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清林林總總的出使日記中,薛福成《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是史料價值最高的。之所以這么說,首先是因為作者的不凡經歷。他是曾國藩的座上賓、李鴻章的智囊、抗法前線的統帥以及光緒帝欽點的出使大臣。擔任駐外使節后,與英國就中緬邊境問題展開談判,是許多重大外交交涉事件的經歷者、見證者。其次,他的出使日記別具一格。一是從寫作日記的目的來說,有強烈的經世致用意識,即是說為富國強兵提供鏡鑒。日記中關于個人游歷活動的記述甚少,沒有詩歌等應酬文字,也許是晚清唯一的沒有個人詩集的出使大臣。二是從日記的體例來說,非常靈活,他不是每日必記,而是有大事、要事才記。他非常服膺顧炎武的《日知錄》,該書是經年累月、積金琢玉撰成的大型學術札記,是顧炎武“稽古有得,隨時札記,久而類次成書”的著作,以明道、救世為宗旨,囊括了作者全部學術、政治思想,遍布經世、警世內涵。顧氏對此書的價值很是自信,自言“平生之志與業皆在其中”。該書影響深遠,確如潘耒在《日知錄序》中評價,“先生非一世之人,此書非一世之書”。《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對于《日知錄》的評價是:“炎武學有本原,博贍而能通貫,每一事必詳其始末,參以證佐而后筆之于書。故引據浩繁,而抵牾者少。”薛福成《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同樣如此。三是從日記的內容來說,具有廣、深、新的特點。廣即內容廣泛,天文地理、軍事外交、政治法律、國內國際,無所不包;深即深刻,薛福成本來就是文章高手,以議論見長,對許多問題有鞭辟入里的分析和精辟見解;新即新鮮、新穎,他關注國外的軍事、政治、科技的新動態、新發明,許多記載是其他出使日記中沒有的。

因此,將薛福成《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與其他出使日記相比較,毫無疑問其史料價值是最高的。晚清使才曾、薛并稱,曾紀澤的外交成就高于薛福成,但曾紀澤日記過于程式化,某些內容像記流水賬;郭嵩燾某些見解很深刻,但《使西紀程》的出版鬧得滿城風雨,讓他心力交瘁,此后寫的日記不能不有所顧忌,加之3年未任滿即返回國內,畢竟對西方了解較膚淺;以寫日記多且細著稱的張德彝則因長期擔任翻譯官,地位較低,接觸不到許多重大史事,其興趣和關注點更多是在新奇的事物而非大事、要事上,加之他宣布“密闕勿書”,所以其日記的史料價值也非常有限。
由于薛福成《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博大精深,牽涉面太廣,所以筆者在仔細研讀日記的基礎上,模仿顧炎武《日知錄》的寫法,以讀書筆記的方式來紀念這位杰出的外交官。
列寧說,外交是內政的延續。外交是以國內政治為基礎的,看看晚清的內政,更有助于理解薛福成外交活動的背景。
光緒十九年五月初五日記:
明年恭逢慈禧皇太后六旬萬壽,敬備一切慶典,遵旨力崇節儉,戶部預為籌款,約已備五六百萬金。惟各衙門查照乾隆年間迭次慶典成案,實需三千六百萬金。今節至三分之一,尚與預籌之款不符。而大典收(攸)關,責無旁貸。除由戶部行知各衙門,再將所需力籌節省,請旨遵行外,戶部現將歲出歲入各款逐加詳核,設法騰挪,移緩就急,挹彼注茲。一俟籌有成效,再行奏聞請旨。
光緒二十年十月初十(1894年11月7日)是慈禧太后60歲生日,她決定要隆重慶祝一番。10年前五十壽辰時,因中法戰爭爆發,結果生日沒有做成,令她非常惱火。此次慶典,預計要花1000多萬兩白銀,雖然只相當于乾隆時萬壽慶典的三分之一,卻占清朝當時年收入的六分之一。錢花在哪里?僅備辦太后慶典時用的袍褂等衣物一項就需23萬兩,宮殿各殿宇門座裝飾需70萬兩,演戲一項費用高達52萬兩,各種宴會用費32萬兩。如此巨額的慶典經費從何而來?就是“設法騰挪,移緩就急”。首先是各衙門捐款,據主管財政的戶部尚書、光緒帝師傅翁同龢日記,僅戶部就捐銀2萬兩,甚至連他主管的、素有清水衙門之稱的國子監也捐銀近3000兩;其次是向大小官員攤派,根據薪水高低,“一律照二成五扣繳”;甚至挪用邊防經費、鐵路經費數百萬兩用于慶典。因庫款支絀,籌款焦頭爛額,財神爺、戶部尚書翁同龢甚至想步其前任閻敬銘之后辭職!慈禧萬壽慶典,薛福成說“遵旨力崇節儉”,不能不說是極大的諷刺!
不僅如此,薛福成在光緒二十年三月十七日日記記載,本年萬壽慶典,“各督、撫率屬報效巨款,派員進京點綴景物并援照乾隆年間成案備儀進祝……皖省有沈仲帥(沈秉成字仲復,安徽巡撫)所備計靈璧寶石九塊,靈芝草九盒,玉如意一對,翡翠麻姑一尊”。想一想這年正是甲午戰爭爆發,大小官員不是忙于抗御強敵,而是絞盡腦汁給慈禧太后送禮,以討得太后的歡心!
出使經費事關外交大事,也被挪用。薛氏光緒十七年九月十二日的日記,還記載了為修建供慈禧太后居住的萬壽山,動用出使經費百萬兩:
戶部自閻相(閻敬銘)去后,庫款匱乏,十四五六年歲計簿并無刊本。滬關積年存出使經費一百九十萬兩,從前文文忠公(文祥)煞費經營,謂此款關系緊要,無論何項急需,不得挪動。前月海軍衙門以園工支絀,奏提一百萬兩作萬壽山工程矣。
慈禧太后五十壽辰時爆發中法戰爭,六十壽辰時爆發甲午戰爭,七十壽辰時日俄戰爭爆發,她還要大肆慶祝。章太炎憤怒撰寫了這樣一副長聯:
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日再到古長安?嘆黎民膏血全枯,只為一人歌慶有;五十割琉球,六十割臺灣,而今又割東三省,痛赤縣邦圻益蹙,每逢萬壽祝疆無。
“萬壽無疆”本來是祝頌語,祝愿帝王健康長壽,而每逢慈禧太后萬壽,中國都要割地賠款,疆域縮小。這副對聯,巧妙地在上聯和下聯中,把“一人有慶,萬壽無疆”顛倒用之產生諷刺效果,真是妙絕。

光緒十九年(1893年),也就是在慈禧太后六旬壽辰的前一年,中國從南到北遭受大水災,這次水災面積廣、災情大,災民非常悲慘,遠在萬里之外的薛福成對災情作了詳細記錄。
八月初十日記:
漢口信云:(湖北)荊州淫雨連綿,江流暴漲。六月初二日,荊州南學太平口之戴家場,迤東之楊家灘,公安所屬之黃金口,先后決口。驚濤駭浪,平地橫流,遠近鄉鎮俱遭淹沒。
(廣西)桂林自五月至六月連日夜大雨。山水陡發,一望無涯。居民陸沉,浮家為活。登城一望,未沒者僅數版耳。
不僅南方,干旱少雨的北方甚至京城也下起了暴雨。同一天的日記云:
京師自六月初八至十三日,無日不雨,或晝夜不停。各巷民房倒塌,死傷甚多。宣武門因水過深,至一點鐘始啟。永定門內天橋迤南石路上水深過膝,東西兩旁以及壇坡水約丈馀。所奇者,水中大魚甚多,未悉由何而出。老年人談及,實數十年未經之大雨也。
北通州亦自初八至十二日大雨不止,將東北城外房屋沖塌。風聲雨聲水聲,雜以呼號哀哭之聲,聞之酸楚。十三日,但見樹杪屋頂,災民或隨流遠去,或登屋抱樹,較十六年水高五尺。
在天津,十一日記:
天津自五月十三日大雨傾盆,夜以繼日。至二十三日復雨,各河之水同時增漲,永定河水勢尤高……自六月十七日水勢稍殺,十八日暴漲如前。督轅外鐵橋以東至望海樓,一片汪洋。法國租界房屋,無不在水中央,居民遷徙者十七八。
十二日補記北通州水災:
自五月十三日起,無日不雨。六月初八至十一日,淫雨尤甚,東南風大作,運河水漲丈許,漫過壩前長堤……十二夜,忽聞正北似萬馬奔騰聲,人皆嘩言山水至矣,旋由房頂漫過,直到北鄉各莊。民有升屋頂者,有攀援上樹者,號哭之聲,遠聞數里。
尤其是內河之水和運河之水合流,更加劇了災情:京西之水,由里河五閘傾瀉,與運河之水合成一片,漫過臥虎橋,直入北門,門洞中可以行船。一支入小北門,進東門,灌入北菜市,水深丈馀。臨城鋪戶全行塌倒。城上周圍拴系救命繩,豎立云梯,俾難民攀援而上。
“樹杪屋頂,災民或隨流遠去,或登屋抱樹”“號哭之聲,遠聞數里”,這是多么凄慘的場景,又是多么恐怖的畫面!身為戶部尚書的翁同龢,日記中也詳細記載了京城的大水災,正好與薛福成的日記相印證。他寫道:“暴雨連綿不絕,傾盆翻瓢,不足為喻”,“如挾漢翻江,萬流直下,此數十年來所無之事”。京城內房屋倒塌不下數萬間,死傷人數不下兩萬多。積水造成全城交通受阻,長安街上水深過膝,天安門內波濤洶涌,大臣們只得騎馬涉水進宮入值。“千里波濤孤枕上,萬家饑饉夢魂中”,“所見慘不忍睹,臣亦心力交瘁”,是翁同龢刻畫災情慘景、心系災民的真實寫照。他從“天人感應”理念出發,認為災情是“土木之工盛,陰氣垂陽”所致,是“天象示警”,暗示災情是對慈禧太后不恤民艱、慶典鋪張浪費的警告。然而一邊是人民掙扎在死亡線上,一邊卻是歌舞升平,自七月二十七日起,宮中演戲三日,翁同龢也被命入座看戲,但他實在無心思去看。第二天,他利用在書房授書的機會,向光緒帝“力陳天戒可畏,語極多”,“痛陳聲色之戒”。
1893年的北方大雨,常常令人想起近年的大水災。寫此文時,全球正在遭受有史以來的高溫煎熬,西班牙熱死3000多人,我國多地連續40℃以上的高溫,民眾驚呼“熱死了”!為了消暑,四川民眾有的在河道里打麻將,有的在古墓里乘涼。2022年6月以來,全球陸地地區出現了自1850年代末人類有系統氣象記錄以來最熱的溫度,破紀錄的高溫、干旱、野火、暴雨和洪水席卷了北半球,特別是在歐洲大陸、英國和美國的部分地區。根據聯合國防災減災署2020年發布的一份報告,相對于上一個20年,21世紀的前20年各種災害頻率大幅度增加,其中高溫事件增加232%,暴雨增加134%,各種風暴增加97%。這些災害的背后是我們必須面對的一個問題——全球溫度正在持續加速升高,氣候異常不再是遙遠和無關的事情。我們這一代人正在并且將要經歷更多的氣候危機。如果我們不牢記人類只有一個地球,如果我們不樹立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如果我們不加強國際合作,如果我們個人不積極行動節能減排,人類的好日子恐怕真的不多了!
所謂教案,通常是指西方列強利用宗教干涉中國內政、引起中國人民反抗而釀成的案件。近代中國,教案頻發,從鴉片戰爭到義和團運動,全國共發生教案500多起,最著名的有1870年的天津教案,1897年的山東巨野教案以及1891年以宜昌、蕪湖為中心的長江中下游教案等。
薛福成的《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對1891年以宜昌、蕪湖為中心的長江中下游教案記述詳盡,從中可以看到教案的起因、教案問題的復雜性、西方列強如何要挾、李鴻章等人對待和處理教案的態度等。
據他在光緒十七年八月初八的日記,法國外交部接中國來電,宜昌教堂及西商房屋,均被“亂民”焚毀,比利時傳教士一名、意大利修女兩名均被重傷,生死未卜。
初十日記,從四五月間以來,沿江各省教案層出不窮,總理衙門上奏折請旨嚴飭各省督撫,迅速籌辦以靖地方。奏折中說,四月初蕪湖教堂被毀,起因是:
因謠傳教中女醫迷拐幼孩,群疑莫釋,聚眾滋鬧,遂將教堂焚毀。
不久,丹陽、湖北武穴教堂亦被焚毀。此前安慶、上海等處同時均有匿名告白,散布謠言。總理衙門指出,其原因是“沿江各省游勇會匪,所在多有,張貼告白,無非借此謠惑人心,乘機生事,決非安分良民之所為也”。另外就是謠言猖獗,本來信教之人良莠不齊,但既系中國人,當然要歸地方官管轄,遇有訴訟案件,傳教士亦不能干預,然而“好事者往往捏造無根之言,轉相傳播,致起群疑;不逞之徒,又復借端滋事,意圖搶掠”。奏折中還說,“若不早為嚴防,誠恐中外商民皆將不得安居,于大局殊有關系”。
教案如何處理?在德國的外交官慶常來信說,釜底抽薪之法是繞過各國外交部,與各教會自行商辦,因為一則可以省去許多爭論,保全中國體面;二則教士在華托我庇蔭,必然不敢提出無理要求,“此釜底抽薪之策,捷足先登之著也”。而另一個外交官徐建寅來信說,條約雖說規定洋教士在中國受到保護,但是“教堂之內增設育嬰、婦女等堂,和約中并無此款”,若未稟報且經地方官批準,私設育嬰、婦女等堂,不僅不能受到保護,還應該封閉,更何談什么賠款、懲兇。
此次教案清朝如往常一樣賠款、懲兇、以保護不力為由對一些地方官撤職,但是西方各國還不滿意。他們一方面將軍艦開到上海和長江進行戰爭恫嚇,另一方面十國公使聯銜照會總理衙門施壓,提出各種無理要求。薛福成電李鴻章指出,此次各國聯合施壓,非僅一國為難,與此前教案不同,“關系重,幸留意”,即是說此案非同小可。筆者認為,這實際上就是數年后八國聯軍侵華的一次預演!只是薛福成因過早去世看不到了。
這年十一月初八日記,補記宜昌教案發生的原因、經過:
七月二十九日,宜昌游姓失落小孩,在圣母堂查出;又搜出男女六十五人,內有數人閉目。堂內及西人住屋,旋即火起……訊據女教士,云孩系吳有明抱送,曾給吳錢二千,現懸賞緝犯。
即是說有人拐賣小孩兒至教堂,導致宜昌教案的發生。本月十一日李鴻章給薛福成的來信,深刻論述了教案的復雜性及處理的棘手:
洋人入內地傳教,民教往往構釁。地方官拿犯賠堂,百姓輒指為偏護洋教,愈演愈怒;若稍寬宥,各國公使領事據約力爭,謂地方官不加保護。其尤難者,民間紛紛傳說,謂教堂慣用邪術,挖眼剜心,迷拐幼孩,誘奸婦女,種種藐法之事。官既無從得其確有此事之實據,以折服彼族;亦無從得其確無此事之實據,以解釋群疑。惟有忍心害理,專用刑罰,只求目前了事,不顧日后隱憂。官吏豈盡無良?蓋勢有不得已也。西人傳教雖條約所許,而民教不和,勢同水火,終非久計。
無論是李鴻章所說“民教不和,勢同水火,終非久計”,還是薛福成早年上曾國藩書提出的“洋人傳教,是中國一大變局,將來危害何所底止,其不可不及早禁阻,已無疑義”,都深刻認識到教案的危害性。只有將帝國主義驅逐出中國,徹底廢除不平等條約,取消允許西方列強在中國傳教的條款,才能從根本上杜絕教案的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