固有圈子,從公共圖書館的服務對象,即公眾視角來審視圖書館實體空間的功能與作用。通過換位思考、轉換視角,從需求側探討公眾對圖書館“場所”價值的認知,從而推動圖書館供給側改革,實現供需有效對接。
獲取公眾的圖書館“場所”價值認知,常用研究方法就是開展大規模的問卷調查。美國皮尤研究中心曾經開展的《數字時代的圖書館服務》《美國人如何評價他們的社區圖書館》《十字路口的圖書館》三項連續性的圖書館服務調查,剖析了美國公眾對公共圖書館的認知、使用和期望,引起了美國社會公眾、決策者特別是圖書館界的高度重視,提供了經典案例[13-15]。但是,問卷調查研究知易行難。一是公眾認知調查規模偏大,成本較高。皮尤的三項調查均通過固定電話和手機進行,用英語和西班牙語兩種語言對全美范圍內16歲及以上公眾進行抽樣訪談,第1項調查采訪了2252人,第2項調查采訪了6224人,第3項調查采訪2004人;二是圖書館服務調查需要具備專業的調查技能和圖書館行業的背景知識,要求較高。無論是調查前期的問卷設計、科學抽樣、訪問員招募,還是調查過程中的訪談技巧、時間控制、合理應變,甚至是后期的數據錄入、統計分析、偏差校驗等,都涉及到各類專業知識和職業操守,細節決定成敗。國內也有一些關于公共圖書館受眾特征的調查分析[16],以及部分城市圖書館服務與公眾需求調查,但往往缺乏科學的抽樣、規范的實施、可信的規模、持續的跟進、有力的宣傳,調查結果產生的社會影響不大。
技術時代,全球互聯網用戶數量已經激增到50億,三分之二的人口能夠聯通網絡[17]。我國互聯網普及率還高于全球平均水平,覆蓋人口達到73%[18]。在互聯網盛行時代,社會公眾也是網民主體。社會公眾意見的表達渠道日益多樣化,網絡評論也成為社會公眾發表觀點、表達態度的重要渠道和方式。在互聯網公共平臺(如國外的Facebook、Twitter、Google等,國內的微博、微信、攜程、大眾點評網、小紅書、抖音、B站等)上,分布著大量的圖書館評論信息。通過對這些網絡評論進行深入分析,可以梳理出網民對圖書館的真實評價,反映出社會公眾對圖書館“場所”價值的基本認知。
圖書館界基于網絡文本挖掘的研究早已興起,如國外針對公共圖書館在Facebook[19]、Google Maps[20]上的評論內容分析,國內針對公共圖書館在天涯社區[21]、百度貼吧[22]、大眾點評網[23]、攜程網[24]上的評論內容分析,雖然規模有限,但研究成果令人耳目一新。微博、微信、抖音上的圖書館評論研究成果,更是數量可觀。
就目前而言,大量的圖書館網絡評論尚不存在商業利益驅動下的評論異化行為,也暫未發現圖書館在自身利益驅動下的過度干預行為,應該能夠比較真實反映公眾對圖書館“場所”價值的評價認知。為了消除或減弱可能存在的行政壓力導致的部分網絡評論異化所帶來的事實偏差,在研究實踐中,可以采用選擇信息來源平臺、拓寬信息收集渠道、擴大數據采集規模、延展內容時間節點等手段和方法來加以克服。
Python等技術工具開發與應用日益成熟,讓大規模的網絡信息收集、整理、分析變得更加切實可行。將網絡文本挖掘方法應用到圖書館“場所”價值研究,用新思路、新材料分析公眾視角下的圖書館實體空間認知評價,以新的研究范式探索圖書館與社會關系,極有應用前景。一項以大眾點評網上的三所公共圖書館評論文本為基礎的新范式研究發現,文旅融合發展已經成為公共圖書館“場所”新價值,成為實體空間建設的努力方向[25]。
運用各類技術工具開展網絡文本挖掘分析優勢明顯,覆蓋面廣、數據量足,還可以省去與公眾直接打交道所帶來的各類成本,并克服人與人之間的各類溝通障礙。隨著技術工具迭代、建模方法改進,數據處理更加精準,網絡文本挖掘分析更加科學、研究結論更加合理。
與此同時,必須清晰地認識到任何方法都存在一些弱點和問題,在無以倫比的技術工具背后,也潛藏著一些致命的短板和漏洞,是技術本身所難以解決的,需要保持高度警惕。如果因為工具認識不到位、方法應用不恰當,再嚴謹的邏輯、再精致的分析,得出的研究結論也會與事實存在偏差,甚至南轅北轍,或可稱之為技術“盲點”。
一是互聯網用戶覆蓋范圍的缺失。雖然當前網民數量規模宏大,但全球依然還有三分之一的人口處于離線狀態,許多用戶僅享有基本的連通,還沒有獲得安全、滿意、豐富、高效和負擔得起的在線體驗[17]。我國農村地區還存在相當比例的人口,上不了網、不會上網。部分老年人、低幼未成年人等群體的意見表達很難見諸于互聯網公共平臺。
二是互聯網自由表達環境的約束。互聯網上的網民,也是現實生活中的公眾,網民的評論行為往往受制于現實生活中的真實身份影響及職業規范要求,不少群體難以在網絡上自由表達主張。另外,互聯網也不是“法外之地”,一些個性化異常強烈的評價,或者帶有極端化性質的詞匯,不被公共網絡平臺規則所包容,難以存活在網絡上,或存活期極短、難以被及時收集。
三是互聯網個人表達意愿的局限。互聯網上的公共平臺,形同現實生活中的公共場合,網民的信息交流行為,受專業、權威人士的影響較大,幾乎是現實世界的信息交流行為在網絡世界中的投影[26]。有“話癆”者、也有“潛水”者,有話題領袖、也有盲目跟風者、還有沉默不語者。不同個性的社會公眾,在網絡表達時可能存在不充分、不完整現象。
運用技術工具開展網絡文本挖掘,只能對顯性的、存續的網絡評論進行分析處理。因此,在開展圖書館“場所”價值公眾認知研究時,需要關注到離線的社會公眾群體的意見收集,需要關注到“沉默的大多數”可能存在的隱性表達。
技術時代,公共圖書館的大量信息和知識服務,可以通過互聯網在線上完成,這比實體空間的線下服務更有效率。但是,仍然有不少資源與服務,需要借助圖書館實體空間得以有效展開,無法被技術完全替代。
充分利用技術工具,借助互聯網收集社會主流群體意見,有助于從社會公眾的視角去梳理、挖掘甚至不斷創公共圖書館的實體空間需求,探索出公共圖書館“場所”價值研究新范式。系統推進社會公眾對圖書館實體空間的認知評價研究,發現需求、解決問題,有助于從需求側變化推動供給側改革,充分發揮圖書館“場域”作用,從而為圖書館事業健康發展提供決策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