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美
(北京大學法學院,北京 100089)
我國《公司法》規定,有限公司股東對外轉讓股權(1)出于討論的便利,本文將有限公司股東對外轉讓股權涉及的三方主體分別稱為“轉讓股東”“其他股東”和“第三方”。的,其他股東在同等轉讓條件下享有優先購買權。《公司法司法解釋(四)》(以下簡稱司法解釋)對其他股東優先購買權的行使做了進一步規范,在第20條規定,轉讓股東在其他股東主張優先購買后又不同意轉讓股權的,對其他股東優先購買的主張,人民法院不予支持。這種在其他股東主張優先購買后又不同意轉讓的行為,被稱為轉讓股東“反悔”或者轉讓股東行使“反悔權”。
從規范上看,其他股東優先購買權構成了對轉讓股東對外自由轉讓股權的限制,而轉讓股東“反悔權”又構成了對其他股東優先購買權的限制。如此反復的制度設計在價值傾向和制度后果上都不乏爭議之處。從價值傾向上看,普遍認為,優先購買權的設置是為了維護有限公司股東之間的人合性和封閉性、節制轉讓股東的轉讓自由,然而“反悔權”則顯然擴張了后者的轉讓自由。從制度后果上看,優先購買權給予了其他股東在股權轉讓合同中相比外部人的優勢談判地位,但“反悔權”的設置使得這種合同的地位變得頗不可靠。
從學理上看,“反悔權”制度對其他股東優先購買權的性質作出了回應。關于有限公司股權對外轉讓時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權的性質的爭議主要集中在形成權說和請求權說。形成權說是我國傳統民法所持觀點,在司法解釋出臺之前,形成權說也是商法界的主流觀點。形成權說認為,優先購買權為形成權,僅憑權利人單方意思即可在權利人與相對人之間成立買賣合同,而且合同內容與相對人和第三人之間的約定完全相同。根據形成權說,由于其他股東作出購買的意思表示時合同已經成立,所以轉讓股東不享有“反悔權”。請求權說認為,優先購買權為請求權,其他股東作出購買的意思表示實為要約,尚需轉讓股東同意。此時,轉讓股東可以放棄轉讓,即轉讓股東享有“反悔權”。同時,為了符合股東優先購買權的立法意旨,其他股東同等條件下優先受讓股權,也就是說,優先購買權人主張購買的,出讓人有義務承諾其他股東優先受讓。因此,請求權說實際是對轉讓股東附加“強制締約義務”的請求權。
轉讓股東“反悔權”的設計是法律范圍內的合理解釋還是超越立法的越權解釋?其與優先購買權制度如何協調?該制度對轉讓股東、其他股東以及第三方的權益安排是否妥當?“反悔權”的行使是否應有所限制?這是我國《公司法》修改、完善有限公司股權轉讓制度必須回應的問題。本文試圖從利益衡量角度出發評估“反悔權”的制度后果,再從合同訂立角度界定“行使反悔權”這一行為的法律屬性,最后分析幾種“反悔權”濫用的典型情形,并為其設定相應的制度規范。
如前文所言,我國《公司法》關于有限公司股權對外轉讓規范存在價值上的搖擺和制度上的反復,這反映了該交易結構的復雜性。司法機關何以賦予轉讓股東以“反悔權”?該等賦權將產生何種影響?從股權交易的宏觀結構看,該等賦權不是引導現實而是回應現實,且該回應有矯枉過正之失。
從現行法律規范看,有限公司股權對外轉讓,主要有以下流程:(1)轉讓股東通知其他股東轉讓事項,其他股東過半數同意(2)在現行《公司法》下,由于不同意的股東須購買、不購買的視為同意,因此,此處同意權的功能僅體現在將被轉讓股權保留在原有股東范圍內,并不能阻礙轉讓的發生。因此,該等“同意權”也被學者稱為“弱同意權”。;(2)轉讓股東與第三人談判,達成轉讓條件;(3)轉讓股東通知其他股東,后者決定是否行使優先購買權;(4)轉讓股東轉讓股權給其他股東/第三人,或放棄轉讓。轉讓股東“反悔權”行使的場景始于其第二次向其他股東發出通知,即通知其他股東“同等條件”的內容。
在理想情況(即全部參與主體均合法行使權利時)下,股權轉讓的交易走向不外乎以下三種情形:

轉讓股東其他股東轉讓股東第三人公司分類通知其他股東表示不行使優先購買權表示將行使優先購買權將股權轉讓至第三人取得股權、成為股東新股東加入情形一將股權轉讓至其他股東付出締約成本,未取得股權股東減少情形二放棄轉讓,其他股東未取得股權付出締約成本,未取得股權股東不變情形三
司法解釋為什么會“賦予”轉讓股東以“反悔權”?一般認為,“反悔權”的設置是為了維護轉讓股東之轉讓自由(主要指轉讓股東選擇交易對象的自由),抵銷其他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的壓力,維護平等、自愿交易原則。然而,這或許是一種誤解,因為:(1)司法機關的行為限于定分止爭,其既無權利也無義務為市場主體設定某種契約權益;(2)從利益衡量的角度看,賦予轉讓股東以“反悔權”將導致一個參與者多方皆輸的局面。如上表中情形三所示,轉讓股東放棄轉讓,其轉讓意思無法實現,其他股東和第三人均未能取得股權,且股東之間信任關系可能因未達成一致而受損,進而影響公司經營決策。換言之,“賦予”轉讓股東以“反悔權”既不符合司法機關的職責,也不利于股權交易的效率。
本文以為,“反悔權”并非一種制度發明,而是一種對現實的回應。法律的生命在于經驗而非邏輯,這一判斷于商事法律規范而言更為適當。與民事法律規范重于安排個體之間權利義務分配不同,商事法律規范更偏重于維護一種整體性的交易秩序。很大程度上,商事法律規范不過是商人交易習慣之集成與提煉。實踐中屢見不鮮的是,轉讓股東在接到其他股東確認將行使優先購買權之信息后又“拒絕”轉讓給后者。司法解釋之所以“賦予”轉讓股東以“反悔權”,顯然是為了回應現實,而非引導現實。如此看來,是否“賦予”轉讓股東以“反悔權”就不再是一個法政策選擇問題,而是法政策能否脫離現實經驗的問題。換言之,即便司法解釋不設置一種“反悔權”的選項,股權轉讓的相關方之間也會形成在特定情形下轉讓股東“反悔”的商業習慣。從這個角度看,“反悔權”的設置在滿足轉讓股東財產處分自由的同時,也在整體意義上維護了優先購買權制度的實用價值。
基于此,相比較“反悔權”設置是否合理、其與優先購買權制度的邏輯能否兼容,轉讓股東行使“反悔權”行為的性質界定和行使規范才是問題的核心。
股權轉讓不同于一般物權轉讓的根本原因在于,股權兼具財產和人身屬性。人身屬性來源于股東之間信賴關系,即所謂人合性。由于股權處分中的涉他性因素,有限公司股權轉讓被認為“兼具組織交易特征”(3)于瑩,劉赫男.轉讓股東“反悔”中的規范秩序[J].社會科學戰線,2020,(7):197-205.。基于此,原則上講,有限公司股東處分股權應受到比處分一般物權更多限制,而非享有更多轉讓自由。然而,當前《公司法》關于股權轉讓的規范存在權益設置思路前后不統一的問題。這體現在:一方面,基于股權的社員權屬性,對轉讓股東自由設置了一定限制,即其他股東過半數“同意”、其他股東同等條件優先購買等制度。另一方面,又以“反悔權”解放了以上限制,甚至間接賦予了轉讓股東過多自由。此種制度設計造成了轉讓股東與其他股東以及第三人之間的權益關系的不平衡。這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1.“反悔權”制度強化了轉讓方的價格利益
在轉讓條件的形成過程中,“反悔權”制度“抬高”了轉讓價格。優先購買權制度在股權轉讓各方之間創設了一個價格競爭機制,即其他股東可以通過先表示“同意”轉讓再行使優先購買權的方式,來以最有利的條件獲取股權(4)葛偉軍.股東優先購買權的新近發展與規則解析:兼議《公司法司法解釋四》[J].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8,(4):95-105.。然而,“反悔權”制度扭轉了這一機制中的權益關系。由于轉讓股東可以反悔,使得其他股東和第三人之間的價格競爭陡然加劇。學者認為,“反悔權”促使其他股東和第三人就股權價格“朝高競爭”,這種“朝高競爭所內含的價格形成機制,可以發現擬轉讓股權的真正價值,實際上在公司內部形成了一種股權拍賣機制,由此形成的轉讓價格比較接近股權的市場價格。”(5)蔣大興.股東優先購買權行使中被忽略的價格形成機制[J].法學,2012,(6):67-77.這在最大程度上確保了轉讓股東的價格利益。
具體來說,“反悔權”制度通過將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權定位為優先購買請求權,進而創造了一個賣方市場。更準確地說,“反悔權”的制度后果是類似于招投標或者競爭性談判式的定價機制,且“反悔權”的存在,意味著招標人未設定明確的“中標”標準或者談判底價。這使得轉讓股東擁有強勢談判地位,而其他股東依據優先購買權制度享有的定價優勢地位將不復存在。
2.“反悔權”制度弱化了其他股東的優先地位
在優先購買權制度下,其他股東始終享有相對于第三人的優勢地位,但是,“反悔權”制度弱化甚至剝奪了這種地位。這是因為,其他股東在股權轉讓“同等條件”形成過程中過于被動。由于有限公司股權轉讓“不存在公開交易市場,缺乏市場傳導和反饋機制”(6)于瑩,劉赫男.轉讓股東“反悔”中的規范秩序[J].社會科學戰線,2020,(7):203.,實踐中股權轉讓“條件”主要由轉讓股東和第三人協商達成,往往不能夠反映股權的真實價值。其他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之前,一直處于被動接受和被動配合的狀態。
即便在前文所述之價格競爭機制下,亦是如此。當轉讓股東將股權對外轉讓的同等條件通知其他股東時,后者若主張優先購買,則僅能接受該“同等條件”。也就是說,所謂價格競爭機制,只是就轉讓股東而言。在其他股東和第三人之間,其他股東僅能被動接受轉讓股東與第三人達成的轉讓條件,并無議價余地,不接受的,只能放棄優先購買權,或者在轉讓股東為了達成與第三人交易的目的而存在欺詐、惡意串通的情形下,通過訴訟等事后救濟方式來維護自己的權益。
綜上,為了回應優先購買權制度而設置“反悔權”制度,是一種矯枉過正。后者不僅極大地擴張了轉讓股東的權利,也令原本其他股東相對于第三人的優先地位發生了倒轉。基于商事交易的風險性,行使“反悔權”導致的參與者多方皆輸的局面并非不可接受。“反悔權”制度的缺失在于:轉讓股東享有的合同自由缺少適當的規范。
雖然民事合同和商事合同規范存在較大區別,但商事合同的效力受合同法規范已是基本共識(7)吳飛飛.論股權轉讓合同解除規則的體系不一致缺陷與治愈——指導案例67號組織法裁判規則反思[J].政治與法律,2021,(7):121-132.。股權轉讓涉及公司股權結構變化,但僅從股權轉讓的發生過程來看,這更多是一個合同法問題(8)“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行為是一個合同,公司法對于這個轉讓合同本身沒有做任何規定。”參見蔡元慶.股權二分論下的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J].北方法學,2014,(1):50-59.。司法實踐中,法院審理股權轉讓案件,應主要適用合同法的有關規則(9)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編.公司案件審判指導[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4. 298.。以此來看,股權對外轉讓中的通知、同意、再次通知、行使優先購買權、行使“反悔權”等制度無疑都是對股權轉讓發生前的談判過程的規范。從合同訂立的視角看,“反悔權”制度對股權轉讓交易結構的假定過于粗略,致使該制度存在被濫用的可能。此外,法律法規中“反悔”出現的概率極低,且主要出現在程序法中(10)《民事訴訟法》第99條:“調解未達成協議或者調解書送達前一方反悔的,人民法院應當及時判決。”《仲裁法》第50條:“當事人達成和解協議,撤回仲裁申請后反悔的,可以根據仲裁協議申請仲裁。”《仲裁法》第52條第3款:“在調解書簽收前當事人反悔的,仲裁庭應當及時作出裁決。”,在實體法中“反悔”的典型場景為繼承人放棄繼承反悔的規定(11)《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繼承編的解釋(一)》第36條:“遺產處理前或者在訴訟進行中,繼承人對放棄繼承反悔的,由人民法院根據其提出的具體理由,決定是否承認。遺產處理后,繼承人對放棄繼承反悔的,不予承認。”。因此,轉讓股東“反悔”的實質含義、適用情形和法律后果有待解釋。
如前文所言,轉讓股東“反悔權”的行使始于將對外轉讓股權的同等條件通知其他股東,以確認其他股東是否行使優先購買權。從合同訂立的角度看,轉讓股東對其他股東的轉讓通知因通知內容和方式等的不同可能有要約和要約邀請兩種性質。
根據《民法典》第472條規定,要約是希望與他人訂立合同的意思表示,包括兩個構成要件:一是內容具體確定,二是經受要約人承諾,要約人即受該意思表示拘束(12)《民法典》第472條。。就第一個要件來說,法律并沒有明確規定須具備哪些事項才能構成“內容具體確定”。《民法典》僅簡單列舉了合同一般包括的條款,包括當事人名稱、標的、數量、質量等(13)《民法典》第470條:“合同的內容由當事人約定,一般包括下列條款:(一)當事人的姓名或者名稱和住所;(二)標的;(三)數量;(四)質量;(五)價款或者報酬;(六)履行期限、地點和方式;(七)違約責任;(八)解決爭議的方法。當事人可以參照各類合同的示范文本訂立合同。”。《民法典》頒行之前,最高人民法院出臺的司法解釋將當事人名稱或者姓名、標的和數量視為合同的必備條款,能夠確定當事人、標的和數量的,一般即可認定合同成立(14)《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失效)第1條:“當事人對合同是否成立存在爭議,人民法院能夠確定當事人名稱或者姓名、標的和數量的,一般應當認定合同成立。但法律另有規定或者當事人另有約定的除外。對合同欠缺的前款規定以外的其他內容,當事人達不成協議的,人民法院依照合同法第61條、第62條、第125條等有關規定予以確定。”。就第二個要件而言,要求當事人知道自己發出的是要約,將承受該意思表示的約束,一旦對方作出承諾,合同即成立(15)黃薇.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釋義(中)[M].北京:法律出版社,2020.941.。第二個要件一般被包含于效果意思中,表現為約束意義,約束意義的有無是區分要約與要約邀請的重要標準(16)楊代雄.《合同法》第14條(要約的構成)評注[J].法學家,2018,(4):177-181.。
一般來說,轉讓股東將與第三人之間達成的交易條件通知其他股東,可被視為履行法律規定的通知義務,表明其具有對外轉讓股權的意思,并不能表明轉讓股東具有受拘束的意思。而且轉讓股東與第三人協商轉讓事宜,說明轉讓股東具有其他股東之外的意向交易對象。這樣看來,轉讓股東通知的性質近似要約邀請。其他股東接到通知,決定是否行使優先購買權。其他股東主張優先購買的,即向轉讓股東發出要約。在同等條件下,其他股東的要約優先被承諾,從而得到實現。即同等條件下,轉讓股東有義務向其他股東作出承諾,轉讓股東和其他股東之間的股權轉讓合同隨即成立。其他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的行為類似“要約”,合同成立與否取決于轉讓股東是否對轉讓條件作了實質變更以及轉讓股東是否決定轉讓股權(17)蔣大興.股東優先購買權行使中被忽略的價格形成機制[J].法學,2012,(6):67-77.。因此,一般情況下,這一通知宜被認定為要約邀請而非要約,其他股東主張優先購買的則為要約。
具體而言,轉讓股東通知內容、方式不同,通知的性質也將不同。有學者從轉讓股東的不同通知方式角度探討通知行為的法律屬性。該觀點認為:以召開股東會方式通知的,轉讓股東并不具有與其他股東訂立股權轉讓合同的意思,不構成要約;轉讓股東以個別方式通知時,若是設定回復期限,轉讓股東僅為履行優先購買權制度要求的程序,并非具有受拘束的意思,因此并非要約,若是要求其他股東在一定期限內支付與第三人約定的轉讓款,則可能構成要約(18)于瑩,劉赫男.轉讓股東“反悔”中的規范秩序[J].社會科學戰線,2020,(7):201-202.。此種分類有一定道理,但也不無漏洞。因為,實務中,封閉公司股權轉讓過程中的股東會議,往往只是為了以股東會決議形式確認其他股東放棄行使優先購買權,以便公司將該決議作為股權轉讓變更登記之證明資料。轉讓股東通過召開股東會通知其他股東轉讓之“同等條件”的情形十分少見。因此,個別通知是主要的通知方式。
由此看來,轉讓股東在個別通知時是否明確表示了受其他股東優先購買權拘束之意思,就顯得尤為重要。如果轉讓股東僅為履行制度程序,則該通知應被解釋為要約邀請。如果轉讓股東含有受約束的意思表示,則該通知應被解釋為要約。如學者所指出的,轉讓股東的通知導致優先購買權存續期間的計算,而優先購買權逾期不能行使的法律效果取決于法律規定,因此轉讓股東的通知是一種準法律行為,不成立意思表示,不是要約;不過,若通知包含了轉讓股東愿以同等條件與其他股東成立買賣合同的意思,則該意思內容就符合要約,其他股東對該要約的同意則為承諾(19)常鵬翱.論優先購買權的法律效力[J].中外法學,2014,(2):393-407.。至此,可以將股權轉讓之交易情形總結如下:
可見,與轉讓股東行使“反悔權”緊密相關的是其對同等條件的通知中是否包含受拘束的意思。如上表所示,行使“反悔權”的典型場景為,轉讓股東自始便無將股權轉讓至其他股東的意思,因此在其他股東主張行使優先購買權時放棄轉讓。從合同訂立的角度看,轉讓股東的“通知”為要約邀請,其他股東表示行使優先購買權為發出要約,轉讓股東放棄轉讓為不予承諾,這符合合同訂立的一般規范。換言之,所謂“行使反悔權”,即對要約不予承諾。
問題在于,“反悔權”制度是僅假定了轉讓股東發出的通知為不含受約束意思的通知這一種情形,還是也包括了轉讓股東發出了受約束意思的通知這一情形?若包含第二種情形,那么,在該情形下,由于其他股東作出購買的意思表示為承諾,即轉讓股東和其他股東之間的股權轉讓合同已經成立,此時如果賦予轉讓股東“反悔權”,實為賦予其一種合同解除權。該等情形的合理性有待明晰。
合同解除的類型包括法定解除、約定解除以及任意解除。約定解除由當事人自由約定。根據現行法律和司法解釋規定,法定解除包括不可抗力、情勢變更以及合同根本違約等情形。轉讓股東“反悔權”明顯不屬于以上情形。
《民法典》中合同任意解除的典型情形包括兩類,一是委托合同中任意一方的任意解除權,二是承攬合同中定作人任意解除權。委托人之所以享有任意解除權是因為,委托合同以雙方的信任為基礎,當雙方的信任不存在時,繼續履行合同已無必要,此時任何一方可以隨時解除合同,且無需任何理由(20)胡康生等.合同法釋義[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629-630.。在承攬合同中,定作人之所以享有任意解除權是因為,承攬合同是為了定作人的特殊需求而存在,當定作人不再需要承攬人完成工作時,應當允許定作人解除合同。定作人通過賠償承攬人損失而解除合同,這樣既避免社會資源浪費,也不會給承攬人造成不利(21)胡康生等.合同法釋義[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438.。
如學者所提出的,任意解除權的行使條件取決于某一合同關系本身,即當某一合同僅是為了滿足一方的特殊需要,或者雙方的信賴關系對合同維系具有根本影響時,應允許合同中存在任意解除權(22)陸青.論法定解除事由的規范體系——以一般規范與特別規范的關系為中心[J].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5,(1):64-80.。換言之,任意解除權的適用關鍵并不在于合同類型是否屬于委托合同或承攬合同,而在于判斷合同的目的和基礎是否為滿足一方的特殊需要或者雙方的信賴關系。轉讓股東“反悔權”明顯不屬于這兩類情形。
綜合轉讓股東“反悔權”的規范目的,“反悔權”的適用空間應為合同未成立,所謂的“反悔”實為轉讓股東未對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請求作出承諾。這相對于形成權下其他股東一經購買表示合同即成立的結果,有利于維護轉讓股東的意愿。同時,轉讓股東反悔應有一定的限制,即不適用合同已經成立的情形。《最高人民法院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理解與適用》提出,允許轉讓股東反悔的理由有兩個,理由之二是在其他股東提出優先購買后,如果轉讓股東不同意與其他股東簽訂書面合同,則股權轉讓合同并沒有成立,轉讓股東不應受到合同約束(23)杜萬華主編,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編.最高人民法院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理解與適用[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7.444-445.。可見,在這個框架體系中,無所謂轉讓股東“反悔權”之說,因為“反悔”的對象一般是已經成立生效的合同,而此時轉讓股東尚未作出承諾,合同尚未成立。
由此也得出,“反悔權”制度的缺失在于:轉讓股東享有的合同自由缺少適當的規范。這種對轉讓股東通知性質不作區分的假定可能導致以下情況,即轉讓股東向其他股東通知中含有受約束之意思表示(或轉讓股東與其他股東達成了轉讓意向),但在后者主張行使優先購買權時,轉讓股東又借“反悔權”之名放棄轉讓。這顯然有違誠信。除此之外,即使正常情況下,“反悔權”還有可能被當作規避其他股東優先購買的工具而被濫用。因此,有必要審視“反悔權”制度存在的漏洞,以規范其行使。
前文澄清了“反悔權”的適用情形。根據前文的分析,轉讓股東向其他股東發出的通知是要約邀請,其他股東發出的購買表示為要約的,此時合同未成立,轉讓股東不受拘束,自然可以“反悔”,即對其他股東的要約不予承諾或者作出實質變更;合同成立后,根據契約嚴守原則,轉讓股東受合同效力約束,不具有“反悔”的余地。但是如前文所言,“反悔權”制度過分保護了轉讓股東的利益,而嚴重削弱了其他股東的交易地位,致使現實中其他股東優先購買權受到侵害。因此,在明確“反悔權”的性質、排除“反悔權”的不適用情形后,在適用“反悔權”時,有必要對轉讓股東“反悔權”的行使予以明確和對其可能的濫用予以規制。
轉讓股東行使“反悔權”的正當性取決于其通知內容,即轉讓股東將其與第三人達成的轉讓條件通知其他股東時,該通知中是否含有愿與其他股東就該條件轉讓股權的意思。如果不含有該意思,轉讓股東僅為履行通知程序,轉讓股東“反悔”具有正當性。但如果含有該意思,則意味著該通知的實質為轉讓股東發出要約而非要約邀請,其他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的行為即承諾,此時轉讓股東不具備行使“反悔權”的法律基礎。事實上,如果以上通知中含有受約束之意思,意味著轉讓股東與第三人之間關于股權轉讓的談判進程在轉讓股東與其他股東之間得到了延續,其他股東受讓股權之合理期待應該受到保護。此時,其他股東如果作出行使優先購買權的意思表示,合同即告成立。如轉讓股東以行使“反悔權”之名拒絕轉讓,應被認定為拒絕履行合同義務,應承擔違約責任。
如前文所言,轉讓股東行使“反悔權”發生在其與其他股東的股權轉讓合同成立之前,因此該股權轉讓合同成立與否、何時成立就成為判斷轉讓股東能否行使“反悔權”的關鍵。
根據合同制度的一般原理,當事人對合同的主要條款理解一致即可以認定合同成立,就某些事項當事人沒有約定或者約定不明確的,可以根據《民法典》等法律規范來解釋合同含義或者填補合同漏洞。按照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合同法司法解釋,一般情況下,能夠確認當事人名稱或姓名、標的、數量的,即認定合同成立,對其余事項欠缺、爭議的,依照合同解釋和漏洞填補規則予以確定和補充(24)《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法釋〔2009〕5號)》(失效)第1條:“當事人對合同是否成立存在爭議,人民法院能夠確定當事人名稱或者姓名、標的和數量的,一般應當認定合同成立。但法律另有規定或者當事人另有約定的除外。對合同欠缺的前款規定以外的其他內容,當事人達不成協議的,人民法院依照合同法第61條、第62條、第125條等有關規定予以確定。”。也就是說,即使當事人沒有就全部事項達成事實上的意思一致,也不影響合同成立。參照司法解釋對“同等條件”的判斷規則可知(25)《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18條:“人民法院在判斷是否符合公司法第71條第3款及本規定所稱的“同等條件”時,應當考慮轉讓股權的數量、價格、支付方式及期限等因素。”,當轉讓股東對其他股東的通知中包含轉讓股權的數量、價格、支付期限、支付方式等信息時,應推定轉讓股東發出了要約,含有受以上通知內容拘束的意思。相應地,參照《民法典》規定(26)《民法典》第488條:“承諾的內容應當與要約的內容一致。受要約人對要約的內容作出實質性變更的,為新要約。有關合同標的、數量、質量、價款或者報酬、履行期限、履行地點和方式、違約責任和解決爭議方法等的變更,是對要約內容的實質性變更。”,其他股東對轉讓股權的數量、價款、履行期限、履行地點和方式、違約責任和解決爭議方法等的變更,應被視為對要約內容進行實質性變更后形成了新的要約。
從維護商事交易秩序和安全、維護合同各方信賴利益的角度出發,一般應當將轉讓股東發出的關于股權交易之“同等條件”的通知認定為要約。具體來說,鑒于轉讓股東在股權交易中享有較多自由、處于合同優勢地位的現狀,應對轉讓股東課以對等義務,即除非轉讓股東發出轉讓通知時明確表示其僅為履行公司法之必要程序、并無與其他股東締結合約的意圖,否則,不應允許轉讓股東行使“反悔權”。換言之,轉讓股東行使“反悔權”的前提應當是,其已履行了必要的提示義務,主觀上不違反誠實信用原則,客觀上亦未造成其他股東信賴利益損失。簡言之,原則上將轉讓股東之“通知”界定為要約,例外情形下界定為要約邀請,有利于規范轉讓股東“反悔權”的行使,平衡轉讓各方利益。
1.“反悔權”有助于維護轉讓股東選擇交易對手的自由,但也有可能被轉讓股東用以規避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權。在判斷轉讓股東是否形成惡意規避、濫用“反悔權”時,應該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判斷。
2.多次反悔。《最高人民法院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理解與適用》也提出,轉讓股東不得濫用反悔權利,“所謂濫用反悔權,就是多次反悔。多次反悔本身,就是反悔權的濫用,就是極端的明顯不合理、不正當”(27)杜萬華主編,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編.最高人民法院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理解與適用[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7. 448.。盡管具體何為“多次”難以用特定數量衡量,但一般而言,如果轉讓股東不存在合理理由,僅出于抬高轉讓價格考慮,在明顯超過一般商業習慣或股權適當價格后,仍然多次反悔,應被認定為“反悔權”濫用。
3.“同等條件”的不合理變更。轉讓股東在第一次“反悔”后,在交易環境未發生明顯變化、也不存在其他合理理由的情況下,又與第三人達成一個新的轉讓條件,而新條件顯著提高了原條件(如價格大幅提高或條件更苛刻),以至于明顯有違商事誠信。此時,其他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的成本在交易背景無重大變更的情況下急劇增加,談判地位急劇降低,甚至喪失了優先購買權的行使可能。在此情形下,“反悔權”淪為了轉讓股東不誠信締約的工具,其他股東優先購買權制度也被架空。
4.轉讓股東存在主觀惡意的其他行為。一般而言,如果轉讓股東“反悔”并非出于實現其選擇交易對手的自由,也不存在其他合理的商業理由(如作為一種談判技巧等),或存在其他合理事由(如締約形勢發生重大變化等),那么其行使“反悔權”顯然有損于其他股東信賴利益。此時,應判定轉讓股東主觀上存在惡意締約的意圖。
以上行為均可歸納為假借“反悔權”之名的惡意規避行為。從責任角度看,此等行為與以欺詐、惡意串通損害其他股東優先購買權的行為性質相同、后果一致,損害甚至架空了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權。此時,應保障其他股東以原條件受讓股權的權利,即允許其他股東以原條件行使優先購買權。如司法解釋第21條所規定的,“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向股東以外的人轉讓股權,未就其股權轉讓事項征求其他股東意見,或者以欺詐、惡意串通等手段,損害其他股東優先購買權,其他股東主張按照同等條件購買該轉讓股權的,人民法院應當予以支持,但其他股東自知道或者應當知道行使優先購買權的同等條件之日起三十日內沒有主張,或者自股權變更登記之日起超過一年的除外。”
有限公司的股權對外轉讓制度應當立基于維護相關各方之間的利益平衡,“反悔權”的制度本意亦在于此。當下,因“反悔權”制度基礎假設單一、配套制度不完善,導致了轉讓股東、其他股東和第三人之間的權益錯配,轉讓股東享有過多合同自由,有濫用“反悔權”之可能。只有規范“反悔權”的行使方式,防止其成為轉讓股東不誠信締約行為之工具,方能發揮“反悔權”制度的最大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