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質彬彬：汝窯天青釉的審美文化探析

柯蔚芳

（上饒師范學院，江西，上饒，334001）

0 引言

汝窯，在名窯輩出的宋代脫穎而出，為宋代五大名窯之一，自古以來就有“汝窯為魁”的美譽。汝窯產品作為北宋宮廷御用瓷器，窯址在今天的河南省寶豐縣清涼寺村，因其宋時屬汝州故得其名。汝窯產品最明顯的特征便是釉色猶如雨后天青色，色澤溫潤具有擄獲人心的魅力，有“天青色、面如玉、蟬翼紋、晨星稀”的美譽（如圖1）。“雨過天青云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汝窯天青釉是一種幽淡雋永的高溫藍色釉，有著“青如天，明如鏡”的特點，把浩瀚、深邃、神秘的天青色作為釉色的理想追求。自宋代以來，汝窯瓷器備受推崇，清代乾隆帝對汝瓷更是珍愛不已，并命造辦處匠師將多首御題詩鐫刻于汝瓷上（如圖2）。

圖1 汝窯天青釉洗故宮博物院藏

圖2 汝窯淡天青釉弦紋三足樽式爐

宋代社會審美風尚從唐代的雄偉、壯美、華麗、繁復轉變為追求纖巧、優美、樸素、純凈的理性美，青釉汝瓷體現了宋代文人雅士的審美趣味，繼而受到了整個社會的追捧，成為北宋宮廷御用瓷器。社會審美基調為汝瓷的繁榮奠定了基礎，汝窯天青釉的出現與發展與宋代社會歷史環境密不可分。

1 汝窯天青釉興盛的社會根源

1.1 帝王、文人士大夫的審美偏好

關于汝窯的燒造時間，國內學者有兩種不同看法，主要分歧在于燒造時間是20年還是40年。陳萬里根據徐兢撰《宣和奉使高麗圖經》和南宋顧文薦《負暄雜錄》等文獻分析，認為汝窯生產集中于哲宗元祐元年（1086）至徽宗崇寧五年（1106）的20年之間。葉喆民在《汝窯廿年考察紀實》則推斷汝窯生產從宋元祐元年（1086）持續到宣和末年（1125），即哲宗至徽宗時期，盛燒了40年左右。總之，不論是興盛期為20年抑或是40年，可以肯定的是汝窯盛燒于北宋哲宗與徽宗年間，且其能在短短的幾十年內發展壯大成為宋代五大名窯之冠，與統治者的偏愛是分不開的。

宋代“以文治國”，歷朝帝王皆頗具文學藝術造詣，而宋徽宗趙佶被公認為中國歷史上最具藝術成就的皇帝。宋徽宗崇信道教，受道教思想影響深遠。而道教主張以“崇尚自然、含蓄質樸”審視事物，這與唐代追求華貴飽滿、繁縟鮮麗的審美風格形成鮮明對比。道教崇尚青色，而汝窯生產的天青釉瓷器恰好如同青玉一般質樸，是高雅人格品質的象征，這很大程度上符合了極具藝術修養的宋徽宗的審美趣味，執政者喜好無疑會時代審美的風向。汝窯天青釉是一種介于藍、綠二色之間的色澤，綠色是一種充滿生命力的自然色彩，而藍色則是帶有神秘、悠遠、靜謐的冷色，天青色則是一種冷暖適中、優雅和諧的色調，體現了宋人追求色彩的理想境界，符合了統治者的審美偏好。汝窯的青瓷晶瑩油潤，釉質瑩厚若堆脂，美如碧玉，扣聲如磬，釉面砂眼，有“開片”蟹爪紋、魚子紋和蟬翼紋（如圖3）。宋代以理學作為統治思想，文人以自然、優雅、理性特征作為審美的理想追求，汝窯天青釉產品“類玉”、“類冰”的屬性，細膩柔和的光澤，渾然天成的開片成為文人士大夫炙手可熱之物。宋代文人周輝便在《清波雜志》發出了“近尤難得”的感慨。[1]總之，汝窯天青釉迎合了宋徽宗及文士階層的審美情趣，并形成“上行下效”的社會風尚而受到時人的追捧。因此，汝窯的興盛，與統治者與精英階層偏好不無關系，汝窯天青釉產品便在這個契機下產生并受到了重視。

圖3 汝窯天青釉三足樽承盤

1.2 釉色的技術創新

除了當權者的偏愛，積極進行技術上的創新，開發出符合時代審美的新釉色，也是汝窯迅速發展壯大的重要原因。汝瓷燒造技藝在宋代處于領先地位，汝窯天青釉以鐵元素為主要著色劑，它以“青”為主基調，天青、天藍是最基本的釉色，此外還有粉青、豆青、豆綠、卵青、蔥青等。而且，汝窯同一釉色之間不但還有色差、濃淡之分，而且因施罩的厚薄、窯爐位置、燒結溫度等不同而使最終呈色出現差異。古陶瓷收藏家林俊在《汝窯遺珍》中專門對釉色的燒成溫度與還原氣氛作了詳細的分析。

宋人周輝《清波雜志》云：“汝窯宮中禁燒，內有瑪瑙為釉。”[1]可見，汝窯創新之處在于釉料里加入瑪瑙末，汝瓷的呈色與瑪瑙入釉有密切關系。而且，經考古調查發現汝州地區確有瑪瑙出產。雖然瑪瑙的主要成分就是二氧化硅，與石英砂類釉料并無太大差別，但是瑪瑙中往往含有少量鐵等著色元素，以瑪瑙制成的釉料能讓汝瓷產生特殊的色彩效果。

汝窯釉料采用高鋁低硅釉料，屬石灰釉，施釉薄而呈色均勻，釉色光致內斂，溫潤如玉。而其他青窯瓷大都是低鋁高硅釉，只有施厚釉才能呈青色，呈現出玉質感。這是宋代汝窯青釉與其他名窯青釉最大的差異。例如，南宋官窯采用石灰堿釉，需多次上釉才有溫潤的玉質感，南宋龍泉窯亦是如此。汝窯天青釉與化學釉明顯不同，化學釉發出的是亮光。而汝窯因為有了瑪瑙入釉，所呈現的是古樸淡雅的色澤。而且也能緩解視覺疲勞，起到保護眼睛的作用。

汝窯瓷釉色發色與燒結溫度密切相關。河南的朱文立通過大量的天青釉燒結實驗，發現在燒造過程中，溫度每上升或下降20℃，釉色就會發生明顯的變化。而在千年前的宋代，在沒有能夠精確測量溫度儀器的情況下，完全靠人工經驗來判別火候和釉色是非常高超的技藝。展示了古代瓷器工人精湛的制作工藝和創新精神，汝窯工匠因此發明了火照及火照插餅。

在宋代瓷器中，汝瓷作為御器貢品且產量不大，因而更顯珍貴。后世對汝窯瓷器多有仿制，其中不乏精品。高麗青瓷就是在造型和釉色模仿汝窯。另外，明代宣德年間景德鎮御器廠仿燒汝釉瓷器，清代雍正、乾隆朝景德鎮御窯廠仿燒的汝瓷成就最大，釉質雖沒達到與北宋汝窯瓷器完全一致，但別有韻味，如圖5。

圖5 乾隆款仿汝釉花囊 故宮博物院藏

2 汝窯天青釉的時代精神文化內涵

宋朝以文立國，以仁義治天下，構建了“中央集權制”加“文治”的政治模式。“重文抑武，以文為尚”的時代，將文人的社會權利、地位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而文人重視自身的人格修養提升。這些社會政治、思想、文化、審美的變遷外化在陶瓷上便是追求淡泊、素雅、質樸的藝術特點，這是時代性格在陶瓷上的闡釋。

汝窯天青釉瓷器素有“天青色、面如玉、蟬翼紋、晨星稀”的美譽。釉色天青，釉面素凈無紋且多有開片，沒有任何紋樣，僅憑平淡、簡約、自然的釉色取勝，這種簡潔到極致的美學即為現代設計所推崇的“極簡主義”風格。汝瓷純凈的釉色、簡潔的形態、不尚奢華的設計理念，反映了宋代文士淡泊名利、沉穩理性、守節入理的崇高品德，是宋代理學思想精髓的外化和物化。

清代藍浦《景德鎮陶錄》中轉引《愛日堂抄》：自古陶重青品，晉曰“縹瓷”，唐曰“千峰翠色”，柴周曰“雨過天青”，吳越曰“秘色”。其后宋器雖具諸色，而汝瓷在宋燒者，淡青色；官窯、哥窯以粉青為上；東窯、龍泉，其色皆青。至明而秘色始絕。[2]中國自古便有“托物言志”的藝術手法，君子常以佩玉來比德。中國作為尚玉之國，玉文化源遠流長，君子比德于玉是中國的文化傳統，追求玉質感深深烙印于華夏民族文化基因中。“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是汝瓷的真實寫照，汝窯特有的玉質感和內斂品性符合文人的審美標準而受到追捧。因此，宋代五大名窯中便有四個窯場均產青瓷，青瓷產品作為日用器、陳設器、宗教用器等頻繁活躍在宋人的日常生活中，宋代繪畫再現了當時的生活場景（如圖4）。而作為青瓷魁首的汝窯產品更是廣受青睞，在文人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在中國傳統社會，文人士大夫作為社會精英階層，引領著時代的風尚，其審美旨趣不但被下層百姓效仿，甚至潛移默化地影響著的宮廷審美風向。儒家思想提倡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是一種有限度、有節制的審美范式，這在汝瓷上得到了充分展現。“器以載道”，汝瓷天青釉的特征，反映了宋代文士的美學追求與審美心理。社會精英階層的主流審美意趣影響了上至宮廷下達民間的審美風尚，并促進汝瓷工藝不斷進步。同時，汝瓷少有紋飾，以純凈的釉色、經典的造型取勝，正契合了宋代文人推崇的美學思想與追求的理想境界。

圖4 《文會圖》局部 北宋

蔣勛《美的沉思》：“色即是空，經過唐代各種感官強烈的刺激，五代后中國人的生命逐漸從激流回蕩靜定為澄名的潭水。”[3]汝瓷，從形而下的器物升華為一種精神，一種為人崇尚的自然之美，宋代藝術的過人之處，便是它常常是以一種暗示的方法存在，使存在變成一種理念，這種理念是這個時代的思想體現。

3 汝窯天青釉的審美特征

明代高濂《遵生八箋·燕閑清賞箋》：“汝窯，余嘗見之，其色卵白，汁水瑩厚如堆脂，然汁中棕眼隱若蟹爪，底有芝麻花細小掙釘”[4]。釉色若雨后天青，釉面溫厚瑩潤且多有開片，器底有乳釘支燒痕跡，皆為汝瓷施釉特征。汝窯天青釉瓷器“開片”，汝窯瓷器的重要特征之一。事實上，為人所津津樂道的“蟹爪紋”、“蟬翼紋、“魚子紋”、“魚鱗紋””等開片，是瓷器釉面的一種自然開裂現象，屬于釉面缺陷，然而宋人從不完美的事物發現美，將釉面開裂這種天然缺陷上升至藝術美的高度。汝瓷工匠通過總結釉料開裂的規律，化腐朽為神奇將裂紋釉利用為瓷器的一種特殊裝飾方式。汝瓷“開片”只會作用于釉層，不會影響到瓷胎，也不影響正常使用，因其窯爐氣氛、溫度、泥、釉共同作用的結果，“渾然天成”不可復制，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與釉的熔點較低有一定關系，開片只有在胎、釉、窯爐溫度、窯爐內擺放位置都恰到好處才能燒成。汝窯瓷匠歸納釉面開裂的規律，可借助精湛的技藝控制開片形狀。因此，汝瓷“開片”是古代的能工巧匠與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共同作用的結果。

青色，來源于中華民族對于大自然的提煉與總結。這種釉色完全依賴天然石料中的微量元素成色，不含有任何的人工化學成分，體現的是一種自然美。在傳統美學中，不同色彩具有不停的象征意義與吉祥的寓意，色彩觀念便作為一種具有特殊含義的認知圖式影響了人們的審美創造。“青，生也。象物生時之色也。”中國古代將“青”視為五色之一，在傳統觀念是萬物復蘇，生生不息的象征。中華民族對青色的喜愛以及對青色的認識、運用，體現了本民族對色彩哲學意義上感知與認識，是本民族特有的色彩觀。將這種色彩觀念投射到陶瓷藝術中，即是對青色釉的追求。

當開片和天青釉完美結合后，汝窯釉色傳達的自然美是有目共睹的。從傳世的汝窯瓷器來看，其用料考究、技藝精湛、造型雋永，釉色純凈，使得汝瓷成為世間最美的藝術品之一。充分反映了汝窯瓷器追求真、善、美的精神內涵，在藝術品特質上堪稱典范。

4 總結

中華民族五千年光輝燦爛的文化長卷上，宋代文化占有濃重的一筆，而汝瓷又是宋代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汝瓷以其工藝精湛、造型秀美、釉面蘊潤、高雅素凈的特征而獨具魅力，在我國青瓷發展史上，具有劃時代的重要意義。汝窯瓷器，已經超越了其作為生活用品的物質功能，而是衍生出眾多精神功能，成為兼具實用、審美與象征等具有多元功能的器物，其“類玉”的質感將“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文質彬彬”、“內外皆美”的文化內涵詮釋得淋漓盡致，表達了宋人追求自然美、簡約美、理性美的美學思想。汝窯天青釉的出現與宋代社會思想文化、宗教信仰、審美趣味有密切關系。同時，汝窯釉色技藝創新符合時代審美特征，體現了宋代思想文化與陶瓷生產內在作用機制的一致性。與其說世人對汝窯瓷器寵愛有加，不如說是其折射出的追求真、善、美的審美理想，與不同時代的人們均產生了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