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廢棄物為何難以治理

⊙王曉毅 林子琪

當前，垃圾圍城、垃圾圍村的現象受到廣泛重視，生活廢棄物①本文主要用“生活廢棄物”這一概念來表示日常生活中，經過消費使用或沒有經過消費使用而產生的失去使用價值的產品。同時也會使用生活垃圾的表述，主要是為了與現行的政策相連接。治理已經成為重要的環境議題，且對居民的日常生活產生重要影響。但是居民在以垃圾分類為主要手段的生活廢棄物治理中卻很少采取主動行動，表現出理性認識與實際行為之間的割裂。②比如零點有數的調查發現，在垃圾分類的行動中，居民“表現出了較強的垃圾分類責任意識，但其主動性不強，對外界力量的依賴性明顯”。參見《2021 年城市社區居民生活廢棄物管理信心指數與意識行為研究報告》，2022 年4 月1 日，http://www.vankefoundation.com/news.aspx?type=11&CID=35&id=3181，2022 年5 月20 日。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可以看到，一方面，人們希望能夠遠離垃圾并實現垃圾的有效治理；另一方面，能夠主動采取行動減少生活廢棄物或參與垃圾分類的人又很少。不管是在城市或鄉村，大多數居民參與垃圾分類都是被動的，政府推動的垃圾分類大多難以持續，更難以內化為居民的自我行動。③即使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居民參與垃圾分類的行為也是被動的。參見杜歡政、聶雨晴、陸莎、樊亞男：《上海垃圾分類資源化利用的現狀、問題與實踐路徑》，《中國環境管理》2022 年第2 期。人們普遍希望通過技術進步、政府干預、市場調節以及居民自主行動來減少生活廢棄物，乃至實現零廢棄，但是成效并不明顯：一些社區在試點期間，垃圾分類進行得有條不紊，但是試點過去就很快恢復原樣。生活廢棄物，特別是垃圾的處理，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從垃圾產生到垃圾分類處理是一個系統工程，需要有生活廢棄物系統管理的意識，避免簡單地以垃圾分類代替生活廢棄物的管理。而要實現生活廢棄物的有效管理，特別是達到減少生活廢棄物的目標，則需要貫徹新發展理念，構建節約型的社會。①歐洲、日本乃至美國都在倡導綠色生活：歐盟試圖通過建立廢棄物新的概念框架以進入“循環社會”（recycle society），這一社會的核心是再利用的經濟，包括循環再利用、維修再利用等；日本的框架則是“高效的物質循環社會”（Sound Material-cycle Society）；減少廢棄物產生和循環再利用也是美國廢棄物管理轉型的重要標志。參見Marianna Gilli,Household Waste Management: Some Insights from Behavioural Economics, Cham,Switzerland：Palgrave Macmillan,2018,p.2.

一、當代經濟增長模式：生活廢棄物過度增長的根本原因

隨著工業化對全球生產生活的形塑，生活廢棄物增加的現象在全球各個區域普遍發生。按照世界銀行的估算，2016 年全球城市固體廢棄物總量達20 億噸，預計到2050 年將增至34 億噸，而且發展中國家的增幅會更大。世界銀行認為，垃圾增長的主要原因之一是經濟繁榮與發展，這表現在高收入國家與低收入國家生活廢棄物產生量的巨大差別：低收入國家人均生活廢棄物日產量僅有0.43 千克，而低中等收入國家和高中等收入國家分別是0.61千克和0.69 千克，高收入國家則達到1.57 千克。人口增加是垃圾增長的另一主要原因，因為人口增加意味著消費增加，廢棄物也會相應增加。要管理日益增加的生活廢棄物需要巨大的財政支持，所以在許多國家，特別是發展中國家，公共財政資金短缺成為廢棄物管理的制約因素。②World Bank, What a Waste 2.0: A Global Snapshot of Solid Waste Management to 2050, https://datatopics.worldbank.org/what-a-waste/,May,25th,2022.不管是發展中國家還是發達國家，生活廢棄物如同氣候變化一樣，正在成為社會發展的難題，發達國家的生活廢棄物問題甚至更加嚴重。

中國正在經歷經濟高速增長，同時也伴隨生活廢棄物產量大幅度提升。如表1 所示，按照住房和城鄉建設部的統計，改革開放之初的1979 年，全國城市生活垃圾清運量為2508 萬噸；到1986 年翻了一番，達到5009 萬噸；1995 年再翻一番，達到10671萬噸；到2016 年達到20362 萬噸，是1979 年總量的8 倍。

表1 城市垃圾清運量和城區人口

也許人們會認為，垃圾增加源于城市人口的增加，因為這個時期也是人口快速城市化的時期。但是數據表明，人口增長的速度遠遠低于垃圾增長的速度。從1979 年到2016 年，全國城區人口的增加不足5 倍。上海、北京和廣州的數據更能說明問題。2019 年上海的城市生活廢棄物為1076.8 萬噸，比2013 年的736 萬噸增加了將近一半；同期北京的城市生活廢棄物則從521.69 萬噸增加到1011.2 萬噸，增加近100%；而廣州從394.29 萬噸增加到808.8 萬噸，翻了一番多。③中華人民共和國生態環境部：《2014 年全國大、中城市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年報》、《2020 年全國大、中城市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年報》，https://www.mee.gov.cn/hjzl/sthjzk/gtfwwrfz/，2022 年5 月15 日。在這期間，3 個城市的人口都有增加，但是增加有限：2013 年到2019 年，上海和北京的常住人口變動很小，廣州的人口有所增加，據廣州統計局發布的相關數據顯示，廣州常住人口從約1293 萬增加到約1530 萬，僅增加不到20%，①廣州市統計局、國家統計局廣州調查隊：《2013 年廣州市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2014 年3 月14 日，http://tjj.gz.gov.cn/tjgb/qstjgb/content/post_2788665.html，2022 年5 月25 日；廣州市統計局、國家統計局廣州調查隊：《2019 年廣州市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2020 年3 月17 日，http://tjj.gz.gov.cn/tjgb/qstjgb/content/post_5746648.html，2022年5 月25 日。人口增幅遠遠小于垃圾的增加速度。

經濟增長從生產和消費兩個方面對生活廢棄物的快速增長產生影響。在《增長的極限》分析小組看來，“人口與資本培育所使用的原料與能源并不是無本之木。它們取自于這個星球。它們并不會消失。當它們的經濟用途完結之后，原料會循環成為垃圾和污染；能源會耗散成為無用的熱量。原料與能源流通過經濟子系統流出星球源（planetary sources）進入星球匯（planetary sinks），最終成為垃圾和污染。循環利用和清潔生產可以顯著地減少垃圾和污染，但無法根除每單位消費帶來的垃圾與污染”。②德內拉·梅多斯、喬根·蘭德斯、丹尼斯·梅多斯：《增長的極限》，李濤、王智勇譯，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2013 年，第50頁。從“源”到“匯”的轉化經過了生產和消費兩個過程，生產過程將資源不斷轉化為產品，再通過消費最終變成星球匯，“匯”以氣態、液態和固態等多種形式表現出來，形成溫室氣體、污染和廢棄物。只要有“源”的投入就必然有“匯”的產生，投入的“源”越多，產生的“匯”也就越多。生產本來是為了滿足人類的需求，但是進入現代社會以后，由于生產能力空前提升，生產出大量超出人類需求的產品，而為了將這些產品銷售出去，只好人為地制造大量的需求。因此生產過程就是投入越來越多的“源”，而這些“源”不會自動消失，其中許多轉化為生活廢棄物。即使我們過去認為已經消失的廢棄物，最終會發現它們并未消失，只是以不同的形式貯存了下來。比如大量的塑料都消失不見了，但其實并未消失，只是貯存量還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隨著量的增加，人們最終會發現，它們以微塑料的形式成為人類生活中最難以處理的廢棄物。

與大量生產相關的是大量消費。消費包括必須的消費，也即維持人類社會生存的基本消費；以及大量的非必須消費，這些消費并非是為滿足基本需求，而是更多地具有社會和文化功能。必須的消費往往具有較強的剛性，難以大幅度增加，所以刺激消費大多針對的是非必須消費，而非必須消費會產生遠比基本消費多得多的廢棄物。如果我們回顧一下過去40 年中國消費模式的轉變就會發現，在便捷廉價觀念引導下的消費模式無不伴隨著廢棄物的增加。例如，普及一次性塑料購物袋曾經被認為是一項保護環境的措施，因為塑料袋不僅方便、衛生和便宜，而且可以作為垃圾袋二次利用。由于塑料袋的普及，城市居民樓原有的垃圾通道被封閉，代之以集中的垃圾箱，集中的垃圾投放減少了居民區開放式垃圾投放所帶來的氣味和蚊蠅。但是，隨著塑料袋和塑料包裝的廣泛使用，塑料本身成為最難以根治的污染源之一。又如20 世紀80 年代，超市和快餐行業被引入中國以后得到迅速發展，徹底改變了人們的購物習慣和餐飲習慣，而與超市購物和快餐密切相關的一次性包裝用品和餐具同時得到普及，并由此帶來生活垃圾數量的快速增加。同樣發展迅速的還有外賣和快遞，這已經逐漸成為一種新的生活方式，由此產生巨量的垃圾，據說每天的快餐盒累計高度可能超過330 個珠穆朗瑪峰。③《驚心：我們一天扔掉的外賣餐盒 可以堆出330 多個珠穆朗瑪峰！怎么辦？》，2017 年12 月16 日，http://m.news.cctv.com/2017/12/16/ARTI9NKtcpMFz4n9hiXvw3a6171216.shtml，2022 年6 月2 日。盡管這個數據不一定精確，但是巨量的快餐盒的確造成嚴重的環境問題。消費者或主動或被動地卷入消費主義的生活方式中，每天見證著垃圾的快速增加，而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的能動性卻難以表現，因為他們既難以拒絕外賣，也難以減少外賣的包裝，甚至在很多時候也無從拒絕購買完全沒有使用價值的商品。要讓他們相信通過自身的行為可以減少生活廢棄物，進而改善生存環境，的確是一個巨大的難題。

由此可知，廢棄物是嵌入在當代經濟發展模式中的問題，是經濟增長的副產品。大多數經濟的增長和企業的盈利正是建立在廢棄物巨量增長基礎上的，如果沒有全新的發展理念，地球很難擺脫廢棄物不斷增長的命運。

二、成本轉嫁：生活廢棄物治理成本的外部化

現代社會之所以生產出遠遠超出人類生存所需的產品，消費者消費遠超過其基本需求的消費品，是因為經濟活動已經蛻變為生產和流通企業盈利的工具。充盈的消費品導致生活廢棄物的大量產生，而在這一過程中，生產者有著比消費者更大的權利，因為消費者很難擺脫生產和流通者制造的消費陷阱。從經濟學角度來看，廢棄物的產生是典型的生產負外部性，也就是在生產垃圾的過程中，企業賺取了高額利潤，但卻把環境成本轉嫁到社會。①謝斌、宋偉：《在線餐飲外賣發展、城市環境負外部性與垃圾監管》，《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 年第6期。

首先，過度消費產生的廢棄物治理成本由社會承擔。生產和流通企業通過廣告等手段制造出高消費的社會氛圍，刺激消費者的購買欲望，為生產者制造更多盈利空間。生產廠商通過不斷更新換代，豐富產品功能以刺激新的消費欲望；在生產廠商的諸多銷售策略鼓動下，消費者購買了遠遠超出其需求的物品，加快各種消費品的更新換代，其結果就是產生了遠遠超出環境容量的商品，并最終增加了生活廢棄物的產生。②有調查表明，2016 年中國食物約有5%被浪費，而且浪費量與收入水平和教育程度相關。這就表明，浪費不僅僅是技術性問題，如對食物保質期的認識不足，或者購買食物缺乏規劃，更與消費習慣相關。參見江金啟、T.Edward Yu、黃琬真、王振華：《中國家庭食物浪費的規模估算及決定因素分析》，《農業技術經濟》2018 年第9 期。垃圾和污染都是企業生產過程的副產品，但是由于污染是由企業直接排放，因此更容易追究企業的責任；而廢棄物作為產品被銷售出去，并通過消費者消費以后才成為垃圾，因而企業對于廢棄物往往不承擔任何直接責任。

其次，附加物品導致的垃圾治理成本由社會承擔。企業不斷增加產品的附加物品，其中大量附加物品在消費者付費以后都成為生活垃圾。比如包裝就是重要的附加物品，超出保障商品安全的包裝都將增加垃圾的生產量。但是許多企業卻熱衷于提供高檔包裝，因為包裝材料的費用都由消費者承擔，而過度包裝產生的產品溢價卻由企業獲得。如經常被人詬病的豪華月餅，其包裝材料成為產品價格的一部分，而包裝帶來產品的溢價，為生產商和經銷商帶來巨額利潤，但由此產生的大量包裝垃圾卻由社會承擔其治理成本。此外還有各種電器附帶的零配件，許多家庭都積累了完全不必要的電子產品配件，如耳機、充電器等等，每一個電子產品都附加其專用的配件，其中許多配件從生產出來就已經是無用的廢棄物，但是這些廢棄物卻給企業帶來盈利。③在對食物和化妝品包裝的調查中發現，越是高價商品，其過度包裝的現象越嚴重。參見呂明：《食物和化妝品包裝現狀分析及對商品過度包裝控制的建議》，《福建輕紡》2021 年第2 期。

再次，具有回收優勢的生產和銷售企業逃避回收責任。回收再利用被認為是廢棄物治理的重要手段，因為回收再利用可以減少廢棄物的產生，使資源更好地發揮效益。與消費者相比，生產商和銷售商具有回收再利用的優勢：一方面，生產者承擔循環利用的責任有助于減少生產過程的負外部性。因為將環境成本體現在生產過程中，會促使生產和流通企業在產品設計和開發中考慮到回收再利用的成本。另一方面，生產廠商具有專業優勢和物流優勢。如20 世紀70 年代美國俄勒岡州出臺“退瓶法案”，強調“誰生產誰負責”；①威廉·拉什杰、庫倫·默菲：《垃圾之歌 垃圾的考古學研究》，周文萍、連惠幸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 年，第247 頁。80 年代瑞典提出擴大制造商的飲料包裝回收責任；②“Economy and Ecology,” https://dpg-pfandsystem.de/index.php/en/the-one-way-deposit-system/environmental-aspects.html,May 21st,2022.90 年代德國出臺“包裝條例”，③馮慧娟、魯明中：《德國廢棄物回收體系的運行模式》，《城市問題》2010 年第2 期。由銷售終端承擔飲料瓶的回收，通過銷售終端，德國飲料瓶的回收達到90%。④“It’s all about the deposit,” https://dpg-pfandsystem.de/index.php/en/the-one-way-deposit-system/environmental-aspects.html,May 21st,2022.近年來國內也出現一些外賣企業推動的快餐盒回收行動，可以將生產、消費和回收再利用更好地結合起來，回收效果明顯改善，讓快餐盒進入循環而不是簡單地作為垃圾焚燒。⑤何文忠：《餓了么：探索包裝循環利用創造共享價值》，2020 年7 月1 日，http://www.chinawuliu.com.cn/zixun/202007/01/511997.shtml，2022 年6 月5 日。

盡管生產和銷售商承擔廢棄物回收有利于提升回收效果且有成功經驗，但是目前國內卻很少有生產和銷售企業承擔回收的責任，一些流通企業的二手物資回收并非是回收廢棄物，而是進行二手產品的倒賣。企業之所以回避承擔回收的責任，原因在于廢棄物的空間類似哈丁所說的“公地悲劇”，即：所有廠商不斷向市場投放產品，一些產品經過消費者消費成為廢棄物；另外一些產品甚至沒有被消費就直接成為垃圾，如過度包裝所使用的材料，消費者因為大量購買而產生的浪費等等，而這些廢棄物的處理成本全由社會負擔。某個企業產生了更多的廢棄物，也就意味著社會為這家企業承擔了更高的成本，而這家企業也就消耗了更多的社會資源，增加了企業的盈利，就像公共牧地上的牛吃了公共草場上的草，增加了牧人的盈利一樣。這種負外部性鼓勵廠商不斷生產更多產品以獲取更多利益，與此同時卻并不承擔廢棄物的治理成本。

長期以來，產品的生產銷售與廢棄物回收是相互割裂的，生產廠商只管盡可能多地增加生產，銷售商只管刺激消費者的購買行為，而廢棄物的處理則通過廢舊物品回收和垃圾處理兩個系統進行：廢舊物品回收系統只專注于回收再利用少數可以產生經濟效益的廢棄物，特別是那些數量較大且加工利用技術比較成熟的廢品，如占廢棄物回收大部分的廢紙；而量小且難以加工處理的廢棄物則很難進入廢品回收系統。盡管決策者不斷強調循環經濟作為減少廢棄物的有效途徑，但是大量廢棄物品卻難以進入回收再利用的渠道，特別是生活廢棄物。生活廢棄物大多是由多種物質混合構成，需要投入較多的勞動力進行分揀，回收成本較高。在生產和流通企業不承擔責任，回收企業因缺少利潤而沒有積極性的情況下，治理成本全部由社會承擔。社會成本則表現為不斷增加的公共財政支出，以及居民被動地參與垃圾分類的活動。

三、認知與行為的反差：居民難以主動參與垃圾分類

經濟增長帶來生活廢棄物的不斷增加，大多數生產和流通企業又沒有參與廢棄物的回收利用，而垃圾圍城、垃圾圍村的問題又日益嚴重。在這種背景下，居民成為垃圾減量的主要責任承擔者，垃圾分類政策也就應運而生。居民參與垃圾分類的優勢主要是與現有經濟發展方式的融合。垃圾分類處于生產-消費-垃圾處理的末端，不會對經濟增長和企業盈利構成沖擊，也不會增加企業負擔。如果垃圾分類做得好，就能夠有效減少垃圾產量，生產和消費的空間就會更大，從這個意義上說，垃圾分類與現有的生產和消費模式是契合的。此外，垃圾分類也支持了現有的垃圾處理模式。不管是焚燒抑或是填埋，減少了需要處理的垃圾數量也就減少了垃圾處理的負擔，特別是從焚燒的角度而言，減少濕垃圾可以提高焚燒的效率。近年來許多地區紛紛出臺了垃圾分類政策，并采取多種措施推動垃圾分類政策落地，①張磊：《中國城市生活垃圾分類政策演進歷程及其影響因素研究》，《中國資源綜合利用》2022 年第3 期。但是盡管社會投入了較高的人力和物力成本，大多數居民并沒有積極參與垃圾分類?？傮w而言，垃圾分類的實施難度很大，成效有限。

垃圾分類難以推進往往被歸因于居民的素質。②張劼穎、王曉毅：《廢棄物治理的三重困境：一個社會學視角的環境問題分析》，《湖南社會科學》2018 年第5 期。相關人士曾明確指出：“要推動垃圾分類，需要完善3 個體系，包括政策要求和法律體系、垃圾分類處理體系，以及公民體系，最后一項的推動難度最大。”③馬丹萌：《垃圾分類為何推不動？住建部副部長說公民素質缺乏是關鍵》，2019 年3 月11 日，https://china.caixin.com/2019-03-11/101390353.html，2022 年6 月10 日。零點有數的調查發現，居民在垃圾分類上存在著分類意識與行動的割裂現象。④零點有數：《2021 城市社區居民生活廢棄物管理信心指數與意識行為研究報告》，2022 年4 月1 日，http://www.vankefoundation.com/news.aspx?type=11&CID=35&id=3181，2022 年5 月20 日。這種現象不能簡單地歸結于“知易行難”，因為居民參與性不強的原因不僅僅是（至少主要不是）他們的素質問題。我們需要探究其背后的深層原因。除了前文所述宏觀的經濟增長方式和生產銷售企業不盡責之外，垃圾分類中標準化的垃圾回收程序與居民多樣性垃圾處理需求之間的張力，以及垃圾處理過程的不透明，都給居民參與垃圾分類帶來了巨大的困難。

首先，標準化的垃圾分類難以適應多樣性的居民垃圾處理需求。自上而下制定的垃圾分類標準和垃圾回收模式是服務于垃圾的終端處理的，所以需要標準化；而居民生活垃圾是多樣的，且每天都在發生變化，因此標準化的垃圾分類與多樣性的垃圾生產之間產生了難以調和的矛盾。以垃圾箱為例，不管是21 世紀初一些社會組織開始推動的居民小區垃圾分類，還是近年來政府推動的城市垃圾分類，垃圾箱都是標準的，有所變化的只是垃圾箱的數量和垃圾箱的擺放位置，但垃圾箱的樣式和容量卻并沒有隨著垃圾分類而有任何改變。在垃圾分類實踐中，以紙張、塑料瓶等物品為主的可回收垃圾，含有大量水分并不斷腐爛和變質的廚余垃圾，以及以電池、廢舊電器等為主的有害垃圾對垃圾箱的要求完全不同，但為了便于垃圾的運輸，所有垃圾箱都是統一的。隨著快遞業務不斷增加，可回收垃圾的數量迅速膨脹，傳統的垃圾箱難以容納；廚余垃圾，特別是沒有塑料袋包裝的廚余垃圾，需要投放更方便和密閉程度更高的垃圾箱；有毒垃圾往往產量很小，不需太多太大的垃圾桶。在不同的居民區，垃圾的數量和構成也有很大不同：封閉的高檔小區可能會有大量的可回收垃圾；而在開放的居民小區，這些可回收垃圾很快就會被拾荒人撿走。前者需要設計更大的垃圾箱以容納大量可回收垃圾，后者則需要設計更便于拾荒人的垃圾箱。但是在任何一個社區，針對不同容納需求的垃圾箱卻是完全相同的，居民被要求垃圾分類，但是主管部門卻從來不曾對垃圾箱進行分類。

其次，垃圾分類的標準是教條式的，與居民的日常生活和習慣有很多矛盾和沖突。例如，在垃圾分類的標準中，舊書、舊報和舊衣服都是可回收再利用的，但在長期的生活中，居民知道這些垃圾的價值是不同的：紙制品最容易被回收利用，通常能賣出好價錢；舊紡織品幾乎沒有人回收；礦泉水瓶和其他的飲料瓶也是不同的，因為賣出的價錢完全不同。大多數居民在長期生活中已經形成垃圾分類的知識體系，這些體系源于廢品商人、拾荒者、媒體和居民自身日常生活的培養，但是標準化的垃圾分類體系打破了居民原有的垃圾分類體系，造成知識的混亂。原本需要加以細分類的書報、紙箱、玻璃、塑料現在都被混合為可回收垃圾，而一包剩飯剩菜卻可能還要分成廚余垃圾和其他垃圾?，F有的垃圾分類系統造成了居民認知和行為的困難。盡管人們學習了垃圾分類投放的知識，但是這些知識并不能解決所有垃圾分類問題，比如幾個包裝紙箱就可以填滿的可回收垃圾箱該如何容納不斷增加的包裝物？如果廚余垃圾都要打開塑料袋投放到廚余垃圾箱中，會有人清洗垃圾箱嗎？那么大的容納有害物質的垃圾箱，真是為小小的紐扣電池設計的嗎？一部舊手機、舊電視該投放到哪里？當居民面臨選擇困難的時候，往往會采取簡單化的辦法。我們看到，在采取四分類方法的社區，容納其他垃圾的垃圾箱被早早填滿，甚至外溢，而另外三個垃圾箱可能空空如也；在沒有管理員值守的垃圾投放點，四分類的垃圾箱形同虛設。

長期以來，居民基于廢舊物品的價值建立了垃圾分類的知識體系，將可循環再利用的物品保留下來而非簡單地分類。這些有用的物品作為可回收的物資，可以給自己或小區居民帶來收益。比如紙質廢棄物和飲料瓶最容易賣掉，因而許多居民會將其保留下來，或者自己積攢出售，或者放到便于社區低收入者和拾荒人收集的地方。可以設想，如果物資回收的渠道更加便捷，可回收物資的種類不斷增加，那么直接進入循環的廢棄物就會不斷增加，被投入到可回收垃圾箱的物品就會大幅度減少。但現實的情況卻是，隨著垃圾分類政策的實施，廢品回收的渠道和種類都在萎縮，有些地方的廢品商人不能進入城市社區，居民主動參與循環再利用的空間被大大壓縮了。

再次，居民因不了解垃圾管理的全過程而對其效果持懷疑態度。垃圾分類標準是作為新的知識體系被建構起來的，盡管各地進行了大量宣傳、培訓，甚至手把手地教導居民，但是這些體現在宣傳畫上的分類知識是抽象的，不足以讓居民真正懂得分類以后的垃圾將如何被處理。垃圾分類管理與百姓生活密切相關，但是垃圾處理的真實情況卻又遠離居民的認知范圍，因此他們很難主動投入精力和時間去參與其中。特別是在大多數地區，關于垃圾分類的知識還是單向傳輸的，政府只是告訴市民要如何做，但是做的結果如何卻無從得知。居民理解垃圾分類的宏觀意義，卻極其缺乏微觀層面上的必要信息，這種嚴重的信息不對稱也是居民難以主動參與垃圾分類的原因之一。居民對垃圾混合處理的懷疑就是一個典型例子。居民所能看到的只是一個垃圾從投放到被清運的片段過程，至于垃圾如何被從垃圾筒轉運到清運員的小車，再轉運到大型垃圾收集車，最終又如何被分類處理，這些本來是簡單的信息，居民卻從未知曉。在居民完全不了解垃圾的收集、轉運和處理過程的背景下，他們會選擇性地認為分類后的垃圾并沒有被分類處理，而是又重新被混裝，進入垃圾焚燒環節。當居民不清楚垃圾分類的處理過程，也不了解自己行為的真實意義，很難設想他們會采取主動行為。也許最初他們會按程序進行垃圾分類，但是由于不了解最終的目的和結果，一段時間以后就會因懷疑自己行為的意義而選擇逃避垃圾分類。

總之，由于生活廢棄物處理全過程的不透明，居民無從了解其行為的意義，所以難以主動參與垃圾分類。從各種宣傳資料上獲取的分類知識，很難對其日常的行為產生影響。

四、新發展理念：生態文明系統中的生活廢棄物管理

生活廢棄物的有效管理是一個復雜的問題，它是嵌入在社會經濟發展模式和文化中的，如果單靠局部發力，以垃圾分類來替代生活廢棄物的管理是難以成功的。實現生活廢棄物的有效管理需要轉變發展方式，踐行生態文明和新發展理念；需要全過程的多主體投入；需要在生活廢棄物管理的終端建立以人為本的社區參與，自下而上地探討適合社區需求的垃圾分類方式。

在工業文明的思路下，生活廢棄物問題難以徹底解決，而要從源頭上減少生活廢棄物的生產，則需要建立新的社會經濟發展模式。不管是歐盟提出的“循環社會”，日本提出的“高效的物質循環社會”，還是環保公益組織提出的“零廢棄社會”，都是希望構建一種新的社會經濟發展模式。但是目前這些概念還停留在操作層面，只關注一個社會局部而非社會整體，本質上仍然只是對工業文明的修補。而“生態文明”概念的提出則徹底超越了工業文明，為有效的生活廢棄物治理提供了指引。2015 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生態文明體制改革總體方案》強調發展與保護并重，“人口規模、產業結構、增長速度不能超出當地水土資源承載能力和環境容量”，①《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生態文明體制改革總體方案〉》，2015 年9 月21 日，http://www.gov.cn/guowuyuan/2015-09/21/content_2936327.htm，2022 年6 月15 日。這為從源頭上控制廢棄物產生提供了政策依據。生活廢棄物是考察環境容量的重要指標，不能任其無限增長。人類社會的進一步發展和人民生活共同富裕不僅僅取決于資源的投入，還取決于如何減少廢棄物所占用的空間。溫室氣體已經給人類社會的發展設置了上限，過度排放溫室氣體已經嚴重威脅著人類的生存空間，而固體廢棄物，特別是生活廢棄物也給人類的發展設置了上限，只是這個上限更加復雜和難以計算。因而減少廢棄物必須減少資源消耗，建立節約型社會。

生態文明的總體方案提出：“樹立山水林田湖是一個生命共同體的理念，按照生態系統的整體性、系統性及其內在規律，統籌考慮自然生態各要素、山上山下、地上地下、陸地海洋以及流域上下游，進行整體保護、系統修復、綜合治理，增強生態系統循環能力，維護生態平衡。”②《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生態文明體制改革總體方案〉》，2015 年9 月21 日，http://www.gov.cn/guowuyuan/2015-09/21/content_2936327.htm，2022 年6 月15 日。生活廢棄物的治理也需要按照整體性、系統性的原則，遵循其內在規律，把生產、消費和廢棄物治理作為一個系統加以考慮。應強化生產和銷售企業的責任，將廢棄物治理的成本內化到企業生產過程中，促進企業在生產過程中減少資源投入，實現從生產的源頭開始減量；要激勵生產和銷售企業直接承擔相關廢棄物的回收處理責任，特別是廢棄的電子產品以及所有產品包裝的回收再利用，減少生活廢棄物治理的社會成本。

生態文明的總體方案還強調了社會廣泛參與的重要性。在生活垃圾的治理中，居民的主動參與是末端生活廢棄物治理的最后屏障。提升居民主動性要在公開透明、知識和尊重三個方面改進現有的生活廢棄物管理方式，提升居民參與生活廢棄物管理的主動性和積極性。生活廢棄物的治理既關系到居民自身的生活，也關系到社會的長遠發展，要讓居民充分理解自身垃圾分類行為的價值及其影響，從而提升內在的動力。要達到此種效果，僅僅單方向通過圖解給居民灌輸知識是遠遠不夠的，還要向他們公開生活廢棄物回收與利用的全過程，并接受他們的監督，從而將其對環境的熱愛轉化成自覺的行動。20 世紀50 年代，中國城市居民就已經開始嘗試垃圾分類，③戰世港：《20 世紀50 年代北京市垃圾分類實踐及經驗總結》，《鄱陽湖學刊》2021 年第5 期。在實踐中積累了豐富的垃圾分類知識，這些知識較多地關注如何充分利用垃圾資源，因而在資源回收方面有了更加精細的分類。盡管隨著時代的變化，這些知識已經不能完全應對當下生活廢棄物的管理，但是其內在的資源化邏輯對于目前的垃圾分類仍然具有重要借鑒意義。在建立垃圾分類標準的過程中，要總結居民的垃圾分類經驗，針對不同地區和不同居民小區的實際情況，自下而上地制定多樣性的垃圾分類方案。

五、結語

生活廢棄物是未來中國發展中面臨的一個重大問題，其潛在的影響甚至可能超出氣候變化，成為高質量發展必須解決的難題。如果我們將生活廢棄物與溫室氣體進行比較，可以發現它們有很多共性：首先，它們都是生產生活中的副產品。溫室氣體是生產生活過程中投入的能源所產生的廢棄物，而生活垃圾則是投入的原材料所產生的廢棄物；其次它們都對地球產生了嚴重的影響，這種影響已經超出本地，成為全球性的問題。通過垃圾交易、海洋擴散，地方性的生活廢棄物正在產生全球的影響。但是溫室氣體對全球的影響已經引起決策者和公眾的高度重視，而對生活廢棄物的巨大影響的關注還遠遠不夠。由此導致了兩種應對策略的不同：氣候變化的應對已經采取了從源頭開始的解決方案，而廢棄物的治理仍然處于末端的分類。實踐表明，生活廢棄物問題的解決不能采取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的局部解決方案，而是需要進行系統和整體的設計，將生產、消費和廢棄物治理置于一個統一的框架中，強化生產者責任，落實商業流通者的義務，激勵居民參與廢棄物治理。

首先，生活廢棄物治理要借鑒和繼承傳統的智慧。傳統智慧的核心在于利用，讓更多的廢棄物能夠被循環利用起來，讓生產者有利可圖，從而讓回收渠道能夠更加通暢。不僅要借鑒農業社會對有機物的治理智慧，也要借鑒以往居民在廢品回收中的經驗，為廣泛的社會參與提供基礎。

其次，需要建立整體和系統的思維，強調多方協動，落實各方責任。要在生態文明的指導下，建立全程的廢棄物治理機制。要避免在廢棄物治理中形成“公地悲劇”，在生產、流通和消費領域減少負向激勵，以達到減少廢棄物的生產和使用的目的。要徹底改變依靠生產更多垃圾來盈利的生產方式，在生產消費過程中減少資源的浪費。

再次，要認識到生活廢棄物的生產、使用和處理是內嵌于特定的生產和生活方式中的，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就需要不斷推進新的發展理念，構建生態文明下的生產和生活方式。生活垃圾治理不是簡單的分類回收所能解決的，需要構建公平和節約型的社會。①關于公平和節約型社會，參見王曉毅：《建設公平的節約型社會》，《中國社會科學》2013 年第5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