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40 歲的女人》的藝術探驪

◇ 姬志海

《40 歲的女人》是作家刁仁慶系列長篇小說“《流金歲月》四部曲”之一，這是一部以“紅日置業有限責任公司”總經理上官藍梅頗具傳奇色彩的愛情、婚姻、家庭、事業為發展主線的寫實主義長篇小說，其間大量穿插著發生在蕓蕓眾生身上豐富多彩的世俗故事，堪稱是一幅描繪新世紀轉型前后普通市民日常生活的巨幅畫卷。

作家刁仁慶在該部小說中使用的藝術技巧是多種多樣的。其中，最值得提出探討的有三：廣泛的象征手法、別具匠心的小說敘事和頗有浪漫色彩的夢幻描寫。高超藝術手法的運用使得長篇小說《40 歲的女人》的整體性得到了加強，作品的內涵和深度得到了充分拓展。

一

小說共分為上下兩部，上部主要圍繞著紅日集團董事長格日樂與前妻柯克西、妻子東方藍梅以及情人水溪年華之間盤根錯節的復雜糾葛展開。作家先是以倒敘閃回的方式追述了年輕貌美的東方藍梅如何先是從柯克西手中搶走其丈夫格日樂，此后，由情人上位成功的東方藍梅多年來一直固守著這得來不易的婚姻。當她發現格日樂與副市長水溪年華的私情后憤而自衛抗爭。她授意暗戀自己的發小，現任集團副總的李保堂秘密錄制了二人偷情的電腦光盤發出警告，隨著光盤事件的發酵和李保堂的慘死，深感陷入危險旋渦中心的上官藍梅說服丈夫直接去省紀委控告后者買兇殺人、官商勾結、收受賄賂等罪行，終于扳倒了威脅自身性命的水溪年華，讓其身敗名裂、自殺身死。下部則寫從幕后走到前臺的東方藍梅，以總經理的身份正式接管紅日集團后，在退居二線的格日樂正確決策的指導下，通過與常務副總柯克西的精誠合作，尤其是憑借自身的女性身份、聰慧卓識和非凡的交際才能，在處理紅日集團與報界關系以及為公司爭取大量貸款方面嶄露頭角，從而得以讓公司在很短時期內從低谷重新走向了高潮。但金錢的魔力也在慢慢地腐蝕著這個女強人，她終因抵不住兩千萬巨款的誘惑——水溪年華死前有意給紅日集團設下的“絞索”——而在格日樂皈依佛門后與柯克西反目成仇，導致柯克西在轉移公司大筆資金后遠走國外，一度輝煌的紅日集團也由此走向了衰落。

表征在《40 歲的女人》中的第一個突出的藝術特點就是小說多次使用了類乎現代派修辭的象征手法，譬如美學畢業的東方藍梅在新房中布置的百合的六個花瓣象征著一切順利，百合的藥性，象征著健康，百合的漢字諧音象征著百年好合的愛情；二人在奔赴省城狀告水溪年華時接待他們的省紀委副書記鄭義的名字代表著法律的“正義”等。如果說這些象征還限于局部意義上的比喻的話，那么，在文本中的“季節”的象征則無疑上升到了某種具備了包攬全局、富于本質意義的社會隱喻高度。刁仁慶成功地運用了優秀傳統小說的四季觀，在描摹小說各主要主人公的生活、命運的發展、變遷中，穿插了對四季自然景觀大量的工筆描繪。如小說的上部寫到格日樂和上官藍梅在南湖桃林見證愛情、締結婚約的季節就選在了春天——

他們來到一棵最大的桃樹前，東方藍梅看著樹枝頭上粉紅的鮮花，輕輕地問道：“你知道這鮮花對樹木來講，象征著什么嗎？”格日樂想了一下說：“是愛情。”東方藍梅笑道：“你很聰明。樹木只有在青春期才開花，開花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授粉。花兒競相開放，是一切植物對外展示愛情的標志。”格日樂說：“所有的愛情都是奔放的！”東方藍梅激動地說：“這棵冠狀桃樹是這園中之王，我們就讓它作證吧！”……

所謂一年之計在于春，春天歷來被視為是吉祥、喜慶的象征，在上官藍梅和格日樂眼中，春天的婚禮讓他們內心充滿了對未來的祈禱和祝福。這一應景應時的場面描寫和中間嵌入的浪漫情詩，把男女主人公的柔情蜜意糅合在桃之夭夭的環境中，使得景、情有機交融為一體，從而給讀者留下了極為強烈的審美印象。

更深一層，隨著日月消長、花木榮枯，白駒過隙、無計留駐的春夏美景終被紅葉漫漫、積雪皚皚的秋冬取代。所謂春溫秋肅，春夏兩季萬物生長，生機勃勃。而一旦進入草木凋零的秋、冬兩季，小說的情節發展也似乎順應天時，不可逆轉地走向了悲劇高潮：眼看官運亨通、即將升遷的副市長水溪年華正是在五行屬“金”的秋季飲彈自盡。而剛剛復興不久的紅日集團也因為公司高層的核心三人組內一個放棄企業出家、一個轉移巨額資金遠走海外從而致使公司重新面臨更大的困境。可見，在《40 歲的女人》中，季節變化既是作品故事生發的場景，同時也是渲染小說情節氣氛的因素。也即是說，原本似乎再尋常不過的四季景觀，在刁仁慶的筆下，莫不被賦予了人生流轉、禍福莫測、世事無常、浮華易逝的感慨和對小說中人物悲劇命運的喟然長嘆。

二

波瀾起伏的獨到敘事是長篇小說《40 歲的女人》斬獲的第二個藝術成就。小說的故事結構十分精妙，故事從生發到結局的時間跨度有二十年，各種人物關系非常復雜，但作者不斷采用多個故事主人公多視角的倒敘和追敘等方法，將二十年前的舊事和二十年后的現實巧妙地交織在一起講述。

小說的開篇從上官藍梅20 年后的中年寫起，寫她和丈夫——下轄四個子公司的“紅日置業有限責任公司”總裁格日樂，一直舉案齊眉，恩愛有加，卻突然因為左眼皮跳而懷疑丈夫有外遇，無心跟密友像平時那樣打麻將消遣，去了離洪州市城區5 0 公里外的龍山白云寺請空真法師指點迷津……作者開篇對東方藍梅和丈夫之間的愛情、婚姻的特殊性——即是格日樂在認識東方藍梅之前已經與人結婚且育有一子，而且在格日樂與前妻柯克西相遇的更早以前，他早是洪州市一個女官員水溪年華的秘密情人等等情節都是在故事的進程中通過上官藍梅、格日樂各自不同的回憶片段相互拼貼才予以完成的。這種閃前閃回的藝術手法，使得過去的矛盾反過來又推動現在的矛盾，而長達二十多年的所有矛盾沖突，都要濃縮在2005 年這短短一年內全部了結。這就使得小說結構異常嚴密集中，緊張生動，扣人心弦。

此外，刁仁慶善于在小說中安插伏筆、制造懸念。作品開篇寫道在他們結婚前，東方藍梅的母親對二人的不祥婚姻就曾做過這樣預言∶“龍虎相處，必有一傷，不吉利!”隨著行文的推進，圍繞丈夫出軌、二人情感沖突、矛盾升級乃至最終家庭破裂的千里設伏性的鋪墊情節更是不絕如縷：譬如在白云寺，東方藍梅懷疑丈夫有外遇時，大師笑笑道：“這些事情，老衲不敢擅自放言，但所有的事都有根，都有緣和果，你放心，你倆有根在先，有緣在后……你們今后會經一些風雨的，但風雨過后，必定是彩虹！”當她即將離開時法師又遣小沙彌給她一個黃色紙包，后來在蘇州，法師解釋說里面的二字箴言是護身符。當她要大難來臨的時候，會讓她消災去難平安無事；在白云寺和蘇州，東方藍梅兩次遇到兩位不同尋常的算命先生，前者告訴她說當年她與丈夫結婚背后是有人操縱著，目前此人還系著她的命運，還在操縱，讓她心里一定要有個數。后者更是直言：今年年底她有一場大難，能不能過得去，就看她自己了。而且要她設法改善與丈夫前妻的關系，因為關鍵時候她會幫助上官藍梅的……所有這些在開篇或小說不同進度中出現的鋪墊性細節還有很多，這里不必一一贅述。

《40歲的女人》通篇使用的是零聚焦型的第三人稱視角，把握控制整個故事的是全知全能的作家這個主要敘述者。這種中國傳統敘述類型的好處是作家作為敘述者可以深入到每一個作品主人公的內心講述故事，作家處于無所不知的上帝視角，文本中的每個角色的行動都在他的視閾籠罩之下。但這種敘事的弊端就是在故事的推進中所有人物的內心幾乎無任何秘密可言，如果把全知敘述一貫到底，那么整個小說就會顯得一覽無余、毫無波瀾。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小說上述多處“千里設伏式”的懸念安插使得小說超越了這種單一呆板的敘事瓶頸，有效地讓小說騰挪跌宕起來，做到了美學意義上的“看山不喜平”之境界。在這些情節中，作家無不打破全知全能的非聚焦視點，統統換作局部的外聚焦、內聚焦的限制視角進行敘事——婚前母親講的龍虎相處，必有一傷會不會發生？第一位算命先生給她講的那個當年在她與丈夫結婚背后操縱著二人婚姻而且目前此人還系著她的命運的人是誰？空真法師講的她和丈夫必然要經歷的一些風雨和未來會來臨的大難以及后一個算命先生預測的年底的大難是不是指一回事？如果是的話具體又是指什么？所有這些問題的答案作家刁仁慶都按下不表、秘而不宣。隨著故事的推進，以前隱藏的種種矛盾沖突才漸次顯露，往昔復雜的線索也慢慢清晰，隨著錄像帶事件帶來的整體故事矛盾的緊張，特別到了技術員被人毆打致殘、李保堂被“合法”虐殺，上官藍梅和水溪年華的沖突進入了白熱化的時候，上述問題的答案才基本明朗，隱藏于歲月中的秘密才被和盤托出。可見，這種設置懸念、把故事的關鍵信息先行隱匿直到最后才把知情權交給讀者的“千里設伏”敘事法，從文本結構性修辭的向度來看，的確為小說波瀾起伏的精彩敘事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三

鑲嵌在《40 歲的女人》寫實情節主體上的夢境描摹，使得小說在整體上展現一種類似中國園林追求曲徑通幽、虛實相生的空間美學韻致。這是長篇小說《40 歲的女人》凸顯的第三個藝術特質。《40歲的女人》借鑒了夢幻這一非理性意識的描寫價值，在文本中夢境的描寫大大小小有近十處之多，這些夢境內容豐富，它們不僅具有一般小說的情節預示功用，而且多數夢境還深具哲理、文化內涵，能夠讓讀者從中一窺小說復調多元的主旨內蘊。限于篇幅，我們這里主要就小說中的兩個夢境進行必要的探討和賞析。

第一個夢境是格日樂所經營的紅日集團在剛剛起步的關鍵期，急于和上官藍梅結合，但無論怎樣勸說，原配柯克西就是拒不離婚。格日樂突然在無意間發現了一名男子寫給妻子的兩封求愛信件，他在理解柯克西心情的同時，似睡非睡地聽見有人在他耳邊唱歌：人生始來美夢奇，醒來生命展翅翼。天涯終是風霜路，奮斗之路從來急……他夢見一牧童坐在水牛背上，頭戴斗笠，手握竹笛，在河邊吹江南民歌《雙蝶舞》。遠方的山腳下，走來一和尚，光頭如月，袈裟如血，輕輕渡河而來，口中喃喃唱道：云霧蒼蒼，江水泱泱……腰纏萬貫，沉夢誰喚，夢斷醒來，荒墓無繕……風卷孤零，霜困獨城，輝煌一世，難爭輸贏。在夢霧中，格日樂發現，這個和尚不是別人，正是白云寺住持空真法師。

第二個夢境是水溪年華自殺當夜柯克西做的一個夢：在一片落日的水田里，柯克西見到了水溪年華。水溪年華穿一件黑色的連衣裙，胸前戴一朵白花，好像在水面上飄著……柯克西上前去拉她的手，但怎么也拉不著。水溪年華說道：“妹妹，記著，與世無爭就是爭，遇事相讓就是進，過去我們都不明白這個道理，遇事必爭，遇事必進，爭來爭去爭到了什么？赤條條來，一股煙去，你爭得再多，也帶不走一分……東方藍梅目前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她將來會備受煎熬的。格日樂背叛了我的心，他會在青燈前佛腳下受苦的。姐姐今日一去，日后不一定能再見到我，你要多多保重，好好享受生活。切記著妹子，與世無爭就是爭，遇事相讓不吃虧，緊收鋒芒，緊藏智慧，姐姐現在明白已經晚了。你現在正是青春年華，切記！切記！”。

這里的兩個夢境，從小說發展的內在“動力”系統來看，無疑首先具有推動故事進程的預示情節功能。兩個夢境都預示了身為紅日集團總裁的格日樂終將放下執念、皈依佛門的最終歸宿。后一個夢境中，水溪年華對東方藍梅的未來命運的“劇透”和對柯克西“與世無爭、遇事相讓、緊收鋒芒、緊藏智慧”的勸誡也成為此后整個小說下半部引導故事發展的先兆和路線指示圖。在預示情節走向的“動力”功能之外，夢境的作用還體現在對小說主題的暗示上。第一個夢境中，空真法師禪意十足的出世詩歌和第二個夢境中水溪年華諸如“赤條條來，一股煙去，你爭得再多，也帶不走一分”的感慨，莫不表達了作家圍繞著紅日集團企業的盛衰榮辱對小說主要人物千瘡百孔的婚戀愛情、灰色暗淡的人生結局的悲憫情懷。從某種程度上暗示了作家旨在諷勸世人看破一切“到頭一夢，萬境皆空”的人生富貴、權勢官位，唯有破除執念，才能重獲自然、健康、優雅和灑脫的智慧人生。

綜之，波瀾起伏的獨到敘事、高度隱喻的象征手法和極富美學價值的夢幻描寫使得長篇小說《40 歲的女人》的內在整體性得到了大大的加強，作品的內涵和深度也得到了充分拓展。當然，在藝術上，小說《40 歲的女人》也有其美中不足之處，由于受報紙分期連載這一發表方式的束縛，小說整體上未能免除個別地方文筆拖沓、個別敘事線索斷裂等罅隙。譬如，契訶夫曾經說過，如果在第一幕里墻上掛著一支槍，劇終時它就應該射出子彈。在小說《40 歲的女人》上部開篇上官藍梅在白云寺首次遇到柯克西時后者揚言：“當年你和格日樂結婚我給你留著面子呢，你跟格日樂結婚之前那檔子事兒，你當我不知道？如果我說出去，格日樂能要你？”對于這樣一個重要關目，讀遍全篇作者也沒有交代柯克西手中的把柄到底是什么。當然，微瑕之璧不失為璧，從總體而言，《40 歲的女人》不失為一部好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