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甜
古羅馬著名哲學家西塞羅有句名言:“詞語是事物的符號。”羅素認為,“借以表達科學知識的唯一工具”是語言,通過詞語定義的叫作文字定義,通過物體指代定義的叫作實指定義。哲學家們都認為語言文字與知識關系密切,離開語言文字,知識無所依托,更無從定義。傳統觀念認為,知識只是出版內容的一部分,出版只傳播知識而不生產知識。然而,越來越多的學者認識到,作為記錄語言文字的人類活動,出版不僅從內容上顯示出與知識的緊密關系,更是以知識生產為目的,并以知識生產的方式開展活動的。
在柏拉圖的《理想國》中,人被分成三種基本類型:哲學家或愛智者、愛勝者和愛利者。書中認為只有第一種人才能獲得真正的快樂。蘇格拉底也在對話中問道:“吃了飯學了知識,身體和心靈的空缺不就充實了嗎?”吃飯充實身體,知識充實心靈,“真實意見、知識、理性和一切美德的東西”是更“具有純粹的實在”。以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古希臘學術文化的最高峰都以追求知識為目標。
蘇格拉底在《泰阿泰德篇》中明確發問:“什么是知識?”于是,知識也成為著名的“泰阿泰德問題”。書中提出了成為知識需要具備的兩個條件,即“真實的信念”和“解釋(邏各斯)”。“希臘語哲學一詞原義愛知,科學一詞原義知識,在古希臘人看來,哲學科學一而二,二而一,初無區別。現代所用science一詞,出自拉丁語;knowledge一詞,出自古英語;原義均為知識。”古希臘學者極重知識,他們認為知識與真理相同。亞里士多德在其《形而上學》篇中說出了這樣的名言:“求知是人的本性”,他指明了人與知識的關系。于殿利在《閱讀的三個時代》中指出,人類需要知識,只有懂得和掌握萬物的規律,才能夠有利于人的發展。種植農業的發明、火的使用、冶煉技術和醫學的發明以及文學藝術的創作等,都是人類觀察宇宙奧秘,即閱讀天地之書的結果。正是這幾個具有革命性和標志性的事件,讓人脫離了動物,遠離了蒙昧。英國學者彼得·沃森則認為,在原始人的思維中就已經存在智慧,分別是制造和使用工具的“技術智慧”、認識和了解環境的“自然史智慧”以及群居生活所必需的“社會智慧”。這三種智慧是確保人得以生存的重要基礎。與生來就具有生存本能的動物不同,人在弱肉強食的自然叢林中毫無優勢,唯有憑大腦的記憶力、想象力、思維力,成就任何動物都無法比擬的優勢,自然規律從而轉化為人的知識和智慧,創造出人以社會關系為紐帶的獨特生存方式。因此,人既有創造知識的能力,又有依賴知識的需要,甚至可以說,人注定是“知識人”,也必然要成為“知識人”。正如于殿利所言:“探索和追求是人類存在的理由,也是人類存在的標志。”
羅素認為,知識大體可分為“反映”的知識和能夠發揮控制能力的知識兩類。如果從源頭上探尋這兩類知識的產生,可以發現,感覺、知覺、記憶是“反映”知識最直接的生產者,而語言文字則有可能產生“發揮控制能力的知識”。這是因為,語言本質上是社會性的,它所形成的共同概念和邏輯抽象,會盡可能減少不同人對一個詞意義上的理解偏差,并通過詞的傳遞形成人類知識體系的不斷完善和傳達,在形成社會共同意志的同時,也有助于引導人類社會的未來走向。人作為個體,不可能經驗所有事物并總結歸納出全部的知識;但作為社會人,他可通過語言文字知識糾正他已經驗或習得他未經驗的知識,從而基于對未來的預測改變現在的行為。可以說,“解釋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基礎都是因為人類有語言文字的知識。中國歷來重視知識學習。“孔子言,‘三人行,必有我師焉。’”這表明語言交流有助于學習知識。在先秦哲學著作中,“知”與“識”大多分開使用。“古代漢語中,‘知’作名詞用,有知識、智慧的意思,作動詞用,有曉得、明了的意思;‘識’作名詞用,有標志的意思,作動詞用同‘知’,也是知曉、明了的意思。”先秦哲學的《墨子》中將“知”“識”二字合用,“其有知識、兄弟欲見之,為召,勿令里巷中。”到了現代,“知識”二字相合只做名詞使用。在《現代漢語詞典》中,“知識”的意思一是指人們在社會實踐中所獲得的認識和經驗的總和,二是指學術、文化或學問。無論是古希臘的“泰阿泰德問題”,還是先秦哲學中的“知”與“識”,其本質都是試圖辨別事物的特征,以識別和標志事物。而最早的楔形文字的誕生,也與標記事物直接相關。美國學者威廉·戈茲曼指出:“出現于公元前3100年的烏魯克泥板上的楔形文字本質上是一種陶籌的圖形。這些陶籌的形狀模仿了事物的特征,如,布的象形文字可以追溯到一個圓形的、有條紋的陶籌;甜的標志由蜜罐形狀的陶籌演變而來;食物的標志從像一盤完整的菜的陶籌演變而來。”陶籌中的大多數代表了日常生活中的商品。中國最古老的甲骨文被證實也是來源于模仿,只不過楔形文字模仿的是具有事物特征的陶籌,而甲骨文模仿的是占卜時用火對牛肩胛骨和龜甲炙灼時的兆象特征。羅素認為:“在人類,一般是通過文字的證詞來獲得對于那些還未曾經驗到并且不會很快就可以經驗到的事物的信念的。”無論是前者對具體事物的模仿,還是后者對占卜兆象的模仿,其本質都是要獲得知識,用以獲得尚未經驗到的關于事物的信念,從而順利地進行商品交易或者預測未來。因此,我們也可以說,文字就是為記錄和標記知識而出現的。也由此開始,以文字為載體的文字知識得以出現。
弗利茨·馬克盧普注意到,“知識作為一種認知的狀況產生于兩種不同的活動。第一種是談話和傾聽、寫作和閱讀這些活動。這里至少涉及兩個人,一個是知識的傳送者,另一個是知識的接受者。……第二種活動是發現、發明、直覺,只有一個人在參與”。事實上,自從文字誕生以后,知識生產就已經不再是“一個人在參與”的活動了。文字的出現讓間接的符號逐漸取代了直接的模仿(如烏魯克泥板取代陶籌,甲骨文取代占卜兆象),隨著文字變得越發抽象,讀寫能力更為重要。傳統知識的生產和傳播,以“言傳”或“秘笈”的形式在極小的圈子中被極少的人獲得和掌握,如“祭司、薩滿巫師、巫醫”等,他們自然成為群體中的佼佼者。在秘傳知識的情境下,知識的生產與傳播成為一種垂直傳承、無關他者的關系。然而,隨著城市文明興起,社會結構復雜化,能夠識文斷字的人數開始增多。“印刷術發明之時,西歐世俗之人的讀寫能力已有很長的歷史了。”12世紀,歐洲大學興起。“這一時期,一般認為大學理所當然應該專注于傳授知識而不是發現知識……因此,教師的職責就是闡釋這些權威的觀點(亞里士多德、希波克拉底、阿奎那,等等)。”秘傳知識被中世紀教會的壟斷知識所取代。直到此時,知識的生產與傳播仍與其相應的社會結構類似。隨著文藝復興、科學革命、啟蒙運動等一系列變革出現,以關注物質世界知識的“新哲學”或稱“科學”為代表的新知識的出現為標志,意味著知識生產的來源極大地分化了,知識生產破除了舊制度的狹小圈子,開始在社會更大范圍內擴散開來。17—18世紀,“研究”“調查”“實驗”“試驗”等詞匯的出現,表明“在某些圈子里,大家越來越認識到要更加系統地、專業地、實用地和協同性地搜索知識”。從“好奇”到“研究”的轉化,說明人們認識到,“知識儲備在質或量上并非恒定,而是能夠‘增長’或‘提高’的”。培根的《新大西島》勾勒出一幅人們系統地生產知識的圖景。據彼得·伯克考察,培根想象中的“所羅門宮”有其真實來源,只是現實中的機構規模較小而已。可以說,邁入近現代社會時期的知識生產活動充分反映了康德所言的啟蒙運動的特征:“要有勇氣運用你的理智!”
在中國,從漢代已降,科舉制始終確保“優秀的儒士文人進入行政系統”,這被西方學者譽為“比近代早期世界的任何其他制度都更接近于‘能人統治’的體制”,獲得了西方學者的贊賞,甚至有學者認為西歐19世紀以后的文官考試制度的靈感就來源于此。中國封建王朝運行千余年,正是與古代儒士文人不斷闡釋、傳播與封建王朝統治相匹配的儒學知識分不開的。直到17世紀以后,八股興起、知識固化,優秀的儒士文人逐漸遠離廟堂。19世紀西方對中國的全面入侵帶來了西方的新知識、新思想,此時的中國科舉已廢、新學未成,以陳獨秀《新青年》發起的“德先生”與“賽先生”口號為開端,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開始了探索、創造、生產新知識之路。
應該說,人類從懂得閱讀天地之書開始,就已明白了知識的重要性,由此開始了知識的獲取、積累、發現、發明、傳承和傳播。此時的知識更多是為了解決人的生存問題,集中表現為對自然的認識和對自然規律的總結。“隨著城市的出現和發展,人類最終從原始狀態中擺脫出來。進而,城市使人類能建造一種更為復雜、我們相信也是更加令人滿意的生活方式。”“文字的發明”,“與‘城市革命’相伴而生,并極大地促進了‘城市革命’”。我們可以看到,文字的誕生源于城市生活中人際交往、物品交易的復雜性,此時的文字知識已不僅僅是限于對自然的認識和把握,還要更多地增加對人及人際組織的認識。因此,這一時期的知識生產已經變得更豐富、更廣泛,也更系統了。與以往知識生產決然不同的是,以啟蒙運動為代表的現代知識生產活動使人們相信通過人的理性運用能夠對知識的數量和質量進行提高,這一過程與印刷術關系緊密。“現代知識和現代社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文藝復興時期,經歷宗教改革、啟蒙運動和現代科學的興起,這一切都與印刷和圖書出版密不可分。”大體從這一時期開始,出版活動開始積極參與知識生產,并成為知識生產的重要方式和手段之一;同時,人生產知識的目的已不再囿于“解釋世界”,而是試圖通過提高知識的“質”“量”來“改變世界”。
18世紀的啟蒙運動是一場深刻的知識革命。這場運動中最重要的出版物——狄德羅的《百科全書》以“28卷對開本的龐大體積和71 818個條目、2 885幅圖版”的豐富知識內容和建立人類知識體系的“野心”踐行著哲學家們的理性主張。狄德羅的《百科全書》是他的知識生產觀念和出版實踐活動的統一體,無論是在緒論、前言的撰寫,還是在《百科全書》編纂過程中,狄德羅都闡明了知識生產所應有的內容和價值。分析狄德羅《百科全書》的知識生產特征,有助于我們更好理解西方進入近現代社會過程中知識生產的普遍特點與方式方法,以及在這一過程中出版活動所發揮的重要作用。
早在文藝復興時代,以伊拉謨斯為代表的個別人文主義者已經認識到,“整個知識領域都是獨立(于神學之外)的,甚至已認識到理性的至上地位”。但理性原則的廣泛萌發和應用還是要等到18世紀的啟蒙運動才得以完成。按照卡西爾的觀點,即便啟蒙思想各有差異,但這些思想的出發點和歸宿是清晰可辨的,即他們共同拋棄了17世紀形而上學的抽象演繹方法,取而代之地運用了分析還原和理智重建的方法。這是啟蒙哲學的根本方法論,也是啟蒙“理性”的真正價值和功能所在。以狄德羅《百科全書》為代表的出版物正是依據此原則來生產知識的。狄德羅《百科全書》的目的不僅在于提供知識,更重要的是塑造人以“理性”為基礎的思維方式。達朗貝爾在《緒論》中也清楚地指明了這一成書原則:“我們感覺的存在是絕對無可爭辯的。這樣,如果我們要證明它是一切知識的來源,那只須認可這個事實就行了。因為,一種有價值的哲學方法必然包含著這樣的意思:基于事實的,或基于已被承認了的真理的任何演繹,都比完全從假說——即使是天才的假說——出發的演繹更為可取。”以狄德羅為代表的百科全書派不僅在出版說明中指明原則,在各種條目的撰寫中也始終貫徹這一原則。
狄德羅在“理性”詞條中指出,理性既是人的天賦,又是人的一種能力,它是引導人去發現、建立和確定真理的智慧。康德或許也受到了狄德羅的啟發,他在文中將啟蒙運動“描述為理性運用的明確形式,它由一種強有力的‘自由精神’所發動,并與人類對知識的本質需求密切相關”。無論是狄德羅還是后來的康德,他們都把人的理性與知識生產相聯系,且斷定唯有人的理性方能判斷知識的真偽。
在《狄德羅的〈百科全書〉》的英譯本引言中這樣寫道:“《百科全書》的許多條目,都是他們想要運用理性來處理人類的種種問題的進一步的明證。知識是不能通過神啟或笛卡爾式的演繹推理,而只能通過對人類智慧力量的謹慎運用才能獲得的。這種智慧的力量又是受人的經驗控制的。”“觀察”“假說”“體系”等詞條都高度認可人的理性對知識生產的作用。“觀察”詞條認為,觀察是科學的基礎,甚至是正確認識事物的唯一途徑;它還認為是人的觀察創造了神,“對神的作品,即奇跡、宗教等等的觀察,創造了神界的歷史”。也就是說,關于神的知識也是由人創造生產的。而且,詞條還認為,“人最終都是最不適宜于進行實驗的對象。他卻是最適合、最崇高、最有趣的觀察對象。而且,只有通過這種方法,與人有關的各學科才有可能取得一定程度的進展”。也就是說,唯有人的觀察能夠生產關于人的知識,這是形成現代人文社科的基礎。如果說《觀察》指明了生產知識的方法,《假說》則指明了人的實驗是驗證知識的方法,這表明判斷知識的真偽也成為知識生產的重要組成部分。
“體系”綜合了“觀察”“假說”中的論述,提出“真正的體系是那些以事實為基礎的。但這些體系要求有相當大量的觀察,以使人有可能掌握各種現象之間的內在聯系”。以觀察發現聯系,以實驗驗證真偽,都只有也只能通過人的智力活動和勞動活動才能完成。區別于中世紀經院哲學的上帝賜予人知識的論斷,詞條明確把確定和辨識知識的權利重新賦予了人,人的理性作用不言自明。
狄德羅極重道德教育。他不僅在自己創作的文學作品中教人向善,更是將知識教育的目的規定為道德教育。這是因為,理性作為“哲人”手里的一種工具,還必須受到另一些因素的指引,那就是人文主義的適當需要,以及對一切生靈,其中包括胡格諾人、猶太人、黑人奴隸乃至動物的適當的道德關懷。《百科全書》的宗旨本質是倫理的,是要讓人通過教育變得更進步,更幸福。康德在《實踐理性批判》中將頭頂的星空與心中的道德法則相類比,他認為前者取消了人這一獨特物種的重要性,將之還原為物質和微塵;后者則強化了人區別于動物的獨立性,使精神的存在趨于無限。康德指明了道德法則是人區別于他物的重要標志,且決定了人存在的合目的性。換句話說,道德法則為人的存在找到了理由。狄德羅的《百科全書》依據理性原則與宗教決裂,但純粹理性的認識能力有可能會超越邊界而迷失。為了避免這種危險,且基于道德法則于人的價值,以道德法則引導認識能力就成為符合邏輯的行為。
因此,狄德羅在其撰寫的“百科全書”詞條中直接表明了知識教育的目的,《百科全書》就是要將分散的知識集合起來,既展示給當代人,又要流傳后世,以使后世子孫能夠享受更多教育,從而生活得更加崇高和幸福。他同時說道:“我們的弱點將隨著我們的肉體一道進入墳墓而消失,泥土將把它們一齊埋葬,我們高尚品德的累累碩果卻會保存下來,在我們為自己所樹立的紀念碑上,或在社會懷著敬意與感激為我們建立的紀念堂中,永垂不朽。”與康德一樣,狄德羅也認為德性使人不朽。“百科全書”詞條之所以著名,不僅是因為這一詞條說明了狄德羅《百科全書》的宗旨和目的,更因為它代表和詮釋了整個啟蒙運動的意義:以知識革命實現人類道德進化的最高志向。
如果說“百科全書”詞條指明了人的價值,那么與之相聯系的自然是人的權利。因此,狄德羅的《百科全書》中也始終透著一種民主主義傾向。在“自然權利”詞條中,狄德羅寫道:“自然權利是從人類特有的那種知識和觀念中產生出來的問題,而它的尊嚴與本質也正在于此。”“它們會啟發你認識你的思想和欲望的本質。你心中的一切想法,你的一切企望,只要符合人類的普遍利益,就會是好的,崇高的,偉大的。你這個物種的唯一基本品質,就是你為了自己的和他人的幸福而向他們要求的東西。”狄德羅還強調,這種普遍的愿望蘊于一切人類活動之中。也就是說,自然權利源于群體生活的原始生存需要,這一需要隨著人類文明發展更加重要,甚至體現為法律的最高精神。作為區別于動物的特殊物種,人因群體生活而獲得生存空間、發展機遇;作為區別于群居動物的精神性存在,人特有的知識和觀念決定了權利本質,即“為己”和“為他”在某種意義上具有一致性,因為“它總是與全人類的普遍意愿和共同要求相聯系的”。但是,狄德羅進一步的推論賦予“普遍意愿”一種不容置辯的絕對權威,認為其具有“不可錯性”,這一推論似乎超出了權利范疇。
與古希臘的形而上學、中世紀的神學以及科學革命所帶來的科學知識不同,狄德羅的《百科全書》誕生于歐洲工業革命的大時代背景下,處處彰顯著以應用知識為重心的生產理念。工業革命在英國率先展開,法國的工場手工業也已十分成熟。雖然在狄德羅《百科全書》之前,技術知識已開始受到出版業的關注,但以工業技術和手工藝為代表的應用型知識卻并未受到真正重視。
無論是秘傳知識,還是經院哲學,其本質都是通過壟斷文字和知識以實現權力的壟斷。人因此被劃分為“勞心者”和“勞力者”兩個階層。前者掌握知識、坐擁權力,后者貢獻勞動、服從權力。但是,知識從來不是“空中樓閣”。“勞力者”從廣泛的勞動實踐中總結的經驗、開創的技術,因不通文字、不懂知識無法匯成體系;“勞心者”雖能繼得前人知識,卻因從未實踐難以突破創新。新知識的生產如此艱難,李約瑟博士在其《文明的滴定》中寫道:“歐洲曾懼怕技術會引起失業而拒絕革新。我想最著名的例子是羅馬皇帝拒絕用機械來移動神廟的柱子,因為這樣會使腳夫失業。另一個同樣著名的例子是公元17世紀的提花機。”這一情況于中國也不例外。“明朝以前很難看到有重要工匠位居工部要職。這也許是因為實際工作總是由不識字或準文盲的工匠和技師來做,他們永遠無法越過鴻溝,與擔任工部要職的‘白領’文人平起平坐。”“最大的發明家群體還是平民、技師和工匠,他們不是官員,甚至不是低級官吏,也不是準奴隸階層。”梁從誡認為狄德羅的《百科全書》“大大地超越了前人”,蓋因狄德羅的《百科全書》打破了“勞心者”與“勞力者”的界限,用“勞心者”的文字和知識闡釋、歸納、總結了“勞力者”的技術,從而記錄了那個時代技術方面的完整知識。伏爾泰就曾寫過路易十五通過《百科全書》了解火藥的小故事,故事中的C伯爵對路易十五說道:“這書里萬事俱備,從生產一根別針到鑄造大型槍炮。一切事物,從無限微小之物到無限偉大之物……”《百科全書》的《緒論》中生動地描寫了當時“勞心者”和“勞力者”分離的景象:“大多數干技術活兒的人,是為了謀生才干那一行的,而且是憑著本能干的。一千個人里,未必能有十來個能比較明白地說清楚,他們的工具和工作是怎么回事。”“那些文人們雖然善于舞文弄墨,而對于詞典的內容,他們真正能夠理解的,未必能達到百分之五。”為了解決這一障礙,狄德羅的詞條彼此關照、互為解釋,力圖建立起一整套基礎知識體系,并盡可能解決專業術語的理解問題。狄德羅在技術詞條中耗費大量心血,試圖實現“雙向啟蒙”,對一無所知的工人,狄德羅試圖讓他們“頭腦開竅”;對舞文弄墨的文人,狄德羅試圖讓他們“開明思想”。
不僅如此,在《百科全書》的“人類知識體系”中,狄德羅將工業技術稱為“制造業”,給予其極高的地位和大量篇幅。狄德羅在其撰寫的“藝術”詞條中,將長期被貶低的工業技術(詞條內稱“機械藝術”)重新復位,“那些從英國發現了織襪機、從熱那亞發現了織絲絨機、從威尼斯發現了制玻璃機的人,他們對于國家的貢獻,并不亞于那些攻城斬將的人”。狄德羅時代的手工業十分發達,新興資產階級正在崛起。在“手藝”詞條中,狄德羅再一次為手藝人的地位抱打不平:“在古代,人們把發明手藝的人奉為神;而后來,使同樣的工作更加完美的人卻被拋入泥污。我要請那些略知平等原則的人評判一下,我們以如此輕蔑的眼光來看待這些不可缺少的人們,是合乎理性的呢,還是一種偏見?”
18世紀的法國自然科學興盛,但人文科學薄弱,技術知識更是幾為空白。“與這個課題的廣度和內容的豐富程度相比,我們所能找到的作者是太少了。”面對這樣的困難,《百科全書》的作者幾乎無人愿意承擔工業技術詞條的撰寫任務。“很多條目無人問津,因為它們全被看作太微不足道。狄德羅一句話打斷了所有的爭吵:‘好吧,我來干!’就這樣,字典中有關手工業部分落到他肩上,無人愿意承擔這項苦差,它枯燥而且吃力不討好。”他親下工場、車間,將工匠藝人召至家中,閱讀、摘錄、抄錄了上千本工業技術方面的小冊子。“他從英國、德國和意大利要來各種書籍,尤其是詞典,他毫不客氣地從中大量借用。”他甚至親自參加勞動,只為準確描述、精確解釋。梁從誡認為這一做法在人類文明史上有重大意義,“因為這正是近代技術學(technology)和工程學(engineering)的先聲”。狄德羅還明確闡述了每一門工藝所采用的方法,一共5項:一是圍繞材料所展開的材料的來源、方法、質量、品種、工序;二是產品及完成過程;三是工具、機械的各部件名稱、說明和圖解,甚至斷面圖;四是以圖解描述工藝或操作原理;五是特殊術語及解釋。他的圖解詳細精確,直到今天,仍能讓人們了解當時的工業技術狀況。“我們讓繪圖員到作坊去,繪下了機器和工具,為了使圖像清楚,什么細節也不省略。”需要指出的是,圖解法并不是狄德羅首創的,但像狄德羅《百科全書》中這樣如此大量、翔實的圖解確實從未有過。也就是說,狄德羅不僅將技術知識納入人類的知識譜系,撰寫詞條呼吁重視技術知識,更通過各種細致入微的文字和圖解讓人們能夠真正學會技術,并應用于實踐。
狄德羅《百科全書》的出版活動告訴我們,由啟蒙運動所帶來的知識革命其最大特征就是知識生產的主體由上帝回歸為人。因其主體的變化,其客體也由“形而上”的經院哲學變為“形而下”的人的知識。知識的特點由不可解釋、無法驗證變為可獲取、可驗證,并能夠直接轉化為生產力作用于人類社會。出版活動作為人生產知識的重要工具,不僅因其是一種表現形式、實現手段,更因為它為知識生產提供了新的途徑和方法,對新知識、新文化的創造起到了積極作用。
知識可被用于交換的理念最早始于柏拉圖時代。事實上,“‘出售知識’這一理念至少在柏拉圖的時代就已經存在,他曾撰文抨擊了智者學派的相關行為。西塞羅也曾明確表示過可以將知識視作財富(possessio)的觀念”。
然而,圖書并非一開始就是商品,而是經歷了一個演變的過程。有學者發現,最早文本的出現,是通過吟誦或朗讀的口頭形式免費傳播的。“圖書成為商品的需求動力最初不是來自購買方,而是來自作者或創作方,具體來說就是作者的表達和傳播需求把圖書向著商品的方向一步步地推進。”這一過程中,還有書商的推動。“書商的工作不僅僅是向讀者介紹書本的內容,還須在必要時將某本書從書架上辨認、抽取出來。幾乎所有傳承至今的、描繪書店的圖畫都會展現出書店老板專心解答顧客疑問的場景。”當圖書成為商品,知識通過其物質形態的商業交換拓展了傳播范圍。但手抄書受限于低效的人工抄寫,知識的商品化進程仍在路上。直到古騰堡印刷術發明,“使得數百名讀者(最多時可達到一千)可以同時擁有同一部作品的副本,書籍的內容成為公有領域,這是史無前例的”。現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極大地刺激了公眾對知識的需求,同時也推動了知識商品化進程。彼得·伯克認為,“印刷術的發明帶來了一個顯而易見且意義重大的結果,它使企業家和知識傳播之間的聯系越來越緊密,這就是‘啟蒙運動的生意’”。知識的商品化從根本上破除了知識壟斷的可能,知識得以突破階層桎梏實現流動,新知識也就此產生。
于殿利認為,知識是人類重要的生存和發展手段。誰能獲得知識,誰就能獲得發展機遇。隨著社會發展,“勞心者”必須通過生產實踐方能不斷生產知識,“勞心者”與“勞力者”的分離,讓知識生產變得困難。經院哲學就是在“形而上”的自我闡釋中陷入了困境。15世紀,印刷術“拓寬了知識階層的職業道路”。經濟獨立促進了文人的“多產”,也讓他們能夠獨立思考,因此,在威尼斯、巴黎、倫敦以及其他城市出現了“多產作家”,“他們創作了很多作品,包括年代紀、宇宙志、詞典和其他知識指南”。到了18世紀,“歐洲大部分地區,出現了一批或多或少獨立的,且有獨立政治見解的文人”。狄德羅和達朗貝爾都非出身權貴,但知識的商品化為知識階層的獨立創造了條件,讓曾經的“勞力者”后代有機會成為“勞心者”,“勞心者”又將“勞力者”的經驗和技術納入知識體系,創造出新的知識。狄德羅《百科全書》中的工業技術條目正是在這樣的條件下得以實現,并且顯示出實際的用處。“1770年代制造大炮時,一名軍事顧問引用《百科全書》中有關制造加農炮(Alesoir)詞條,呈獻于奧斯曼帝國蘇丹王。”
可以說,商業是知識流動和新知識生產的主要動力。達恩頓直言不諱地將其關于《百科全書》的研究命名為“啟蒙運動的生意”,這表明知識生產商業化是推動啟蒙運動的重要方式。達恩頓在其最新的著作中,對納沙泰爾出版社中的暢銷品種進行了整理,他發現,“啟蒙哲人的書籍在暢銷書清單上表現突出,而且,如果對全部1 145種書籍進行整體研究,它們甚至會顯得更重要”。這背后,我們可以看到圖書銷售們那些匆忙的身影,了解“啟蒙思想”是如何通過圖書交易擴張開來的。納沙泰爾出版社為擴大四開本《百科全書》的市場份額擴建了印刷廠,同時,公司董事們指示銷售代表法瓦爾熱要“收集有關所有書商的情報,尤其是你要去聯系的新書商的情報,就所有銷售條件達成明確的協議”,并規劃了他的出差路線。這些銷售代表是如今出版業發行員的前身,正是他們不辭辛勞地游說、協商和推銷,跨地域的發行網絡得以形成,知識的生產突破了階層,也跨越了國境。
在中國,“編著百科全書的歷史可以追溯到3世紀。與西方的古典傳統不同,中國的這一做法源遠流長,而且從未中斷”。18世紀,清政府又編修了卷帙浩繁的《四庫全書》。但是,彼得·伯克注意到了他們與狄德羅《百科全書》的顯著差別,即中國早已出現的若干百科全書的主要目的“是幫助考生應對科舉考試”或“協助官員的日常工作”。知識始終與權力相連,尚未打破“勞心者”與“勞力者”的桎梏。這一局面直到20世紀才得以改變。科舉制被廢、清廷崩潰,中國面臨內外交困,舊的知識體系不足以解決現實中的困境,從“師夷長技以制夷”到“中體西用”,再到“全盤西化”,中國的知識分子一直在積極探索用西方先進的知識、技術和思想改變中國。于是,譯介出版成為當時知識生產的主要方式。
《百科全書》試圖為新技術的發明應用以及新階層的崛起搖旗吶喊,它的“藝術”詞條盛贊印刷術、火藥和指南針對人類文明的推動作用,“這三種藝術幾乎使地球的面貌為之改觀”。實際上,狄德羅的《百科全書》“體現著新興資產階級要求的知識分子開始將他們的近代科學知識和(傳統意義上的)文化相提并論,從而大大促進了工農業生產知識與技術的傳播和發展”。當《百科全書》將工業技術納入哲學知識范疇,經院哲學的荒謬就不攻自破了。
與18世紀法國自下而上的知識生產不同,中國以譯介出版活動試圖從外而內地解決自下而上的問題。正如羅志田所言,“‘滿漢中西新舊’是理解近代中國的六字箴言”,中國所面臨形勢之復雜可見一斑。自清末以來,對西方知識的關注經歷了從器物技術到學術理論再到精神文化的過程,中國知識界和思想界跟隨世界步伐、學習西方知識成為解決中國復雜問題的必然選擇,這一切都充分體現在當時出版業的普遍譯介活動中。
人類在文字出現之后才邁入文明社會。相較“口傳密授”,文字的出現,第一次讓人擁有了知識再生產、再創造的物質基礎。于殿利認為,圖書的出現彌補了人類記憶力有限性的缺憾。然而,“人類的經驗和知識的獲得光靠一個人、一群人、一代人都還遠遠不夠,處處是兇險,認識無止境,人類必須把難得的經驗、知識和技術代代相傳,不斷積累得愈益強大,人類的生存能力才愈益強大,這是人性的天職”。因此,知識的傳承、積累與創新就不只是個人行為,而是關于“人”這個物種存在的“天職”。這意味著,知識的流動和新知識的生產只是第一步,將知識變成人人可理解、可獲取的產品,也成為知識生產的重要環節。這是因為,社會的本質是人與人關系的總和,只有大眾知識水平的整體提升,才有可能不斷促進社會和“人”的共同進步。
啟蒙運動的出版活動,顯示出知識生產大眾化和普及化的意愿與傾向。《百科全書》的《緒論》中寫道:“在啟蒙運動的最初一百年中,曾在愚昧時期囊括了全部所謂‘科學’的經院哲學,對于真正的哲學的進步仍然起著有害的作用。”“這種對古人的迷信導致許多偏見,而這些偏見又受到了某些敢于侮弄馴服而謙恭的民族的神學家們的大力支持。”“就這樣,宗教當局的謬見與俗界的權勢便聯起手來,終于迫使理性沉默了;而他們共同的目的沒有別的,就是要禁止人類思考。”可以說,狄德羅的《百科全書》是以知識的世俗化推動知識的普及化,其目的就是要推翻經院哲學形而上學的枯燥思辨,鼓勵人類思考,鼓勵人類自己生產、創造和傳播知識。“假說”“觀察”“體系”等詞條反復論證人對知識生產的意義和作用,工業技術詞條更直接體現了知識普及的意識,而《百科全書》由對開本向四開本、八開本的版本變遷則展現了“百科知識”擴展傳播途徑、擴大閱讀人群的過程。
近代中國,列強環伺、國力衰微,早無日常生活可言,救亡圖存必須成為每一個中國人的自覺認識。因此,近代中國的知識分子,尤其是出版人開始探索知識的普及之法。從最通俗的題材——童話、寓言、神話、科學小說等入手,一方面重拾傳統文化中的優秀經典加以評述,另一方面尋找世界各地素材編寫適合中國大眾口味的文章,試圖以最基礎的知識向大眾普及,提高民眾的基本文化素養。
費弗爾發現,“一直到15世紀的最后幾年,印刷術最重要的作用其實并不在于傳播人文主義者新發現或者重新修正過的作品,而在于大量印刷那些基礎性書籍并傳播它們”。出版人深知,知識只有真正進入人的頭腦、經過人的加工、成為人的智慧,才能真正發揮效用,改善人的生活,改變人的面貌。因此,知識的普及絕不僅僅是識幾個字、念幾句文,而是通過民眾喜聞樂見的方式、通俗易懂的表達、循序漸進的步驟將艱深的理論淺顯化、復雜的體系簡潔化、異質的知識基礎化,在提高整體文化基準的基礎上再創新知識、新文化,推動國民文化水平不斷攀升。
盡管如此,狄德羅的知識世俗化和近代中國的知識普及化還存在著本質上的區別。貫穿18世紀的啟蒙運動時代被稱為“光的時代”,是人的理性之光照亮黑暗的中世紀、人的知識生產活動達到高潮的時代。達朗貝爾認為“我們的全部知識都可以還原為我們通過感官所獲知的東西”。在這樣的知識論的指導下,狄德羅的《百科全書》反復強調知識的可獲取性和可驗證性,其主旨始終都是要將知識生產、驗證的權利交于人來完成。他以“造福后世”的知識生產為終身事業,克服各種困難,終其一生完成了這部啟蒙時期最具代表性的皇皇巨著。如果沒有對知識生產的極高熱情,沒有堅持不懈的頑強態度,沒有號召時代精英的強大魅力,沒有極具說服力的哲學邏輯和方法論,《百科全書》的工作是難以想象的。如果說狄德羅《百科全書》始終有著明確的知識論指導的話,近代中國的知識生產活動則難以上升到哲學層面。汪暉在《世紀的誕生》一書中認為,“五四新文化運動”比之西方啟蒙運動擁有貫穿主線的方法論特征來說顯得極為不同,因為中國的啟蒙思想來自各種異質的文明與文化,這種異質的新思想無法直接作用于中國傳統文化的根基,只能在價值上做出判斷。理論工具和思想文化的“異質性”、不同學說和歷史邏輯的“斷代性”,始終成為難以逾越的鴻溝。
早在蘇美爾文明時期就出現了學校和泥板教科書說明,最原始的出版活動與知識教育緊密相聯,甚至可以說,泥板“教科書”就是為了記錄和傳授知識而出現的。這一源頭也解釋了印刷術誕生以后的出版業圍繞大學教育繁榮的現象。費弗爾發現:“在每一個大學城,都會漸漸形成一個由書籍相關專業人士組成的名副其實的‘行會’,其成員包括神職人員,經常還有俗教徒,他們很快被視為大學的一部分,被歸類在‘雜勤人員’中。”“正是在這個體系背景下,印刷術在大學官方的贊助下,引入了書籍制作業,尤其是巴黎。對于校方來說,印刷機最初應該代表著一種非常方便的工具,它可以比分冊出借體系更快、更忠實地復制不可或缺的書籍,雖然后者曾經顯得如此精巧。”這意味著出版業從誕生就肩負著知識教育的使命,而這一使命是通過專業化分工和企業化組織得以實現的。
在18世紀的法國,出版業受到新思想的刺激,獲得了空前的發展。“那些密切關注自身作品傳播的哲學家,需要重新開始重視他們的出版商”。一方面是文人自己充當印刷商和出版商,通過創辦印刷企業傳播哲學思想;另一方面是哲學家書商,他們本就是商人,卻也具有敏銳的市場嗅覺和新的思想信念,因而也投身于新思想的傳播。這個時代的印刷坊和印刷機構為印刷技術革命做出了突出貢獻。“18世紀出現了一些印刷商,他們通常為活字雕刻師出身,成績斐然,撐得起阿爾德和托利接班人這個身份。他們改良了新型活字,同時通過技術探索,尤其是對印刷機和紙張制造的研究,為機械革命開辟了道路。”由于當時作者概念及其著作權利尚未明確,印刷復制成為出版業的核心要務。而我們現今常說的出版業的核心——編輯,則往往與作者共為一體,有些作品甚至完全沒有這一環節。面對皇皇巨著《百科全書》的出版,盡管狄德羅和若古爵士不知疲倦地工作,仍未能完成大量編輯工作。狄德羅曾坦率地批評《百科全書》缺乏有益的編輯人才和有效的編輯工作。他說道:“假如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由他負責仔細籌劃修訂事宜,嚴格地按計劃安排撰稿人,雇請抄寫員謄寫清楚,協調好文字和圖版,選擇最好的作者并支付優厚的報酬,新出版商就可以出版一種好得多的《百科全書》。”在與龐庫克的通信中,狄德羅表示愿意繼續編輯修訂版《百科全書》,以改正原版中的錯誤。盡管18世紀的出版業尚不成熟,先進的出版人已經意識到專業編輯對知識生產所發揮的重要作用。事實證明,編輯以其作為知識的辨識者、篩選者、把關者、組合者的優勢,逐漸確立了自身在出版業中的核心地位。
20世紀中國的出版業則顯示出一種顯著的“后發優勢”。商務印書館從創立之日起就是以股份制公司的形式出現的。隨著增資擴股、股份制改造,商務印書館很快建立和完善了現代企業制度,并積極引進新型印刷設備、印刷技術和各類編輯人才,葉圣陶、茅盾、鄭振鐸等人都陸續加入商務印書館專門從事編輯工作。晚年的葉圣陶就曾言:“如果有人問起我的職業,我就告訴他,第一是編輯,第二是教員。”茅盾也是通過商務印書館的平臺才最終成長為一代文學巨匠和優秀的共產黨人。“根據上海的歷史學者們考證,中國共產黨的早期領導人陳獨秀、李達等都是商務印書館的外聘編輯。”同時,商務印書館還非常注重作者資源的積累,通過與北京大學、南京高師、文學研究會、中華學藝社、中國科學社等“學術機構和知識團體的聯系”,商務印書館建立了穩定且高質量的作者隊伍。于殿利在《文化自信與出版強國》中指出,現代社會制度是現代社會的基本保障,經濟制度和企業制度在某種程度上決定著其他制度。從這個角度而言,中國現代出版企業的創立,對中國經濟制度、管理制度乃至社會制度的現代化都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更難能可貴的是,在現代企業制度之上,商務印書館提出了“昌明教育 開啟民智”的企業使命,在這樣具有家國情懷的使命感推動下,商務印書館成功吸引了一大批優秀人才,出版了大量強國強種、廣開民智的書籍和刊物,不僅增強了中國現代民族企業的力量,還培養了一批先進的出版人、教育家和文學家。與18世紀歐洲出版企業的野蠻生長和對資本的無度追逐不同,以商務印書館為代表的中國現代出版企業始終顯示著對民族、國家的責任和使命意識。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現代出版企業誕生于內憂外患之際,思想文化嚴重分化,一方面是抱殘守舊,拒絕改變;一方面是全盤西化,自我否定。商務印書館的掌門人張元濟清醒地認識到,必須通過出版活動接續和傳承民族文化,“強國強種”的《辭源》出版計劃應運而生。由于《辭源》是中華文化的集大成者,為盡快普及知識、傳承文化,商務印書館在《辭源》脫稿以后,先將單詞抽出,以《新字典》為名出版了中國第一部現代語文字典。
工具書是無言的老師。無論是狄德羅的《百科全書》,還是商務印書館的《新字典》《辭源》以及《植物學大辭典》《動物學大辭典》等專業辭典,這些工具書對于記錄、傳承和發揚民族文化都起到了積極的促進作用。正是出版企業化的方式,推動了知識生產的專門化、商業化和規模化,從而不斷推動文化的接續與創新。
文字是知識的符號,文字知識的出現有助于知識系統化、完整化的存儲、傳承和創新。羅素注意到,“文字是大家公用、永久不變(寫出之后)并且可以任意創造的東西。這些好處使得我們有可能靠文字比靠沒有文字的觀念或意象建立更復雜的習慣。通過獲得文字的習慣,我們就能在實際情況發生時有所準備”。這表明文字知識不僅具有穩定性特征,更能夠讓人們在一種公用的習慣下進行二次創造,由此帶來知識的規模性生產。作為承載文字的主體,出版與文字在知識生產方面達成了一致。無論是狄德羅在《百科全書》中對培根、笛卡爾、牛頓、洛克、萊布尼茨等前人理論學說的批判與繼承,還是近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傳播西方新知識過程中始終堅持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教育,這些現象都表明,以文字為主要內容和對象的出版活動,自誕生之日起就始終參與著知識的生產和傳播,并不斷在繼承中創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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