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 勇 | He Yong
劉偉琦 | Liu Weiqi
浦欣成 | Pu Xincheng
較于運河遺產、城市水系、灌溉工程等大尺度的水系遺產而言,鄉村涉水空間構成簡單、體量較小、服務范圍小,其價值常被忽略與邊緣化[1],但其中蘊含的民間智慧,是數代人扎根土地、適應自然的在地實踐成果。鄉村水系空間數量眾多,因地制宜并散布各處,村民出于對生活需求與自然條件的適應,自發建立各具特色的水系空間。在長期的適應性實踐中,諸多傳統民間巧思轉化為村民日常生活的一種潛意識認知與自覺實踐,作為一種地域性基因被留存了下來,并因此形成了不同于其他地域的鄉村水系文化遺產。本文選取浙江北部山地村安吉縣里蛟河村為研究樣本,該村下屬浙江省安吉縣高塢嶺村,高山環抱于山坳之中,是典型的遠郊山區村(圖1)。山村與外界交通不便,聚落空間結構與樣貌未曾受到太多外界干擾。與水而生的村落格局、豐富多樣的涉水空間都以原貌保存下來,時至今日仍與村民日常生活深度相融,是研究浙北山區鄉村水系空間的典型樣本。通過對當地水系遺產的研究與歸納,以人類學日常生活視角來解析村中涉水空間存在的基礎與意義,以期喚起當下國內村落建設實踐中對保護傳承涉水空間的重視。

圖1 里蛟河村落鳥瞰全景
持續穩定的水資源供應是傳統村落存在與發展的基礎條件,代代傳承的鄉村水系影響了村落肌理的形成與生長,激發了村民的自發營建活動,形成了一套人與人、人與生態的交互模式,是鄉村文化遺產內核的重要組成部分。鄉村水系遺產中同時包含有物質與非物質文化價值[2],對村落水系相關的研究中,需要借助多視角的共同解析,以展現完整的鄉村水系價值。
當下有關鄉村水系遺產的研究大多以著名水鄉為研究對象,圍繞建筑學關注的對象進行闡釋,陳志華(2005)、周學鷹(2006)、賀為才(2010)先后對楠溪江中游古村、徽州村鎮水系等江南水鄉的水陸形態、建筑技藝、空間格局進行了系統的歸納整理與分析[3-5];葉先知(2011)、傅娟(2013)、黃溪南(2017)關注于嶺南水鄉的水系文化遺產,探討了水與聚落、建筑、民俗的相互關系[6-8];劉靜如(2013)、謝淑方(2020)等學者對濟南泉水村落的水系遺產進行了類型學研究[9-10];臺灣學者尤琦(2010)從人類學視角對當地雅美族聚落水系進行了深入分析,分析水系與當地習俗、文化、生活的密切聯系。國外也有大量人類學家在民族志的研究中探討了村落水系遺產對當地聚落文化的塑造作用[11]。
除了這些有明顯水鄉特質的鄉村聚落,更多的普通村落同樣也有著豐富的水系遺產,是鄉村水系遺產重要的組成部分,這些數量眾多的鄉村水系遺產散布于各個生活場景之中,與村民的日常生活緊密聯系,從建筑人類學的視角可能更加適合此類空間的解析。人類學日常生活的視角會讓觀察者看到鄉村水系遺產于村民生活中所處的角色,民間的生活智慧以一種不加粉飾的狀態反映在這些普通的鄉村水系遺產之上。相較于傳統建筑學對物質空間的關注,人類學則更看重物質環境是如何與人發生關系的,這種相互關系又如何在時間的長度上不斷影響建成環境,進一步,塑造了當地特有的習俗、生活習慣、宗族關系等文化遺產[12]。
里蛟河村深居山中,由村中心古銀杏樹下的石碑記錄,可追溯此片山區在明朝初年便有陳氏一族聚居。里蛟河自然水系源頭位于村西側溪谷,有六支溪流順溪谷而下至半山處匯流,形成村中主要的兩條水系,碑文所刻“二水蛟龍”便指代這兩條溪溝。兩水系雖長度有限,但水流量適中,岸兩側地形較為舒展,是與里蛟河村生活關系最為密切的水系。兩溪溝依地勢向山谷口流去,于老村口處匯聚為一條主溪流向山下流淌(圖2)。從山林到山谷口,里蛟河村水系層層匯聚形成三級系統,并以第二級溪溝為核心發展出了與水而生的里蛟河聚落空間(圖3)。

圖2 里蛟河村落水系結構與道路結構關系

圖3 里蛟河村落水系結構與聚落肌理
里蛟河村曾是石馬古道支線中的驛站村,聚落生成初期,民居沿溪流與古道建于半山向陽面,呈點狀分布。里蛟河村四面環山,匯水量大,汛期地勢低洼處常積水;高山陽面地勢較為平緩,陽光充足,溪溝引水便利,形成了早期的山地農耕。隨著聚落的發展,民居逐步向山谷中心區域擴展,村落水系溪溝河岸已基本完成梳理與加固,早期水系空間形成。至60年代,村落已形成圍繞兩條主要溪溝的諸多組團,房屋密度顯著增加,民居圖斑逐步擴散與交融,從點狀散布的狀態,發展為向心團聚狀空間格局。自80年代至今,聚落邊緣與房屋圖斑基本固定,老宅破敗廢棄,村落中心也由半山坡的老宅逐步轉移到山岙中心的古銀杏樹,里蛟河形成了單中心發散式村落格局,關聯山岙的自然走向與水系脈絡(表1)。

表1 里蛟河村聚落空間演進分析
里蛟河村與水而生的村落特點體現于聚落空間結構的演變,民居圍繞村中兩條主要水系展開,表現出順水而居的特點。村落空間布局依自然山水條件形成了“竹山—梯田—民居—街巷—溪流”的基本序列,并由此衍生出多樣的山中生活場景。這一生活模式是山民與自然共生發展的經驗體現,村中生活大量與水相關,依附水勢發展的路網使得采水、洗衣、貯藏毛竹等活動更加便利,村民們于水旁來來往往,進而形成水系生活社交空間;村中汛期來臨時,遵循自然走勢的道路水網能夠高效將漫溢的雨水排出山谷,順水發展的道路體系也能有效減少村中橋梁的建設數量。里蛟河村水系遺產由日常的生活社交系統與汛期排水的功能系統疊加,形成了現有的“水系—聚落”關聯體系。時至今日,這種與水而生的關系仍然存留,作為村落中最具生機與活力的公共空間,深度融入了村民的生活之中。

圖4 里蛟河村水系節點分布及服務半徑
里蛟河水系空間分布均勻,每個水系空間都有相對明確的服務范圍(圖5),自水源發端向下游平均每30m會有一個水系節點,位于村中心老銀杏下的水系空間為全村的公共活動中心。大部分水系空間的生成都源于采取水源、清洗衣物等基礎需求,而后依各自空間的特點發展出冰鎮保鮮、貯藏毛竹、休憩乘涼等附屬功能。時至今日,自來水入戶使大部分家庭的采水活動被取代,水系節點的附屬功能反而成為其至今仍具活力的主要功能。這些附屬活動又激勵村民對水系空間進行更多的適應性改造,形成當下多元的里蛟河村水系遺產。

圖5 里蛟河村典型水系節點現狀、軸側、剖面分析
根據構造與進入方式的不同,在空間形式上可將各節點分為露天挑臺式、露天階梯式、涵洞遮蔽式、平頂遮蔽式四種基本類型(圖6)。涉水活動發生的基礎是臨近水系,有穩定的硬質鋪裝與臺地,便于完成汲水清洗等基礎活動,而村中水流較緩、水陸高差較低的下游流段就形成了第一批露天挑臺式水系節點,此類節點構造簡單,對原始地形要求高,無法在汛期使用。于此之上,臺階與多級平臺的設立用以解決村中溪溝與旁側道路高差較大的問題,同時也對山中水系水位高低變化做出回應:雨水較大時,水位自然上升至更高標高的活動平臺,而不影響基礎的使用,部分階梯式水系空間與地勢結合,高低錯落,形成了頗具趣味的鄉村水系景觀(圖5)。

圖6 里蛟河水系空間基本類型與構成元素
水系空間由露天式向遮蔽式的演變,為場所帶來了更多活動發生的可能。由于山地用地極為有限,大部分較為平整的土地都發展為了民居與梯田,但以毛竹為基礎產業的里蛟河村,需要大量空間堆放毛竹,村民將目光投向仍有潛力發展的溪溝空間。在較窄的溪溝之上直接擱置毛竹,或在溪溝上架設夾層,流動水體為周邊環境帶來適宜的溫濕度,成為毛竹的貯存空間(圖5-3);在較寬的臺階式涉水空間之上加設毛石板,對上形成簡易橋梁連接溪溝兩側,而對下則形成蔭蔽的親水活動空間;更有巧妙的做法,結合已有的橋梁與涵洞向內縱深發展,整理河道架設座椅,形成了非常舒適的乘涼場所(圖5-5)。遮蔽性元素的出現,為以往活動流動性較高的水系空間賦予了更多停留與社會交往的可能性。
從村中現存的水系遺產中,可以提取出六種基礎構成元素(圖6)。階梯,用以解決水陸高差,或連接活動平臺形成水系景觀;筑壩,引導平穩水流,形成多層次小型的蓄水池用以提取水源、清洗食材與衣物、保鮮食材等;架頂,利用現有涵洞或人為架板形成蔭蔽空間;設座,用原石板或混凝土在水系兩側設置座位,供村民乘涼閑談;夾層,用石板或竹編板在溪上間隔放置,用以貯藏毛竹。六種構成元素在村中水系空間復合出現,形成了一套村中自發性營造水系空間的實踐經驗,這些做法都以最簡單的構造與材料,直接滿足村民們生產、生活、休閑的需求,而這也是此類鄉村水系遺產最顯著的特點[13-14]。
鄉村水系遺產中往往蘊含復雜的民間文化智慧,位于村中心的五號銀杏樹水系公共空間是里蛟河水系遺產的代表,其組成最為豐富,活動輻射范圍廣,包含有多種空間類型。本節將以其為典型樣本,深入解析其空間組織與構成,挖掘其背后的技術理性,或能在未來的鄉村水系實踐中傳承與應用。
如圖8所示,整個銀杏樹空間可以分為四個部分:A區被老銀杏樹蔭蔽,有效地降低了體感溫度,是地表公共活動部分,也是村中最顯著的符號節點。B區由一段石階與開敞水槽組成,是典型的露天階梯式原型空間,用以清洗與冷藏食物,同時銜接了地面與涵洞作為空間過渡。C區為涵洞遮蔽式空間,涵洞能在夏季保持涼爽,也由此成為村民們炎夏最常聚集休憩的場所(圖7)。D區與B區相似,為平頂遮蔽式水系空間,空間高處的開口也疏導了空氣流動不至于過于潮濕。

圖7 涵洞中休息乘涼的村民

圖8 典型水系節點空間組織分析
從A區到D區,里蛟河村中心水系節點完成了露天到遮蔽、地上至地下、動態到靜態的過渡與轉變,所發生的活動與場所特征相匹配,實用性與舒適度共存。通過對場所模型的測繪與模擬,得到了與主觀體驗一致的結論。通過空間剖面模型可以發現,半地下水系空間與窯洞空間模型相類似,蘊含了被動式綠色技術:直射的陽光被涵洞頂遮擋,大幅減少了熱量的直接輸入;石壁、土壤與流動水體熱惰性高,白天地表的高溫很難傳導到地下水系,而通過空氣對流帶來的熱量也會被這些材質吸收,土地與流動水體是高效的天然溫度調節器;此外,里蛟河村為典型的山谷環境,白天常年盛行谷風,涵洞開口方向順應谷風走向,通過涵洞口風斗效應的匯集加速,再經由溪溝山泉水流的降溫到達B區,讓涵洞能保持良好的空氣流動,過多的水汽會及時被谷風帶走,而水系空間高側開口也有助于垂直方向的空氣交換(圖9)。

圖9 村中心水系節點風環境分析
里蛟河水系空間在村民歷代的自發性實踐后,形成了復雜又高效的空間環境,對環境的適應性逐步轉變為建成環境的復雜性進而表達出地域性特征[15]。當地村民用常見材料,塑造了巧妙的涵洞空間,展示了自然條件如何被村民利用與改造;當下發生于此的公共活動與自發性聚集,又詮釋了建成環境是如何反向參與影響當地人的日常生活[12]。
本文從村民日常生活與村落文化遺產視角出發,審視里蛟河村水系空間的產生背景、演進歷程、營建方式與使用模式。在這一小村落的切片中,系列村落水系空間表現出遠超預期的豐富度與活力,展現了其多元價值并引發諸多關于當下鄉村建設的反思,主要可歸納為以下三點:
其一,作為鄉村文化遺產的有機組成部分,鄉村傳統水系空間應被辯證繼承。鄉村水系空間忠實地記錄了人們在聚落空間營建中的歷程、方式與智慧,是一類“活態文物”,在鄉村振興的大背景下,大量鄉村建設實踐常對此類鄉村遺產有著建設性破壞:建設者有意提升村落整體環境,注重視覺效果卻忽視了對自然生態、地域生活文化的尊重,水系與村民生活的關系被弱化,最后落得“不接地氣、不夠好用”的村民評價[16]。鄉土生活與水系場所的深度交融賦予水系遺產生命力,在保護更新傳統村落時應充分考量村民日常生活活動,避免鄉村水系景觀背景化。
其二,作為鄉土聚落中必不可少的基礎設施,鄉村水系空間以一種高效、低成本的方式,完成基礎設施場所的公共化。從最初的采水清洗到當下復合社交活動,鄉村水系空間經歷了自發性改造與功能的外延,被村民給予更多可能,為鄉村未來公共交往空間提供了新的發展方向。
其三,鄉村水系遺產中體現的被動式節能技術與生態理念對鄉村可持續發展具有啟發意義。在形式各異的水系空間中,積淀了數百年的民間經驗智慧,涉及灌溉、排澇、生活使用、社會交往等各個方面,對其運作原理的認知與繼承將為當下的鄉土實踐提供豐富素材。
鄉村水系空間廣泛存在于我國各個地區,各有巧思與特質,深刻地影響了地區村落結構、人文生活、地域技藝,是歷代人民適應自然時積累的實踐經驗,成為村落獨特地域性的重要來源。對鄉村水系遺產的繼承發展,既是對既有物質空間的保護與利用,也是對當地村民生活文化的保護與延續,是新時代鄉村振興、鄉村文脈傳承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
資料來源:
圖5~6,8:水系空間復原模型與分析圖由作者及里蛟河村水系調研組共同完成,調研組成員:趙睿,胡鈴兒,張露尹;
其余圖表均為作者自攝、自繪。