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麥克尤恩(Ian McEwan 1948— )是英國當代最具影響力的小說家之一,1972年他以短篇小說《家庭制造》(Homemade)步入文壇,從此筆耕不輟,至今共發表了近20部長篇小說、兩部短篇小說集以及5部影視、音樂劇本。1998年麥克尤恩獲得布克獎,從此奠定了他世界知名作家的地位,而為他摘得布克獎的作品正是他的著名長篇小說《阿姆斯特丹》。
小說《阿姆斯特丹》的故事發生在千禧年之前,作曲家克利夫與報社主編弗農這對昔日好友,游走于上流社會,在追逐權力與名望的過程中,表現出極度膨脹的私欲及其嫉妒、貪婪的本性,二者在遭遇道德危機事件后走向敵對,最終兩個懼怕死亡的人卻一同走向了死亡。
早在20世紀80年代,隨著英國經濟進入持續穩定增長期,消費占據了英國社會的一個特殊的位置,英國步入物質富裕、消費文化盛行的社會。社會學家麥克·費瑟斯通將消費文化定義為“人類所創造的各類消費相關因素的綜合。”(楊魁、董雅麗:《消費文化——從現代到后現代》,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3頁)同時他認為消費文化下,對身體的關注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個是內在的身體,另一個是外在的身體。內在的身體指關注身體的健康狀況以及使身體各器官功能達到最佳狀態。外在的身體是指身體的外表以及社會空間內身體的控制和運動。身體是麥克尤恩小說作品中一以貫之的重要的文學母題。小說《阿姆斯特丹》在呈現20世紀90年代英國上層社會的生活面貌的同時,展現了身體在進入消費社會后精英階層的樣態及變化,揭示出身體一旦進入消費社會,就會在消費和生產的無限循環和裹挾下受到過多的關注,呈現出精細化、同質化及自戀型身體,從而陷入無法掙脫的困境。

小說中克利夫為聲名顯赫的音樂家,弗農是《大法官》報主編,身居社會上層,二者皆是戰后出生的一代幸運兒。如克利夫自己所言:“說起來我們這一代人:多有能量,多么幸運。”(伊恩·麥克尤恩:《阿姆斯特丹》,馮濤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第14頁。本文所有該小說文本的引文均出自該譯本)作為戰后出生的一代人,他們恰逢英國政治穩定,社會經濟在國家的干預政策下快速恢復上升的時期,尤其是戰后工黨政府推行的福利政策,使英國成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高福利國家。戰后他們喝著國家的乳汁長大,家庭富足,由父母供養;成年后,他們又有充足的就業機會,上大學、玩搖滾,經歷了文學的全盛時期。而“當國家撤回她的乳頭變成一個高聲責罵的悍婦時”,他們已經鞏固了他們所擁有的一切:財富、地位、品味以及在社會上的發言權,是英國社會精英階層的代表。
身體承載著社會的符號意義,身體的消費性也體現了對身體關注的方式,在消費文化下,精英階層對身體的關注具有規劃性,他們對于身體的取向更加精細化。從內在的角度而言,精英階層更加注重飲食的健康、講究飲食的品味。年輕時弗農、莫莉就經常流連于克利夫的大別墅里。他們一起品嘗美食、美酒,聽音樂。尤其有莫莉在時,他們對食物的選擇更加講究,因為莫莉是專業的美食評論家,對食物的要求可想而知。奶油煎鮭魚、“沙布利”酒、“香柏壇-貝日園”酒、里奇堡酒等上好的勃艮第葡萄酒都是他們日常的飲食。從外在而言,精英階層還關注外在的體格身形,他們自覺地、有意識地關切、維護和管理著自己的身體。克利夫常常通過登山、徒步旅行來維持自己的好身材。他投入不小的開支購置徒步旅行工具,包括價格不菲的登山靴,每次出行前需要涂上液體蠟來防水和保養;另外還有時尚的登山服、昂貴的防水外套等等。他極其在意自己的身體形象。雖已年逾花甲,但登山時極力避免手足并用地往上爬,他“不喜歡這種屈服于軟弱或者年齡的可能性”。他極力表現得情緒高漲、步伐輕松,兩條腿強壯有力。至于弗農,作為徒步旅行和登山愛好者,顯然也是以自己的身材為傲的。他有時在清晨時分,會在鏡子中略帶得意地欣賞自己的裸體。他看到自己的生殖器“到了這個年紀還沒有被肚子上膨脹衍生的贅肉完全遮沒了影蹤”,這讓他不禁有了年輕人的沖動,心頭“掠過模糊的性愛的念頭”。社會學家布爾迪厄認為,精英階層傾向于選擇登山、徒步這樣的戶外運動,因為這等于“融合了對于自己身體的主宰感和對于粗人無法接觸到的風景的排他性利用”。(克里斯·希林:《身體與社會理論》,李康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26頁)
消費文化中的身體呈現出同質化的趨勢。自然的身體一旦納入消費體系中,身體的自然差異就被抹平,而自然的身體遭到鄙棄。從前自然身體中被認為固定的骨骼結構、相貌、身高等身體特征,在消費文化中都是可塑的。身體呈現出“美學化”趨勢。身體已不是簡單的自然擁有,而已轉向向社會的展示甚至炫耀。小說中描述了這樣的一個細節,一個美國國會議員,誤將弗農認作了《華盛頓郵報》的撰稿人,于是向他透露了總統的一樁有失檢點的行為——用納稅人的錢給自己做了個發根植入術,這就是美國政壇沸沸揚揚鬧騰了數日的“頭頂門”事件。植發體現了消費文化中人們裝飾和改造身體的強烈欲望,從而既能滿足于對身體自我欣賞的欲望,又達到了給他人帶來視覺快感的目的。

在消費社會中,身體成為自我的表征,自我與身體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突出了身體性的自我,“自戀”成為消費文化中的自我認同的主導模式。小說《阿姆斯特丹》刻畫了消費文化下兩個“自戀型”身體:克利夫和弗農,正是由于他們對身體的自戀,導致了兩個身體的毀滅。自戀型身體指消費文化下具有自戀型人格(narcissistic type )的身體。自戀型人格的概念是由美國社會批評家克里斯多弗·拉希提出的,它是現代性境況下興起的主導人格類型,可以看成是某種特定的身體取向,它深受身體的社會化、理性化和個體化等過程的影響。(克里斯·希林:《身體與社會理論》,李康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85頁)自戀型人格從肉體上過度關注自己的健康,崇尚生命的活力,青春永駐,而精神上是空虛的、是缺少靈魂的。
消費社會中自戀型身體表現在對身體老化和死亡的憂懼。小說中莫莉的死給弗農和克利夫帶來了極大的震撼,他們感到了死亡的威脅。莫莉死于身體的極度痛苦中,她先是身體機能失去控制,然后意識漸漸模糊,“間以徒然的暴力掙扎和被人捂住嘴巴的痛苦嚎叫”。莫莉在這樣的身體極度受折磨和痛苦中死去,怪病使她的身體扭曲得不成人形,甚至丑陋不堪,完全被丈夫喬治控制。一想起這些克利夫就心驚膽戰,他感嘆道:“我是說她死的方式,這么無知無識,就像動物。”對死亡的恐懼使克利夫和弗農的身體產生了各種反應。克利夫開始失眠,他時常感到兩腳冰涼,胳膊和前胸發燙。“對工作的焦慮轉變為更加原始的對于夜晚的單純恐懼:疾病、死亡還有眾多的抽象觀念不久就聚焦到了他左手仍舊感到的不適上”。他明知道“那不過是由莫莉的葬禮帶來的一種愚蠢的焦慮感,是那種偶爾會突然間發生的對死亡的恐懼”,可他依然無法控制自己。這種潛意識里擔心死亡的心理似乎會以某種方式傳染。弗農也變得異常敏感,他總是處于一種糟心的憂慮中。在辦公室里他時不時地按摩著自己的頭皮,確認自己身體的存在。他覺得右半側腦袋開始麻木,“也許最適合描述這種感覺的那個字眼就是死亡,他的右半腦已經死了”,甚至端酒杯時他兩手都在發顫。自戀者極其憂懼衰老和死亡,對衰老和死亡的焦慮使他們產生了一種幾近神經質的欲望。他們想盡一切要永葆青春,他們拒絕接受自己已經衰老和即將面臨死亡的事實。

在以自我認同為主導的消費社會中,從前的那種傾向于精神、靈魂和道德品質等方面的精神人格已經發生了實質性的改變,身體取代了靈魂成為自我認同的焦點。消費文化下自戀型人格過度關注身體,凸顯的都是身體的物質性,排除對靈魂的關注,是消費文化中自戀者身體的一個顯著特點。消費主義導致了精神貧乏空虛、享樂型的利己主義。(參見邁克·費瑟斯通:《消費文化與后現代主義》,劉精明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年,第165—168頁)小說中克利夫和弗農生活在物質極其富足的消費社會里,但他們的精神世界幾乎是荒蕪的。弗農的平庸,不僅僅表現在他無才無德,更重要的是他毫無信仰,極度空虛,他的存在幾乎荒唐,毫無意義。他唯一在乎的是他自己的身體感受,空虛得每次都要敲敲自己的腦袋來確認自己還存在。為了能找回年輕時的活力和斗志,他竟然跨越道德底線,置莫莉的情分于不顧,也置克利夫的友情和勸告于枉然,要將莫莉生前為外長加莫尼拍的易裝私人照片刊登在《大法官》報上,以確保他掌管報業的權力和地位。權力使他自信,能吸引更多尊敬和關注,更重要的是能找回身體的存在感,重拾昔日“雄風”。而克利夫更是墜入了可怕的道德深淵。當他徒步旅行,登上懸崖,看到海邊一個男子正在不斷地糾纏一個中年女子,并對其實施性侵的時候,他既沒有設法阻止犯罪者,也沒有選擇報警,而荒唐的理由卻是他正在此時有了創作靈感。他認為靈感稍縱即逝,他告訴自己“他的命運,他們的命運,相差云泥,根本就沒有交集,那不是他該管的事”。誠然,千禧年音樂會對他來說意義非凡,但他道德淪陷的深層原因卻是與他對身體的自戀密切相關:首先,從當時的身體感受而言,這種突然到來的靈感帶給他久違了的身體舒暢感,使他“愉快地品味著自己的孤獨,他在自己的軀殼內怡然自得,他的思緒則如他所愿地神游八方”。其次,從其創作的目的本身而言,則是借千禧年音樂會之機來證明自己在衰老之年依然能重新站在藝術成就的巔峰,從而使他擺脫對衰老與死亡的憂懼,重新找回身體的自信。
小說中弗農、克利夫對事業、名利的追逐方式以及對衰老和死亡的態度都有很多共同點,究其原因是他們對身體的態度是一致的。無論事業還是名望,對于弗農、克利夫不過是他們想追回年輕的身體,重返青春年華的夢想和企圖。處于消費社會的他們,身體早已被消費文化所規訓。精神、信仰、靈魂等已被身體所取代。
拉希認為缺少靈魂、精神空虛的自戀型身體注定會為之付出代價。小說最終,克利夫為千禧年演出的創作并未成功,他并未寫出史詩般的樂章,原因是他的老朋友弗農知道了他眼見有人遭強奸卻坐視不理,于是威脅他要報警。他很不開心,覺得很受挫。他頭疼、惡心、情緒低落,“他就把事實上無法再繼續工作的罪過都歸咎到弗農身上,他的怒火于是再度加倍燃燒起來,他的專注度也就徹底粉碎了,被一個白癡粉碎了”。臨近交稿,他還一個樂章都沒寫。最后因涉嫌抄襲貝多芬的作品,這個全英國最有名望的音樂家一夜之間名聲掃地。弗農也很不開心,因為加莫尼的異裝癖照被人泄密,使早有準備的加莫尼夫婦輕松化解了危機,弗農欲借此照翻身的策劃就此失敗。他將失敗歸罪于老朋友克利夫,認為克利夫在此事上不但不支持他,反而對他欲曝光加莫尼易裝照的想法諷刺挖苦、橫加阻攔,甚至還詛咒他遲早會被炒魷魚。他覺得克利夫“真是可恨至極,十足的瘋子”。

拉希認為自戀型身體渴望與人交往和情感交流,但他們不會有真正的朋友,他們視人格為商品,隨時可以出賣自我。弗農和克利夫,是多年的老朋友,但二人實際上屬于消費文化下的自戀型人格。他們只關心自己是否開心,身體感覺是否有活力,是否依然年輕,是否依然能帶給人愉悅的觀感。身體填滿了他們的生活,而未給精神留下一點空間。克利夫和弗農的精神是缺失的,因此他們會出賣自己,背叛朋友;也因為“不開心”而對生活失去信心,感到人生很失敗。小說的結尾完美地詮釋了這一點,克利夫與弗農最終如約一起飛到了阿姆斯特丹,一個世界上唯一允許安樂死的地方,假借安樂死,他們用高級品牌的香檳酒互相毒死了對方。一對視身體高于一切的人,卻以最殘忍的方式毀滅了身體。
消費社會中,物質財富的極大豐富促進了大量的消費,反過來,大量的消費刺激了產品的循環再生產,社會經濟得以快速穩定地發展。消費社會使個體進入消費物質符號體系中,身體卷入消費文化中并自覺地使自己符號化,形成了消費社會中不同的身體形態。身體成為被消費文化編碼的符號,成為身份、地位、年齡、性別、職業等等的象征。盡管身體呈現出多種形態,但消費文化下,身體卻具有驚人的同質性,那就是身體都是受消費文化以修飾、運動、飲食、整形等各種方式規約的身體。麥克尤恩在《阿姆斯特丹》中,從精致的鮭魚、極品的葡萄酒、投入不小開支購置的徒步旅行工具、價格不菲的登山靴、防水和保養靴子的液體蠟、時尚的登山服、昂貴的防水外套一直到植發等等消費皆將身體編碼為身份、地位等符號,身體就此進入了消費循環。麥克尤恩撕開了精英階層華麗的外表,揭示了在消費文化下,過度地關注身體而喪失對精神的思考,必將使空虛、失去靈魂的身體陷入道德倫理的困境,從而為之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